走進沼澤

2024-10-04 07:12:03 作者: 嘎子

  達瓦拉姆把我的手抓得很緊,拉著我從一處斷牆的缺口穿出,眼前一亮,一片寬闊的綠草地平靜地躺在前面,平坦地向下伸延,前方的雪山也好像矮了下去,蹲在遠處只剩一個白銀色的峰頂。空氣中瀰漫著濃重的草香味和潮濕的土腥味。我使勁吸口氣,心內爽快極了,大喊了一聲,跳到軟綿綿的草坪上連翻了好幾個跟斗。

  達瓦拉姆驚叫一聲,抓緊我的衣領,把我揪了回來。她急得臉都暗了,說:「你想找死了吧?跑那麼快!」

  我不知她在說什麼,抓抓頭皮,說:「這片草地踩著真舒服。」

  她說:「陷你進去,就舒服了。」

  我才感覺到腳在下陷,埋頭一看,渾濁的水已漫上了我的腳背。我嚇得跳到了乾爽的地方。達瓦拉姆說:「你再往前走,陷你進去,連氣泡都看不見,你就被淹沒了。」

  

  我想起了紅軍長征時過的那片草地,想不到這裡也有一片。抬眼望去,冷冷清清的一片綠草,直達壓著層霧靄的遼遠之處,是那樣的寂靜。只有風時時從草根掃過,發出唰唰唰的聲響,而人卻感受到一種穿透骨髓的寒戰。

  達瓦拉姆說,走這片沼澤時,要會看路。朝石頭多的地方走,朝有馬蹄印和牛羊糞的地方走,那才是穿過沼澤的路。

  我們朝有馬蹄印的地方走,路很硬,沒有在草坪上走起那麼舒服,心裡卻踏實了許多。馬道曲曲折折地伸向草地深處,很像一條細長的蛇爬過後留下的痕跡。路旁竟然有一眼水池,池四周生有灌木和蘆葦,映著藍天和灌木的水看起來清涼極了,誘惑著走出一身臭汗的口乾舌燥的我。

  「我想喝水,口渴死了。」我說。

  達瓦拉姆拉住我,不讓我喝。她說,這池中的水有毒,不能喝。我指著水底清晰的游魚,說魚都活得好好的,怎麼會有毒?

  達瓦拉姆說:「當地人都不喝池中的水,我想肯定是有毒吧。」

  我手伸水池,冷冰冰直透骨頭。我吸了口氣,說:「這水是從冰縫中浸出來的吧,比冰板還要冰。」我伸出手來,手掌凍得通紅。我伸出舌頭舔舔留在上面的水,又澀又咸,怪難吃的。達瓦拉姆睜大眼睛,擔心地望著我,臉上同我一樣皺起難受的表情。我手一軟,伸出舌頭,眼皮一翻大叫一聲,翻倒在地上。

  達瓦拉姆驚嚇得大張著嘴,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摸摸我的額頭,又摸摸我的手心,我能感覺到她急促的喘息聲。我突然手一撐,爬起來,鼓著氣朝她大聲地喊叫著,又手一攤,躺在地上笑得喘不過氣。

  達瓦拉姆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氣得臉都白了,扯著我的衣領,擂著我的背。我知道玩笑開大了,不敢笑了。她背過身子,捂著臉抽泣起來,說我欺負了她,她永遠也不理睬我了。

  我望著平靜的玻璃似的水,很像望著一個人的眼睛。清亮清亮,一塵不染,十分純淨。只有無憂無慮的游魚和潔白無瑕的雲是她的夢。我說:「我只想逗逗你開心。」

  她說:「你真把我嚇死了。現在腿都是軟軟的。」

  我說:「這水不可能有毒,只是味道怪怪的,很難吃。」

  她冷笑了一聲,說:「口渴了,我們可以去喝河裡的水。」

  我們又往前走時,她還在生我的氣,也不想拉我的手了,一人走在前面。我趕上去拉她的手,她卻賭氣地把我的手掀開。我說:「我叫你一聲姐,行麼?回去後給你煮個荷包蛋賠禮道歉行麼?」

  她好像更生氣了,嘴翹得老高。

  我們在拐一個彎時,嘩啦一聲,草叢中飛起一對蠟黃色的鳥,咕嘎的叫聲淒悽慘慘地朝草地撒播。她驚慌地回頭撞入我的懷裡,拉緊我的手臂,望著那對鳥飛向草地深處。

  她說:「這是一對黃鴨。」

  我用手做出端槍的動作,朝遠處還在閃動翅膀的黃鴨瞄準。達瓦拉姆嘖著舌頭呀呀呀叫起來。她有些傷心地說:「你連黃鴨都想打?你的心也太黑了!」

  我懵了,說:「怎麼了?黃鴨的肉不能吃嗎?」

  達瓦拉姆眼淚都急出來了,甩開我的手,說:「我不想理你了。」

  我真的不知道她為啥事生氣,站在原地不想走了。她看著我那副可憐的模樣,又噗地笑起來,說:「傻站著幹什麼?不走快點,我倆天黑盡了都走不攏溫泉。」

  她拉著我的手,快步往前走。關閉半浸在水中的草莖,讓我們踩得咕咕直響。

  她說:「你沒聽過黃鴨的故事吧?」

  我搖搖頭,說:「黃鴨有什麼故事?」

  她說:「黃鴨的故事離奇得很,卻是真實的。」

  黃鴨是最懂情感的鳥類,一般是一公一母配對生活,很少見落單的,直到雙雙老死。

  老人們都說,黃鴨這一世做夫妻,死後到下一世,不管生為何物,也會做夫妻。達瓦拉姆講,有一年,有個獵人想向自己的同伴炫耀自己的槍法如何高明,朝一對剛剛升到半空的黃鴨扣響了扳機,砰的一聲,一隻肥肥胖胖的黃鴨從空中落下,重重地砸在草地上。另一隻先是受了驚嚇,遠遠地飛去。不久,又飛回來,飛到那隻死去的同伴身邊,頭低垂著,圍繞死去的同伴轉著圈子,咕咕咕的叫聲似乎想把躺在血泊中的同伴喚醒。後來,它絕望了,在同伴的屍身前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便扇著雙翅飛起來,越升越高,最後只剩下一個小小的亮點。它邊飛邊撒播著淒涼哀傷的鳴叫聲,似乎在向草原控訴剛剛發生的這件不幸的事。草地很靜,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默默地看著這一切。突然,它做了件讓所有人感到震驚萬分的事。它在高空翅膀一收,朝一塊巨石狠狠地撞去。人們趕到那裡,可憐的黃鴨已經腦袋破裂,歪在石頭上死去了。圍著它的人都張大嘴,嘖嘖感嘆。那位獵人更是羞愧難當,在巨石上砸碎了自己的獵槍,說從此以後再不傷害任何生靈了。

  達瓦拉姆說,她講的是真事,就發生在絨壩岔,那位獵人叫充翁,現在是絨壩岔區的區委書記。他現在出遠門,只帶腰刀防身,很少帶槍。

  我說,在我們家鄉的小河邊,也有種鳥,我們叫它鴛鴦,也是成雙成對地生活。如果對方不幸死了,另一方不吃不喝,也會死去。

  她突然問我:「你們也吃鴛鴦?」

  我說:「沒有人吃。鴛鴦很美,人們常常把它們繡在枕頭上,結婚時用。」

  她故意陰黑著臉,呀呀呀地大叫起來:「好呀,好呀!你們的鴛鴦你們捨不得吃,竟想跑到我們這裡來吃黃鴨了!」

  我說話有些結巴了:「哪裡哪裡,剛才我是不知道黃鴨的故事,現在知道了,就是做成菜,我也會噁心得嘔吐的。」

  她哈哈笑起來,說我的手心又出汗了。我一激動,手心就要出汗。

  她拉著我朝前瘋跑,水花嘩啦嘩啦飛濺,躲在草根下的鳥一群一群的被我們驚起,在空中盲目地亂飛亂撞。她快活得哈哈笑著,帶著我衝到了沼澤地的邊沿。那裡的草坪漸漸乾爽了,踩在上面舒服極了。她哈哈笑著,躺在草地上,臉色是紅潤的。那一刻,我感覺到她簡直漂亮極了,濃黑的睫毛下藏著黑亮亮的眼仁,像她掛在胸前的那顆貓眼珠一樣。我也躺在地上,仰望天空。她說,手腳伸直,那樣有飄浮在空中的感覺。她常常這麼做,就像真的在天空飛,想去哪兒就能到哪兒。

  我那樣做了,不一會,我的身子似乎輕盈起來,變成了團團煙霧。我就這樣晃晃悠悠地升到了高高的天空。

  高原純淨的天空就在我們的身子下滑過,像清亮的沒有任何污染的湖水,那種透明藍色只屬於高原。我感覺到軟綿綿的雲朵擦過我的身體,舒服極了。我回頭朝達瓦拉姆笑,她也回頭朝我笑笑,同樣伸直手臂像展開雙翅翱翔。我說我們真像一對黃鴨,飛到一起槍子都打不開。她沒笑了,從腮幫處湧起一團紅,漸漸染紅了整個臉。我感覺到拉住她的手指在不停地顫抖,我的手心又沁出了汗水。

  那是我第一次同一個女孩子手拉手,這麼緊,膽子那麼大。想想我還在學校讀書時,男孩子同女孩子之間總是隔著一堵牆壁,內心深處盼望與異性接觸的欲望愈強,人卻仇敵般的疏遠。只有在這荒草與土壤的氣息中,人才能丟掉虛偽,像這裡的山與水一樣的純粹。我閉上眼睛,眼前出現了五顏六色的幻想。她卻猛然坐起來,眼光冰冷地望著我,說:「我們不會是黃鴨。我比你大了好幾歲,我只能當你的姐姐,不會成為你的老婆。」

  其實,我也沒朝「老婆」上想。那時我還小,才十六歲呀。我爸爸說,十六歲應多學點東西,在農村表現好一點,兩年後才能推薦到大學讀書。我還不想找個老婆,在這裡安家落戶。

  她捏著我的手,說:「你發什麼神呀!我們快趕到溫泉去吧,天黑了,我們連家都回不去了。」

  我抬頭,太陽正朝西偏去。山的輪廓就變得清晰了,怎麼看都像是英氣勃勃的大將軍。達瓦拉姆卻說,那是卡瓦落日山,是絨壩岔這片土地的護法神。說完後,她非常恭敬地伸伸舌頭,說當地人都這麼說,太陽落山前一刻,向卡瓦落日山許的願都很靈。

  太陽落山的那一刻,我與她站在溫泉池塘邊,面向讓落日的餘暉染得金碧輝煌的卡瓦落日山,默默地許下了心中的諾言。那年,我十六歲,她十八歲。我心裡想,我爸爸能走出失去母親後的孤獨和淒寒,身體能像過去一樣健康結實。

  她沉默了許久,抬起頭來,眼內含著晶亮的淚珠,低聲對我說:「我媽媽就比我爸爸大兩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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