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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9:25
作者: 黃濟人
蔣介石並沒有親臨九龍坡機場。
為著迎接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他讓他的侍從室主任周至柔充當他的私人代表,權且表示著僅此而已的「和平誠意」。
此時,候機室的一個角落,這位私人代表正孤傲地站在那裡,昂著腦袋眼望天花板。以致在場的一位蘇聯塔斯社記者在事後的新聞電稿中,把目中無人的周至柔戲謔為「不愧是『獨夫』的代表」。
國民參政會秘書長邵力子坐在候機室中間部位的藤椅上,閉目養神。直到貴陽《大剛報》一位駐渝記者走到跟前,遞上名片,他才遲鈍地睜開眼睛。
「秘書長先生,僵持八年,令全國人民非常焦急關注的國內團結問題,即將由中共領袖毛澤東氏飛臨陪都而開朗。就此,你能談談國民黨方面的看法嗎?」這位駐渝記者問。
邵力子淡然一笑道:
「對不起,我是以個人身份前來機場迎接毛澤東先生的。除此而外,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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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機室的另一個角落,交談的氣氛就熱烈得多了。民主同盟主席張瀾,民主同盟中央常委沈鈞儒,和去過延安的幾位參政員黃炎培、左舜生、章伯鈞、冷御秋團團圍坐,侃侃而談。稍有片刻,新從蘇聯歸來的郭沫若夫婦也趕來機場,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他們相互交談,也和記者交談。
「國共談判,斷斷續續,已長達數年之久。按照過去的情況看,基本上是由我們這些中間人來回奔走,所以徒勞而無功。這次就不同了,毛澤東先生親來重慶,雙方面對面直接談判,這就使問題變得單純起來……」黃炎培對一位英國路透社記者如是說。
張瀾接待的是一位美聯社記者:
「你問我事前知不知道這次國共談判的事,我只能如實奉告於你:至今我尚未得到當局的邀請或者通知。就是說,國共和談,各黨各派是否參加,我不得而知。但是,不論我們參加與否,以我之見,只要國共雙方開誠布公,就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
郭沫若卻反問《新華日報》一位記者道:
「我在候機室里,看到一個奇怪的現象,那就是外國記者比中國記者多。駐重慶的各國記者幾乎全部出動了。而重慶有幾十家報紙和通訊社,還有一批外地報紙派駐重慶的記者,他們人數遠遠超過外國記者,可是,今天到機場採訪的為什麼只有少數幾個人呢?」
「就連這少數幾個人當中,有的還是《新華日報》約來的哩!」這位記者忿忿然道,「至於原因,我就不想多說什麼了反正越是國民黨當局不想要老百姓知道的消息,他們封鎖新聞的手法越是嚴厲……」
談話間,下午3點37分,一架草綠色的三引擎軍用客機終於衝破重慶上空厚厚的雲層,帶著自身震耳欲聾的隆隆巨響,徐徐降落在警戒森嚴的九龍坡機場跑道上。
候機室大門打開了。跑在最前面的是幾十名中外攝影記者。或胸掛照相機,或肩扛攝影機,剎時便圍著機身排開了半圓的陣勢。半圓中密密麻麻地站著美軍憲兵和國民黨憲兵,他們一面維持秩序,喊叫著要人們儘量遠離舷梯,一面橫衝直撞,沒有忘記為自己占據一個距離機艙最近的位置。
艙門就在這個時候打開了。第一個出現的是毛澤東!
出現在他面前的,除了陌生的山,陌生的水,還有一幅陌生的情景:掌聲和歡笑聲的齊鳴,照相機的「咔咔」聲和攝影機的轉動聲的混響,連同那蠕動的人群當中,閃閃的鎂光燈和一眨不眨的目光的交相輝映。
出現在人們面前的,則是一位與慣常見過的肖像十分相似的人:五十歲出頭,身材中上,蓄著濃黑的頭髮,穿著灰藍色的寬大得很的中山服。中山服上新鮮的皺褶,皮鞋底下新鮮的塵土,表明他和普通人的心思一樣,出門做客,從上到下都要穿得體體面面的。
令中外記者感到新鮮的,卻是他開先戴在頭上爾後舉在手中的考克禮帽。他舉得很慢很慢,像是在舉一件很重很重的東西,等到舉過頭頂,忽然用力一揮,便停在空中,一動不動了……
毛澤東的這個動作給中外記者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在事後的文章里,有人說它「表明了一種思維的過程,作出了一種斷然的決定」,有人說它「是一個特定的歷史性的動作,完成這個動作的,只能是一個時代的偉人」。
不管怎麼說,毛澤東現在大踏步走下舷梯來了。緊隨其後的,是周恩來、張治中以及赫爾利。
張治中把站在舷梯側旁的周至柔介紹給毛澤東。毛澤東與他握了握手。
周至柔縮回手去的時候,毫無表情地說:
「蔣主席已經預備好 黃山及山洞兩處住所招待毛先生……」
「很感謝!」
毛澤東心不在焉地笑了笑。正欲前行,胳膊卻被身後的赫爾利挽住了。
「既然頻繁的開麥拉鏡頭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就索性讓他們攝入鏡頭吧。」赫爾利順勢又挽住周恩來的胳膊,「這是全世界喜歡看的鏡頭……」
長達20分鐘之久的拍照與攝影之後,赫爾利撫著八字銀須,滿意地朝毛澤東點點頭:
「這兒是好萊塢!」
毛澤東卻在人群中發現了銀髯飄拂的張瀾,而且,不待別人介紹,逕自邁了過去:
「你是張表老?你好!」
張瀾連忙說:「潤之先生好!你奔走國事,歡迎你光臨重慶!」
毛澤東拉住張瀾的手,久久不放:
「大熱天氣,你還親自到機場來,真是不敢當,不敢當呵……」
周恩來從毛澤東身邊繞過來,也同張瀾握手,互道闊別,並且安排張瀾、張治中、邵力子、郭沫若同毛澤東合影留念。
可是,中外記者們趁勢一擁而上,把毛澤東團團圍住了。有的遞名片,有的報姓名,有的提問題,有的搶著和毛澤東握手……
被擋在人牆之外的黃炎培、章伯鈞、左舜生和冷御秋,一個個急得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年紀大身體小體力最差的沈鈞儒,卻被擠在了人牆中縫。他被擠得滿頭大汗,也被擠得嗚噓吶喊:「我是沈鈞儒,我是沈鈞儒……」
周恩來見狀,幾步邁到人群之外,然後把腋下夾著的一個大紙包高高舉起來:
「新聞界的朋友們,我從延安為你們帶來了禮物,請到這裡來拿吧——」
中外記者們果然被吸引過來了。禮物每人一份:油印的毛澤東的書面談話。
本人此次來渝,系應國民政府主席蔣介石先生之邀請,商討團結建國大計。現在抗日戰爭已經勝利結束,中國即將進入和平建設時期,當前時機極為重要。目前最迫切者,為保證國內和平,實施民主政治,鞏固國內團結。國內政治上軍事上所存在天重的各項迫切問題,應在和平、民主、團結的基礎上加以合理解決,以期實現全國之統一,建設獨立、自由與富強的新中國。希望中國一切抗日政黨及愛國志士團結起來,為實現上述任務而共同奮鬥。本人對於蔣介石先生之邀請,表示謝意。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十八日
外國記者們讀畢書面談話稿,竟飛身跳上汽車,爭先恐後地進城搶發新聞去了。
不一會兒,機場外面,已剩下不多的幾輛汽車。周至柔指著一輛簇新的二八二三號篷車對毛澤東說:
「這是蔣主席特別撥給毛先生使用的。」
毛澤東重複了一句:「很感謝!」
腳步卻偏偏繞過這輛篷車,而逕自朝著側旁那輛標有「美大使館」字樣的二八一九號篷車去了。
赫爾利搶先一步,敏捷地為毛澤東拉開后座車門。當周恩來和張治中尾隨毛澤東也坐了進來之後,他才拉開前座車門,坐在了司機側旁的位置。
汽車慢慢啟動了。張治中卻很快面露難色:
「潤之先生,既然蔣主席已經為你預備好住所,你就去罷。黃山別墅也好,山洞林園也好,都是很涼快的。」
毛澤東朝張治中笑笑:
「你是國民黨的政治部長,政治這個東西,有時候是很任性的。我在延安就給你打過招呼,到了重慶以後,國民黨的車子我不坐,國民黨的房子我不住。所以呀,我今天還是去住我們的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改日再去黃山與山洞歇涼,你看好麼?」
張治中想了想道:
「我有一公館在上清寺桂園,潤之先生不妨先去那裡休息休息再說。」
周恩來朝張治中笑笑:
「文白先生要盡地主之誼,吾等也只好恭敬不如從命。只是貿然入府,驚動老小,那就甚感過意不去了。」
「恩來先生與我黃埔共事多年,自認私交尚厚,今日如何說這些見外的話。」張治中有些急了,「實話相告罷,為著有機會在自己的家裡接待潤之先生、恩來先生,我在去延安之前便已騰出桂園,讓夫人帶著孩子們去復興關中訓團內一所院子了。」
毛澤東握住張治中的手:
「文白先生如此隆情厚義,我毛澤東只好領情了。不過,尊夫人和孩子們是被我攆走的,我還得尋個機會當面向他們致歉才是!」
「我一定召集全家拜見你們。」張治中笑道,「尤其是讓我的孩子們看看,共產黨究竟是不是青面獠牙……」
車抵桂園,留守在張公館的警衛人員慌忙開了大門。當毛澤東、周恩來和赫爾利在張治中的陪同下步入客廳的時候,動作麻利的女僕把剛泡的蓋碗茶也端進來了。
毛澤東寬了外衣,露出來的白布襯衫也是簇新簇新的。然而,就在他將手中的中山服隨意搭在沙發扶手上的時候。茶几上的一隻蓋碗茶杯被他碰倒了,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破碎聲。
毛澤東慌忙伸出手來,意欲把茶几上的水和茶葉統統抹到自己的另一隻手中。但是,他被笑眯眯走過來的張治中制止了:
「潤之先生,這不是你做的事情……」
女僕把毛澤東的中山服掛在了側旁的衣架上,然後為他端來了另一杯蓋碗茶。
毛澤東這才坐了下去,眼望著客廳里的吊燈、角櫃、壁爐、廣漆地板,以及其他對於他來說顯得十分生疏的東西。
他熟知的是人。不管什麼人。
就在張治中走出客廳,親臨廚房趕快備辦過遲的午宴的時候,好幾家報紙的記者搭乘著《新華日報》的大卡車追進桂園,擁入客廳,直奔毛澤東而來。
「我是《新民報》記者。」一位禿頂的中年男子自我介紹道,「我能夠請教毛先生兩個問題嗎?」
問題沒有提出,這位記者先倒滔滔不絕起來:
「日本投降,勝利地結束了八年來的苦戰,同時也發生了許多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在戰時,軍事問題掩蓋了這些問題的重要性,現在是再也不可以含糊下去了……」
「這些問題究竟是什麼呀?」毛澤東忍不住反問道。
「例如復員、整軍、實施憲政……嗯,幾乎沒有一件不關聯著團結,也沒有一件可以在分裂的狀態中完成——」
毛澤東點點頭:「你講的是團結問題。」
記者大手一揮道:
「是的,這個問題如果得不到適當的解決,則勝利的鐘聲可能就變成內戰的警號!要避免這種不幸的結果,自然需要朝野各界的共同努力。但是要問到如何避免,則目前兩個最大的政黨應該對國民負有特別的責任。」
這位記者看著毛澤東:
「站在國民的立場上看。假如這次的商談再無結果,那是兩黨共同的失敗。國民決不會特別原諒哪一方,更不會讚許哪一個政黨從這種失敗中取利的。國民不能忍耐過去那種僵局再拖延到以後了,客觀的事實逼迫著團結問題必須立刻解決,徹底解決,全盤解決!請問毛先生,你能同樣抱著這種心情,下一個非趁此談判成功不可的決心嗎?」
毛澤東淡然一笑道:
「我如果沒有下這個決心,就不會跑到重慶來了。蔣介石先生倒是哪裡也沒有跑,你可以問問他,他下了這個決心沒有?」
記者稍有記錄,然後又抬起頭:
「我相信,毛先生是不會隨便來重慶的,現在來了,當已有一個可以進行談判的基礎。我們固然還不能判斷這次談判的具體結果是怎樣,但可以相信,這將是具有決定性的一次談判,其結果的成敗對我們國家前途將立刻發生好壞的影響。因此,我們感覺到這次談判的時機的特別重要。毛先生也有這種感覺嗎?」
毛澤東直言以告道:
「我的感覺是你的思路有些混亂。因為基礎不是時機,時機也不是基礎,特別是和談判連在一起的時候,它們更是風馬牛不相及呀!」
毛澤東的話把身旁一位戴眼鏡的女記者逗笑了,笑得格格的,直流淚水。
「我是《大公報》記者。」她遞給毛澤東一張名片,「毛先生,我也是湖南人哩。」
「是呀,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嘛。」毛澤東話題一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你們《大公報》的報館在重慶什麼地方?」
「李子壩。」女記者有些惑然。
毛澤東解釋道:
「嗯,我在延安經常能夠讀到你們報紙的文章,這次來重慶,還想尋個機會到你們報館去看看。你不會反對吧?」
女記者正欲提問,就毛澤東剛才的解釋提問,可是張治中大步流星地進來了:
「潤之先生,我給蔣主席去了電話,蔣主席在電話里說,今晚八點半,他在山洞官邸設宴為你、恩來先生和王若飛先生洗塵,還望你們能夠準時出席為盼……」
「還邀請了哪些人?」毛澤東問。
張治中回答說:
「邵力子先生、周至柔將軍以及我,自然是要作陪的。另外,外交部長王世傑、四川省主席張群也要來。哦,對了,美國盟友中,蔣主席還邀請了赫爾利大使和魏德邁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