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2024-10-04 07:09:39 作者: 黃濟人

  張治中早早地來了。依然在林園,在三號樓那間會議室,為著繼續從上午正式開始了的國共談判。可是,當習習山風捲去了歌樂山麓最後一抹雲霞的時候,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裡也頓時暗淡下來。

  日本正式宣布投降那天,他也這樣一個人悶在房間裡,佇立窗前。當然,那是在他家裡,上清寺附近的桂園。當蔣介石乘坐的敞篷汽車,在文武百官的簇擁下緩緩從德安里官邸開過來的時候;當爆竹炸響,彩旗呼啦,與人們的歡聲大作此起彼伏的時候;當路旁的幾十個挑水夫,居然置幾十擔水桶而不顧,紛紛跑到馬路中間舉扁擔相舞的時候,他開先還只是閉了閉眼睛,以後索性把身體完全轉過去了。

  是的,如果說抗戰結束便意味著內戰開始的話,張治中是不願意看到剛才的一切的。那炸響的爆竹,多麼像出膛的子彈;那呼啦的彩旗,多麼像轟鳴的炮火;而那相舞著的扁擔,簡直就是陣地上拼殺著的長矛與大刀……

  

  為著這不願意看到的一切不再看到,他做到了他能夠做到的一切。

  然而,從上午開始,當國共談判尚未進入實質性內容,便有了好一番唇槍舌劍的論戰的時候,他那抑鬱的憂慮之感非但沒有得到絲毫解脫,反倒變得愈加沉重了。

  他自然無意責難毛澤東。用他事後的話來說,「在一九四五年前,我對毛澤東沒有什麼印象。相反,由於國民黨的欺騙宣傳,我對他有過懷疑。懷疑他究竟具備了什麼條件能夠做共產黨的領袖。但自從一九四五年八月我第一次到延安(接他來重慶參加國共談判)會面之後,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而張治中更不能怪罪蔣介石。下午談判,這位委員長倒是來了。可是,忽兒蘇聯,忽兒美國,好不容易提到了中國的事情,卻是一句「聽說潤之先生想住到城裡面,那又何必呢?這裡既涼快又安靜,就過夏而言,恐怕重慶再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

  晚飯之前,蔣介石卻把張治中、王世傑、張群和邵力子叫到了他的一號樓,就國共談判問題,進行了專門的布置:

  「你們晚上不是還要和他們談判嗎,那好,你們盡可多說一點,話題亦盡可廣泛一點,以提高他們談判的興致。嗯嗯,當然,同樣從今天晚上起,你們需要遵守談判的三條原則,那就是,不得於現在政府法統之外來談改組政府問題;不得分期或局部解決,必須現時整個解決一切問題;歸結於政令、軍令之統一,一切問題必須以此為中心……」

  張治中領命而來,卻不得不躲在這裡唉聲嘆氣:談判第一天,蔣介石就念下了這幾道緊箍咒,往後的談判,究竟該如何去談?今晚的見面,又究竟該如何啟口?

  毛澤東這時正好進來了。

  跟在他身後的周恩來倒主動打了招呼:

  「文白先生,我們正在找你哩!」

  「有什麼事情麼?」張治中不自然地笑了笑,「只要是我辦得到的,當效犬馬之勞!」

  周恩來認認真真地問:

  「上清寺附近的桂園,果真是文白先生的資產麼?」

  「產權是孔祥熙系統關吉玉的。國民政府西遷重慶後,陳誠從關吉玉手上租作官邸。以後我由湖南調來,擔任委員長的侍從室主任,由於這幢房子靠近侍從室,所以我又和陳誠商量,租借過來作了我的公館。」張治中覺得有些奇怪,「恩來先生打聽這事幹什麼?」

  周恩來微微笑道:

  「毛澤東先生今晚再宿林園,明日便決定住進城裡去了。城裡有兩個地方,一個是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所在的紅岩村十三號,一個是我在城裡的辦公所在地曾家岩五十號。但是,前者地點偏僻,上下山石級太多,而後者房舍狹窄,二樓又是別人租住。考慮到毛澤東先生的安全,以及會客和活動的方便……」

  張治中恍然大悟道:

  「住我的公館,住我的公館!公館既為我所使用,我自然有權力讓給毛澤東先生使用。再說為了接待毛澤東先生,你們知道的,整個桂園都被我騰出來了。我當時就想過,毛澤東先生倘若願意下榻桂園,這就給了我天大的面子啦!」

  毛澤東朝張治中拱拱手:

  「文白先生的隆情厚誼,吾人沒齒難忘。只是這借用桂園的事情,我意還得請你告之蔣介石先生。不然的話,他讓我住林園,我卻願意住桂園,這豈不變成了我在有意和他作對嗎?」

  「毛澤東先生多慮了。你是蔣主席特意請來的貴客,只要你願意,住在哪裡都是可以的。」張治中想了想道,「關於桂園的警衛問題,我倒是有必要報告蔣主席,除了由我安排政治部特務營精選出一個手槍排而外,還得請他委派得力人員專門負責才是。」

  毛澤東笑道: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文白先生,我們明天就可以進城去了嗎?」

  「當然可以。」張治中道,「我還要報告蔣主席,為了毛澤東先生的方便,國共談判的地點也索性移到城裡去。」

  翌日,在張治中的陪同下,毛澤東和周恩來一大早便來到桂園。

  依然是那幢小小的青磚樓房,加上院子,加上樓後北面緊挨著的幾間平房,以及樓前的傳達室,汽車間,也不過占地一畝左右。門外,四周是稀稀拉拉的竹籬笆,門內,一條狹窄的過道盡頭,左邊是餐廳,右邊是客廳。

  毛澤東在客廳中間站住了。

  他似乎這才有了留神客廳里的陳設的興致。四周擺了十來張樸素的沙發。東南兩面的百葉窗前,沒有什麼古董,唯有兩盆幽然吐香的蘭花。南牆正中,懸掛著孫中山手書的「天下為公」的橫幅。東牆的條幅,則是蔣介石手書的戚繼光語錄,「若謂戰無不勝,固屬欺人之談,然勁敵從來未嘗不敗……」懸掛在西牆的,是女畫家紅薇老人的一幅花卉。北牆卻是一幅古畫《秦淮夜泊圖》,上書七絕云:春風吹夢到天涯,人在天涯夢在家,夢到秦淮秋月夜,繫船水閣聽琵琶……

  「好哇!」毛澤東朝張治中笑道,「你這裡既有金戈鐵馬,硝煙瀰漫,也有小橋流水,花前月下,好一派文韜武略,儒將風流呀。」

  張治中也笑了:

  「毛澤東先生,有道是『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我這裡能夠蓬蓽生輝,還不是因為你在這裡的緣故嗎!」

  談笑間,一位英俊的少校軍官大步邁進客廳,向毛澤東敬了個標準的室內軍禮:

  「報告毛先生,奉張部長的命令,政治部特務營手槍排排長唐建貴前來向你報到!」

  「哦,是唐排長。」毛澤東與他握了手,「我這次來重慶,雖說是為人民的事業來的,但首先給張部長,也給你們添了許多麻煩,這就叫我內心有所不安了。」

  唐建貴仍保持著立正的姿勢:

  「報告毛先生,擔任好你的警衛任務,是我們應盡的責任。手槍排全體官兵保證完成張部長的五條指示,務請先生放心!」

  毛澤東突然笑了:

  「五條指示?都是些什麼內容呀?」

  唐建貴望了望張治中,然後回答道:

  「張部長的原話是:第一,凡來找我的親友和賓客,一概謝絕;如有人要見毛先生,統由中共方面的人員接待,不得阻攔。第二,警衛毛先生的人員,要分作兩組,晝夜值班。第三,必須保持桂園周圍環境的安全與安靜。第四,部附張家惠專管毛先生的生活,尤其是要辦好三餐飲食。第五,毛先生的安全勝過我十倍,你們務必拿出十倍於淞滬抗戰時警衛我的勇氣和決心來,做到萬無一失。」

  毛澤東顯然被感動了,他怔怔地望著張治中,剛想說點什麼,張治中卻搶先啟口道:

  「這手槍排不過是你的警衛人員的一小部分。昨晚我向蔣主席報告後,他當即委派憲兵司令張鎮專門負責你的保衛工作。而張鎮今晨也來了電話,他本人即來桂園察看,以布置哨位,安排警戒……」

  毛澤東這下著急了:

  「文白先生,我要這麼多人幹什麼?這不成了如臨大敵啦!再說,有不少朋友是要到桂園來的,你別讓那些全副武裝的士兵把人家嚇回去了……」

  張治中神色嚴峻起來:

  「毛澤東先生,重慶不比延安。因為我深深地知道這一點,所以才必須為你的安全負責。當然,桂園的大門也為你的朋友敞開著,我要拒之門外的,是那些化裝成乞丐、小販而我又不便點明其真實身份的人……」

  周恩來這時進了客廳。他剛才去了客廳後面的秘書辦公室:

  「主席,我把你住進桂園的消息,電話告訴了黃炎培先生,他表示要來看望你,而且,你同意的話,他現在就來。」

  「請他來吧。」毛澤東道,「也請章伯鈞、左舜生、傅斯年和冷遹幾位先生來。我正好就國共談判問題,想和他們交換意見哩!」

  張治中這才笑道:

  「那我就更應當請客了。請恩來先生轉告這幾位先生,今晚,我在桂園為歡迎毛澤東先生的到來舉行家宴,屆時務請他們作陪。」

  說完,張治中離開客廳,和他的手槍排長兵分兩路,各自準備去了。

  毛澤東對周恩來道:

  「估計往後來這裡的客人還會多的。對於有些客人,尤其是那些老前輩們,我們應當主動拜望他們才是——」

  毛澤東當機立斷道:

  「請恩來同志給我聯繫一下,今天下午,我就想登門拜望兩位老先生。」

  「哪兩位?」

  「張瀾和鮮英。」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