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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9:42 作者: 黃濟人

  同在嘉陵江南岸,距離桂園不過百步之遙,有一個占地二畝余,布局典雅。錯落有致,居室寬敞,庭院幽靜的所在。這便是鮮英的公館了。鮮英字特生,故名其宅為「鮮宅」,又名其園為「特園」。

  特園的主樓名「達觀樓」,既為主人的齋名,也為主人的志趣:俯瞰嘉陵江,波光嵐影奔來眼底,令人頓生超塵拔俗之感,無不寄情於此以頤養天和。因為如此,民主人士時常來這裡聚會,來得多了,漸漸便成了他們的大本營。當董必武稱之為「民主之家」的時候,立刻獲得了時賢們的公認。

  此間,由馮玉祥大書的「民主之家」的橫匾,正高懸在鮮宅的二門。張瀾題寫的楹聯,也分掛在二門的兩側。右側為:「誰似這川北老人風流,善工書,善將兵,善收藏圖籍,放眼達觀樓,更贏得江山如畫」;左側為:「哪管他法西斯蒂壓迫,有職教,有文協,有政治黨團,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

  然而,鮮宅的大門卻緊緊地關閉著。

  

  不為別的。為的正是毛澤東的到來。

  周恩來上午專門來了一趟。當住在特園裡的張瀾和特園的主人鮮英,得知毛澤東下午要惠臨特園的時候,都禁不住好一番歡忭莫名,喜出望外。

  「花徑不曾緣客掃。」張瀾捋著銀髯,眯眼笑道,「我說嘛,這兩天老有蜘蛛垂檐而掛,殊不料果然是喜從天降呀!」

  鮮英高興得手忙腳亂:

  「潤之先生操心國事,極盡辛勞,還專程光臨寒舍敘談,嗯嗯,我得趕快通知全家老少,馬上更衣著裝,屆時跟在我和張表老的後頭,整整齊齊地站在大門口才是……」

  「不可,不可!我提前相告的目的之一,便是請兩位老先生不要在大門口等候。」周恩來道,「你們知道的,特園毗鄰就是特務頭子戴笠的巢穴。為著大家的安全,連談話的地點,也不在大客廳里。依我看,索性就在張表老靜僻的臥室內好了。」

  鮮英頻頻點頭道:

  「要得,要得。我還得告誡全家,暫不要把這個喜訊外傳出去。」

  下午三點,門鈴一響,張瀾和鮮英跨向大門,恭迎著毛澤東、周恩來步入花園,穿過葡萄架。路過大客廳外邊的台階的時候,鮮英把跟了進來的幾位警衛人員請到了大客廳之內,然後才把毛澤東和周恩來領進了張瀾的臥室。

  「張表老呀,我離開延安的時候,朱德總司令只囑咐我替他辦一件事,那就是到了重慶,務必轉達他對你這位老師的問候!」毛澤東與張瀾促膝而談「說起來,我也應當是你的學生哩。你教給我的,也許不是書本上的東西,但是,從你昔時所領導的四川保路運動,到你現在所領導的中國民主同盟,我無疑向你學到了一種為了人民的事業而去努力奮鬥的精神……」

  張瀾連連擺手道:

  「不對,不對,潤之先生,我們只能是忘年之交,而且神交已久:恐怕你還不曉得呢,早在五·四時期的北平,我就從少年中國學會的王光祈那裡,欣聞了你的大智大勇啦!」

  「真正的大智大勇者是你們,是你們這些令我素所敬仰的老前輩。說句心裡話,每當我讀到《楚辭·九辯》里的那一句『鳳愈飄翔而高舉』,我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你們,想到你們的古道熱腸,你們的錚錚鐵骨——」毛澤東深情地望著鮮英,「就說鮮特生先生吧,要不是你作為劉湘的代表,在成都通過與中共代表李一氓的會談,和我們迅速達成了聯合反蔣抗日的秘密協定,劉湘又怎麼會資助二十萬銀元,購買食鹽、布匹、西藥等大宗物資,解決了陝北紅軍當時的燃眉之急……」

  鮮英的眼睛潮濕了:

  「十年前的事情,萬不諳潤之先生還如此記憶猶新。單憑這一點,老朽雖息影特園,卻更應殷憂國難,軫念民瘼,和中共的仁人志士一道。為爭取民主而馳驅!」

  「特生先生的想法,也就是我的想法。」張瀾懇切地說,「因為如此,當蔣介石迭電延安的時候,我們雖然想在重慶見到潤之先生,但從內心講,潤之先生最好不要到這國民黨統治下的虎狼之地來。況乎國共兩黨談判,你們完全可以像過去那樣:派恩來先生,加上若飛先生來談就行了,為什麼要動潤之先生的大駕呢!」

  周恩來笑道:

  「不為別的,為了國家前途,人民命運,昭大信於天下。所以,毛主席不僅要來重慶參加國共談判,而且還要爭取談出個名堂來!」

  「談不談得出名堂我姑且不管,我只管你們的一件事情——」鮮英正色道「潤之先生務請住進我的特園來。理由很簡單,蔣介石出爾反爾,謹防他居心叵測,而和潤之先生患難與共,便是我在道義上最起碼的責任。」

  毛澤東謝過鮮英:

  「我這次住在桂園,主要是為了和國民黨方面談判的方便。另外,趁這次來渝的機會,我準備廣泛地接觸一下社會各界,聽聽大家對民主建國的看法,這樣,在國共兩黨談判中,我們也好心中有數哇!」

  張瀾微笑頷首道:

  「潤之先生有些想法,正合了中國民主同盟諸位同仁的心意。我個人覺得,你來重慶,任何人都可以不訪,包括我包括特生先生。但是,有一個人你卻不可以不訪,那就是……」

  「孫夫人宋慶齡女士!」毛澤東搶先一句,爾後盯住周恩來,好一陣開懷大笑。

  張瀾和鮮英都被笑糊塗了。

  周恩來解釋說:

  「毛主席離開林園之後,進入桂園之前,便去了兩路口新村,拜訪了宋慶齡女士。嗯,擔任著保衛中國同盟主席的她,現在總算有了自己的會客室。雖然面積不大,一張寫字檯就差不多占據了半個房間,但是在她的書櫃裡,珍藏著好些孫中山先生從前親自圈點過的書籍呢……」

  「如此說來,潤之先生果然與孫夫人見面了!」張瀾的目光是閃爍的,又是深邃的,「孫夫人的德高望重,不僅在於她是國民公認的國母,重要的,在於她以驚人的勇氣,百般的辛勞,致力於中國的民主運動。關於這一點,我相信共產黨人是知道的。」

  毛澤東揮動著手臂:

  「不僅知道,而且深為感激!兩年前,也在重慶,當蔣介石公然發表《中國之命運》一書,指責八路軍、新四軍為『新式軍閥』,『新式割據』,提出要在兩年內解決共產黨,為新的反共高潮作思想輿論準備的時候,正是宋慶齡女士第一個站了出來,在有中外記者參加的雙十節招待會上,揭露了國民黨當局公然違背孫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的醜惡行徑。改組國民政府,實現民主政治,才是當今的大潮——老實說,她那時就有這樣的眼光,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呵!」

  「史迪威將軍在日記中,稱宋慶齡女士是一位偉大的女性。」周恩來道,「她的偉大之處,還在於事無巨細,身體力行。去年有國際友人捐贈一台大型X光機,她決定轉送延安。可是美軍駐延安觀察組的飛機艙門小了,無法運送。她當即找到史迪威將軍,以後在史迪威將軍的過問下,飛機連夜改裝了艙門……」

  毛澤東情深意切地道:

  「我是第一次與宋慶齡女士見面。因為如此,我的第一句話是:孫夫人,邊區軍民讓我轉達他們對你的問候和謝意!在抗日戰爭最艱苦的年代裡,你不僅為邊區軍民送來了急需的物資,也為邊區軍民送來了急需的精神。而這一切,也許只有我們才知道,對邊區軍民能夠奮鬥到今天,有著什麼樣的作用和意義!」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這不過是事情的一個方面。」張瀾感慨萬端地道,「另一個方面,有道是,『士為知己者死』這『知己』二字是很不容易做到的。潤之先生,恩來先生,你們做到了。不忘舊情,知恩圖報,這也是感召於天下,取信於庶民的人格力量哩……」

  毛澤東搖了搖頭:

  「張表老過獎了。我毛澤東沒有別的本事,唯有相見以誠而已。比如和宋慶齡女士見面,我談了許多,她也談了許多,關於三民主義,關於兩次國共合作,當然,談得最多的,還是眼下的國共兩黨談判。」

  「孫夫人對此有信心嗎?」鮮英問。

  「關於對國共談判有沒有信心的問題,正好是孫夫人提出來問我們的。」周恩來笑道,「毛主席回答說,現在的大潮是要爭取和平建國,中國要有一個光明的前途,所以我們對此是有信心的。孫夫人說,那好,只要你們有信心,我也就有信心了!」

  快人快語的張瀾突然說:

  「看來,在這個問題上面,我的意見和你們相左。為啥子呢?我無須贅言,只消擺個龍門陣就可以了:國民參政會第三屆第二次大會召開之前,蔣介石命張群敦請我赴會,我說,前年我向參政會提出的關於要求國民黨結束訓政的提案,蔣先生指示不予討論,現在,還要我去做啥子喲?張群當即轉告我,鑑於中共參政員已經回到參政會,蔣先生保證要在這次大會上,討論我那個兩年前的提案。我想了想,決定赴會,並當即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請張群帶回……」

  「這封信我看過,句子尚且記得哩。」鮮英微閉雙目,搖頭晃腦地背誦道,「今天急切需要者,為保障人民基本權利的實現。只有從這一點著手,民主憲政才能成功。而時下的狀況是,某一黨獲得政權之後,就高唱『以黨治國』,實行一黨專政,視國家為其一黨之私,獨裁者更以黨與國家為其一人之私。黨治行,民治亡,迨為必然的結果。」

  張瀾捋了捋銀髯,繼續道:

  「第二天,我準時赴會,滿以為這次國民參政會的氣氛較之過去有所活躍。但是,沒有想到,蔣介石走上講台時依然陰沉著臉。更沒有想到,他的大會致詞還沒有念完,竟猛地放下手中的稿子,氣勢洶洶地說,訓政還是需要的。昨天張表老在信中不就訓了我一頓嗎!不過,訓人要看對象,若是有人把我當成了三歲登基的宣統,那就大錯特錯了……你們看看,這就是蔣介石的政治品行!為了維護獨裁,一統天下,他哪裡顧得上啥子信義不信義的喲!」

  鮮英也忿忿然起來:「國共兩黨談判,要的是真誠,要的是公道。我看了中共中央《對目前時局的宣言》裡頭那六項緊急措施,就覺得既是真誠的,又是公道的。蔣介石若是良知未泯的話,就應當熱情響應,努力施行。可是他做得到麼?我表示懷疑。我想,張表老所以對兩黨談判信心不足,寄望不高,無外乎也就是這個道理了。」

  張瀾欲罷不能,忍不住站起身來,走到毛澤東的跟前說:

  「有一點,潤之先生必須心中有數。那就是蔣介石演的是將相和,擺的是鴻門宴,打扮出來給你們看的,卻是一副民主的面孔。記得前幾年我告訴他,只有實行民主,中國才有希望。他竟威脅我說,只有共產黨,才講實行民主。現在好了,他居然也高喊起『民主』來了,你說奇怪不奇怪?」

  毛澤東也站起來,忍俊不禁道:

  「不奇怪,一點不奇怪。要曉得,蔣介石當年在黃埔軍校他的校長辦公室的牆上,竟也端端正正地張貼著『誰反對共產黨,誰就是反革命』的標語哩!現在的時髦貨是民主,所以他要用民主來演戲。那麼我們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就是也跳上舞台,他演他的假的,我做我的真的,讓全國人民來當觀眾,看出真假,分出是非。這樣的話,重慶談判這場戲就有看頭了。你說呢?張表老。」

  「有看頭,大有看頭!」

  張瀾驟然激動起來,顫動著鬍鬚,圓睜著眼睛,然後轉過身去,面朝著窗外嘉陵江上那迷茫的煙波,抖抖索索地道:

  「喏,我已經看見啦!那個眼睛珠子轉來轉去的就是蔣介石。他的旁邊還站了一個人,高高的鼻子,藍顏色的眼睛,手拿一把鵝毛扇,雪白雪白的哩!」

  「這人是誰呀?」鮮英不解地問。

  張瀾扭過頭:「除了赫爾利,還能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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