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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9:45 作者: 黃濟人

  赫爾利萬萬沒有想到,毛澤東會在抵渝的第三天的清晨,便在周恩來的陪同下,驅車直入駐華使館,對他進行了專門的拜訪。

  雖然,周恩來在打開車門時說,「我們從林園進城,路過這裡,毛澤東先生提議來你處看看。」赫爾利當即向毛澤東表示謝意時,毛澤東也說,「將軍專程來延安接我,來而不往非禮也,況且今日順道,若是過門而不入的話,豈不是沒有了一點人之常情。」

  但是,在赫爾利看來,毛澤東的這次拜訪,與其說是禮節性的,倒不如說是技巧性的。也許正因為如此,蔣介石此刻才需要約見他,問清楚個中緣由,搞一個水落石出。

  蔣介石身著白府綢長衫,動也不動地斜躺在德安里客廳內的涼椅上,遠遠看去,仿佛已經睡著多時了。然而,躡手躡腳的赫爾利剛剛步入客廳,他便躍身而起,劈頭蓋腦地問:

  「大使先生,毛澤東,包括周恩來,都對你說了些什麼呀?中國有句古話: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所以我不能不對他們有所警惕!」

  赫爾利在心裡笑了。他第一次發現蔣介石是這樣畏懼著毛澤東。當然,即便為了消除這位委員長的畏懼,他也得實話實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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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始,毛澤東只是回憶了一些往事,而且,大都是美好的。諸如美國人民對中國抗戰的支持,美軍觀察小組在延安留下的難忘的印象,以及羅斯福總統生前,關於在戰後建立一個和平而有秩序的亞洲的設想……」

  蔣介石盯住赫爾利:

  「那麼後來呢?」

  「後來,毛澤東用一種遺憾的口吻,批評了杜魯門總統上台以後的對華政策。他說,如果美國表明它決心要在共產黨人和國民黨人之間平分所提供的援助,這兩個黨派就可能受到約束,不致武裝衝突。無論如何,美國的這種姿態會比它以前的姿態更能使華盛頓享有靈活性——」赫爾利微微笑道,「這實際上是毛澤東的靈活性。他甚至用對謝偉思說過的話對我說,『美國不必擔心我們不肯合作。我們一定合作,我們需要得到美國朋友的幫助,所以我們共產黨人認為十分重要的是,要了解你們美國人在想些什麼,有什麼打算。我們不能貿然反對你們,不能貿然和你們發生衝突。』當然,依我所見,毛澤東絕非在重複他的話。當他的這些話不早不遲偏偏說在了國共談判期間的時候,便顯然有了他另外的意思。」

  蔣介石皺著眉頭:

  「什麼意思?」

  「委員長先生,如果說毛澤東從把我罵得狗血淋頭,諸如什麼《評赫爾利政策的危險》呀,《赫爾利和蔣介石的雙簧已經破產》呀,到現在對我的專門拜訪,這已經表達了他至少從短期的趨勢來看,似乎對美國有所指望的話,那麼,他還力圖說明,只有美國可能抑制國民黨方面加速全面內戰的傾向,真正回到重慶的談判桌上來。」赫爾利沒有注意到蔣介石漸漸陰沉的神色,相反,他倒愈說愈顯得亢奮了,「固然,毛澤東有可能認為這是改變延安的厄運的機會,而且,仿佛只要能夠促進同華盛頓的合作,或者暫時同它妥協,機會就會站在他那一邊。但是,不管毛澤東對美國和中共的關係是否有更深一層的考慮,不管他是否誇大了美國和中共的目標的一致性,我卻沒有理由不相信,他的這些話的基調是真誠的。他沒有思想負擔。他通過他的弦外之音向上帝發誓,從今以後,延安寧願與華盛頓也不願意與莫斯科打交道啦……」

  「不!你錯了,我也錯了。但是,首先是你錯了——」蔣介石忽然吼道,「我問你,延安果真不願意與莫斯科打交道了嗎?中共與蘇聯的關係果真是如此脆弱的嗎?哼,前些時候和你交換意見的時候,我居然相信了你的看法,就是說,是蘇聯拒絕支持中共的行動,迫使中共不得不回到重慶的談判桌上來的。既然如此,那麼,我再問你,為什麼毛澤東不繼續服從蘇聯的壓力?為什麼不規規矩矩地坐下來和我們談判,反倒態度執拗,擺出一副反客為主的架勢呢?」

  赫爾利驚目圓睜:

  「委員長先生,你是說毛澤東在談判桌上有後台?根據你方才講話的意思,這個後台不是他正在尋求中的美國,而是已經拋棄了他的蘇聯……」

  「是蘇聯,永遠是蘇聯!毛澤東尋求美國支持的目的,包括他專門來拜訪你的目的,正是在於用來掩飾他的蘇聯後台的存在!」蔣介石冷颼颼地笑道,「如果大使先生還有所懷疑的話,我這裡有一份材料可以讓你恍然大悟。這份材料是我們中統首腦陳立夫先生推薦給我的,我現在不得不把它推薦給你。」

  赫爾利從蔣介石手中接過了這份他從抽屜里拿出的材料。望著對方那詭譎的目光,他滿以為是什麼天大的機密。殊不料定睛看時,卻是已被翻譯成中文的蘇聯《紅星報》昨日發表的一篇述評,題目是《國共兩黨領袖討論日本投降之後中國之新的任務》。

  赫爾利輕聲念道:

  「在對日本帝國主義進行鬥爭的期間,國民黨和中國共產黨之間的嚴重分歧阻礙了中國的政治發展和國家民主事業的實現。在戰爭中,共產黨在動員中國人民的武力和創造新的民主生活方式上,有了重大的成就。它受到廣大民眾的擁護……」

  「它在吹捧共產黨!」蔣介石說。

  「中國前途的發展和國內和平的保持,有賴於這兩黨在國民黨創始人、中國人民的偉大領袖孫中山先生教導的精神之下團結合作。在這中國歷史的轉捩時期,兩黨的領袖已經採取步驟,來克服舊日的糾紛,並共同討論當此日本武裝潰敗和日本投降所引起的中國新的任務,這就是國民黨領袖和共產黨領袖在重慶談判開始的目的……」

  「它想讓共產黨和國民黨平起平坐!」蔣介石又說。

  「遠東戰爭的勝利完成,要求中國人民一切力量的迅速團結,藉以從事戰後建國和國家民主榮新的事業。被打垮了的敵人,當然希望中國內部矛盾加深,並爆發自相殘殺的內戰。下面事實就是一個徵兆:日本政府曾請麥克阿瑟總部准許在中國和朝鮮的日本居民仍留原地,並保有武器,以防禦『匪兵』這表示了日本帝國主義者打算在中國發展破壞秩序的活動。日本的這種無恥陰謀,一定會被盟方當局所拒絕的……」

  「它在挑撥中美兩國政府的關係!」蔣介石最後說,「以下,你再看看它是怎樣在咒罵國民黨的。」

  「但是,由於中國領土的廣大和內部的特殊情況,和平的維持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也完全要依靠中國當局的覺醒,它需要在解放區重建中國的國家主權。因此更顯然地,中國人民的國家統一的維持是加強中國安全以及遠東普遍和平的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赫爾利剛念完,蔣介石便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樣,大使先生,白紙黑字,言之鑿鑿,你現在該相信我的結論了吧?」

  「是的,委員長先生。」赫爾利聳聳肩,有點兒漫不經心地道,「《紅星報》是蘇聯政府的喉舌之一,它的這篇文章,確實不像是那個已經和中國政府簽訂了《中蘇友好同盟條約》,也就是已經拋棄了中共的蘇聯政府應當說的話。不過,事情也許僅此而已。找個機會,你約見一下蘇聯駐華大使彼得洛夫,向他提個口頭抗議就行了……」

  蔣介石突然仰面大笑起來,笑得那樣尖厲,那樣陰森,而又那樣驕橫與自信:

  「你又錯了!我卻沒有錯,所以我有責任告訴你究竟錯在哪裡。大使先生,你的錯誤首先在於低估了毛澤東:你不要看他不修邊幅,土裡土氣,他才不是那種急功近利,眼淺皮薄的人。其次呢?在於你還低估了史達林;根據《中蘇友好同盟條約》,即便將來蘇聯人要從中國的滿洲撤走,那也只會在扶植了傀儡革命運動之後。這就是說,你的錯誤使你不曾想到,毛澤東來重慶之前,延安和莫斯科一定共同訂立了秘密協議!」

  赫爾利不但沒有吃驚,心裡反倒踏實多了。因為魏德邁前兩天也這樣告誡過他,而依據來自美國戰略情報局一份平常得不可再平常的資料:8月最後一個星期,史達林曾致電延安,敦促中共恢復在重慶的談判。

  赫爾利淡淡地說:

  「那麼,委員長先生,在這個秘密協議尚未被公開揭露之前,你能否進一步告訴我,在史達林的葫蘆里,究竟裝了什麼藥?」

  「嗯嗯,這是國際共產主義的一個陰謀!」蔣介石煞有介事地道,「史達林的用意非常明確:如果說希特勒最大的罪惡,在於他的行動打開了東歐通向亞洲的大門,那麼,在東歐的共產黨的勝利幾乎已經完全實現之後,他就必須通過延安把中國納入他們的軌道,以阻撓中國的和平進程,並把東亞同共產黨勢力的東歐根據地連成一片。」

  赫爾利不以為然。他甚至不能容忍蔣介石在堂堂美國的庇護下,居然患了恐蘇症。於是,他雙手一攤,不無揶揄地道:

  「是呀,我從來不曾懷疑,第二次世界大戰剛剛結束,史達林指揮下的共產主義運動便開始邁出了進攻的步伐。只不過,我沒有料到它來得這樣快。更沒有料到,它已經衝進中國,衝到重慶的談判桌上來了……」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蔣介石一拍大腿道,「大使先生,你是知道的,和共產黨談判,實非我的本意,即為權宜之策,也頗感勉為其難。但是,倘若在談判桌上任憑毛澤東肆意刁鑽,無理取鬧,而政府方面或無動於衷,或束手無策,那豈不是正好進了史達林的圈套嘛!」

  赫爾利明白了蔣介石的意思。當這個意思和華盛頓不願意也不可能過早地捲入中國的內戰的策略不謀而合的時候,這位美國駐華大使才認認真真地說:

  「委員長先生已經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那就恕我直言了。既然你三封電報邀請了毛澤東,而且是我專程去接來的,那麼這重慶談判,無疑便成了一件舉世矚目的事情。國際國內,反應強烈,或褒或貶,述評甚多。然而相比之下,國民黨的《中央日報》卻是另一番情景:既無社論,也無特稿,即使是你與毛澤東會談的消息,也只有幾十個字孤零零地排在國內新聞版的中間,表現出無話可說而又無可奈何的尷尬心理。因此,要說是騎虎難下的話,我倒覺得這條老虎是你們自己騎上去的!」

  蔣介石漲紅著臉道:

  「現在看來,《中央日報》的效果也許不好,但是當時規定他們有關談判的報導,要登得少,登得小,版面不要突出,標題不要太大,卻出自儘量縮小毛澤東來渝的影響,更不能用國民黨機關報來替共產黨製造聲勢等等方面的考慮……」

  「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不過這件事情我倒覺得不傷大雅,無關緊要——」赫爾利繼續說,「那麼緊要的事情是什麼呢?委員長先生,毛澤東來渝已經三天了,可是據我所知,國共談判的進展,不管是談政治問題,還是談軍事問題,都處於一般性交談階段。其間的毛病出在什麼地方呢?老實不客氣地說,你實在不該早早就提出了國民黨方面談判的三項原則。這樣一來,原則之外的話國民黨代表不敢講,原則之內的話共產黨代表不願聽。當然,原則既已提出,自當堅持下去。為了打破僵局,你不妨建議共產黨方面,也提出自己的談判原則。三項也罷,六項也罷,雙方只要樂意,到時候就可以交換意見了。」

  「這件事情好辦。」蔣介石硬著頭皮道,「我今天就叫他們通知中共代表。如果可能,雙方再搞個共同的談判方案。」

  赫爾利稍有思忖:

  「還有一件事情,那就是毛澤東的安全問題。此事可以說很小很小,也可以說很大很大。搞得好,相安無事。搞得不好,天下大亂。所以務請委員長先生層層落實,萬萬不可麻痹大意……」

  蔣介石有些不耐煩了:

  「此事早已安排給憲兵司令張鎮了。聽張鎮說,由憲兵第一團負責執行。那個團長的名字,大概叫做蔡隆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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