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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9:21 作者: 黃濟人

  棗園的燭光,搖搖曳曳地從深夜亮到凌晨。一場雷陣雨過後,梨樹林中的羊腸小道上,又平添著密密麻麻的腳印。是的,這些天來,毛澤東在他的窯洞,在中共中央書記處會議室,主持了一個接著一個的會議。

  作為會議的決定——

  以毛澤東個人的名義給蔣介石的最後一封復電,前天已經拍出去了;

  中共中央《對目前時局的宣言》,昨日也在新華社新聞電中播發了;

  而今天要通過的,卻是發給黨內的中共中央《關於同國民党進行和平談判的通知》。

  為著起草這個通知,毛澤東又熬了個通宵。此時,晨曦初露,當他走出窯洞,在梨樹林中緩緩踱步的時候,迎面碰上了氣喘吁吁的周恩來。

  「有什麼急事麼?」毛澤東站住了。

  

  「十萬火急!」周恩來捏著厚厚一疊電報,指了指面上的一封說,「這封電報的開頭,就是這樣寫的……」

  毛澤東被搞蒙了。待他接過電報,一一展開,見到落款都是些解放區部隊和地方黨委負責人的名字後,這才笑眯眯地瞪了周恩來一眼,然後脆生生地讀了幾封:

  「蔣介石一面積極備戰,一面又請毛主席去重慶談判,這裡頭一定有個大陰謀!」

  「請毛主席不要去重慶,頂多周副主席去就行了……」

  「……周副主席現在也不能去,中央任何領導同志都不能去……」

  毛澤東忍俊不禁道:

  「這些同志呀,雖然各在各的地方,意見倒基本上是統一的,好像我們在開會的時候,他們的腦殼也碰在一起哩!」

  周恩來卻沒有笑:

  「電報還不足以說明問題。主席,我這樣告訴你吧:昨晚,你通宵達旦,延安的軍民也通宵達旦。聽到了你要親自去重慶的消息,他們的心裡都像壓上一塊石頭,點著一把火,又沉重又焦急,久久不能入睡。他們天不亮就來找我啦……」

  「哦,事情這就嚴重了。」毛澤東眯覷著眼睛,那麼,恩來同志,他們都給你講了些什麼呢?」

  周恩來如實轉告道:

  「有位私塾先生發火了!他說,蔣介石不講信義,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現在計上心來,迭電相邀,更是心懷叵測。而主席你不曾三思,卻貿然行事,莫非要學著宋江的樣子,接受朝廷的招安不成……」

  毛澤東洗耳靜聽。

  「有位戰士這樣告訴我:談判自然可以,這無非表示蔣介石和美帝國主義不能不承認我們共產黨軍隊的強大,不能不承認中國人民強烈的和平願望,不能不承認蘇聯戰勝法西斯以後國際形勢更有利於和平民主,但是,毛主席不能去。要談判,請他蔣介石到延安來,咱們保證和西安事變一樣有來有去。談不成不要緊,要打仗,戰場上見高低……」

  毛澤東興趣盎然。周恩來繼續說道:

  「有位老同志說著說著掉淚了。他說,自從上了井岡山,毛主席就沒有離開過我們一步,五次反『圍剿』,萬里長征,八年抗戰,毛主席和我們在一起,沒有離開過自己的軍隊和自己的根據地,如今,卻要親自去重慶和蔣介石談判。他思想上說什麼也轉不過彎來呵!」

  毛澤東殘存在臉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了,代而出現的是嚴峻、迫切與不安的神色:

  「如此看來,我們有必要向延安和解放區的廣大軍民,分析一下日本宣布投降以後兩個星期內中國形勢的發展,說明一下中共中央關於和平談判的方針,以及在談判中準備作出的某些讓步,連同對談判結果的兩種可能情況的對策。總之,我們既要告訴廣大軍民沒有必要為我們的安全擔心,也要告訴全黨絕對不要因為談判而放鬆對蔣介石的警惕和鬥爭。」

  毛澤東拍了拍周恩來的肩頭:

  「走,到我那裡去。《關於同國民党進行和平談判的通知》我已起草好了,下午書記處會議通過之前,我想先聽聽你的意見。」

  這樣,在那個燭火已經熄滅的窯洞,毛澤東又坐回臨窗的案頭,一邊抽菸。一邊讀著由他親手起草的文件:

  「日寇迅速投降,改變了整個形勢。蔣介石壟斷了受降權利,大城要道暫時不能屬於我們。但是華北方面,我們還要力爭,凡能爭得者應用全力爭之。兩星期來,我軍收復大小五十九個城市和廣大鄉村,連以前所有,共有城市一百七十五個,獲得了偉大的勝利。華北方面,收復了威海衛、煙臺、龍口、益都、淄川、楊柳青、畢克齊、博愛、張家口、集寧、豐鎮等處,我軍威震華北,配合蘇軍和蒙古軍進抵長城之聲勢,造成了我黨的有利地位。」

  「今後一時期內仍應繼續攻勢,以期儘可能奪取平綏線同蒲北段、正太路、德石路、白晉路、道清路,切斷北寧、平漢、津浦、膠濟、隴海、滬寧各路,凡能控制者均控制之哪怕暫時也好。同時以必要力量,儘量廣占鄉村和府城縣城小市鎮。例如新四軍占領了南京、太湖、天目山之間許多縣城和江淮間許多縣城,山東占領了整個膠東半島,晉綏占領了平綏路南北許多城市,就造成了極好的形勢。再有一時期攻勢,我黨可能控制江北、淮北、山東、河北、山西、綏遠的絕對大部分,熱察兩個全省和遼寧一部。」

  讀到這裡,毛澤東抬起頭。周恩來沉思片刻道:

  「『大城要道暫時不能屬於我們』,我意在『暫時』後面加上一個括號,裡面寫上『一個階段內』。這樣,在肯定目前極好的形勢的同時,我們還須向全黨告誡鬥爭局勢的嚴峻與複雜。重慶談判,不過是這種鬥爭在這個階段內的另一種形式。」

  毛澤東點點頭,按照周恩來的意思當即作了補充,然後繼續讀到:

  「現在蘇美英三國均不贊成中國內戰,我黨又提出和平、民主、團結三大口號,並派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三同志赴渝和蔣介石商量團結建國大計,中國反動派的內戰陰謀,可能被挫折下去。國民黨在取得滬寧等地、接通海洋和收繳敵械、收編偽軍之後,較之過去加強了它的地位,但是仍然百孔千瘡,內部矛盾甚多,困難甚大,在內外壓力下,可能在談判後,有條件地承認我黨地位,我黨亦有條件地承認國民黨的地位,造成兩黨合作、和平發展的新階段……」

  周恩來插話道:

  「『兩黨合作』,主席在這裡自然有特定的語言環境,可是……」

  「可是,這後面仍應當有一個括號。」毛澤東笑道,「裡面寫上『加上民主同盟』等。」

  這一次,卻是周恩來動筆。

  毛澤東繼續讀到:

  「假如此種局面出現之後,我黨應當努力學會合法鬥爭的一切方法,加緊國民黨區域城市、農村、軍隊三大工作(均是我之弱點)。在談判中,國民黨必定要求我方大大縮小解放區的土地和解放軍的數量,並不許發紙幣,我方亦準備給以必要的不傷害人民根本利益的讓步。無此讓步,不能擊破國民黨的內戰陰謀,不能取得政治上的主動地位,不能取得國際輿論和國內中間派的同情,不能換得我黨的合法地位和和平局面。」

  「但是讓步是有限度的,以不傷害人民根本利益為原則。」

  「在我黨採取上述步驟後,如果國民黨還要發動內戰,它就在全國全世界面前輸了理,我黨就有理由採取自衛戰爭,擊破其進攻。同時我黨力量強大,有來犯者,只要好打,我黨必定站在自衛立場上堅決徹底乾淨全部消滅之。」

  「不要輕易打,打則必勝。」周恩來喃喃自語道。

  殊不料毛澤東把這句話也加上了。

  「但是不論何時,又團結,又鬥爭,以鬥爭之手段,達團結之目的;有理有利有節;利用矛盾,爭取多數,反對少數,各個擊破等項原則,必須堅持,不可忘記。

  「在廣東、湖南、湖北、河南等省的我黨力量比華北、江淮所處地位較為困難,中央對於這些地方的同志們深為關懷。但是國民黨空隙甚多,地區甚廣,只要同志們對於軍事政策和團結人民的政策,不犯大錯誤,謙虛謹慎,不驕不躁,是完全有辦法的。除中央給予必要的指示外,這些地方的同志必須獨立地分析環境,解決問題,衝破困難,獲得生存和發展。

  「待到國民黨對於你們無可奈何的時候,可能在兩黨談判中被迫承認你們的力量,而允許作有利於雙方的處置。但是你們絕對不要依靠談判,絕對不要希望國民黨發善心,它是不會發善心的。必須依靠自己手裡的力量,行動指導上的正確,黨內兄弟一樣的團結和對人民有良好的關係。堅決依靠人民,就是你們的出路。

  「總之,我黨面前困難甚多,不可忽視,全黨同志必須作充分的精神準備。但是整個國際國內大勢有利於我黨和人民,只要全黨能團結一致,是能逐步地戰勝各種困難的。」

  讀畢,毛澤東將稿子在桌面上齊了齊:

  「怎麼樣?恩來同志,時間倉促,急就草成,你還有什麼修改意見嗎?」

  周恩來搖搖頭,站起身:

  「唯一的意見就是一俟書記處會議通過後,馬上要把這份文件發下去,至少要讓延安的共產黨員今天就能夠見到它。」

  毛澤東握著周恩來的手:

  「那麼明天還得請你來一趟。不要忘了,同志們的意見,不管什麼意見,你統統要給我帶來哇……」

  第二天下午,周恩來來了,他是滿頭大汗跑進毛澤東的窯洞的:

  「主席,蔣介石派來的飛機已到延安。隨機專程前來迎接你的,除了國民黨政府談判代表張治中將軍,還有美國駐華大使赫爾利。」

  毛澤東有些莫名其妙:

  「赫爾利,他也來迎接我?」

  「你看看這個就知道了。」周恩來把拿在手上的一份列印材料遞給毛澤東「赫爾利離開重慶的時候,專門發表了這個關於前往延安迎接你的聲明。這是剛才在延安機場上,他要我轉送給你的一份。」

  毛澤東接過來——

  余現赴延安,曾獲蔣主席同意與充分讚許,以及應中國共產黨主席毛澤東之邀請,余將陪同毛氏及其隨員來渝。並在渝與蔣主席以及國民政府作直接商談。余現赴延安,至感愉快,吾人曾不斷作一年以上之努力,以協助國民政府消除內爭之可能性。在此一爭論上衝突之因素至伙,但吾人始終能獲得雙方之尊重與信賴,此實為吾人感覺愉快之來源。

  看畢,毛澤東愈發奇怪了:

  「我什麼時候邀請過赫爾利陪我去重慶?什麼時候又始終尊重與信賴於他?兩個月前,我就在中共七大的閉幕詞《愚公移山》里說過,『赫爾利已經公開宣言不同中國共產黨合作,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到我們解放區去亂跑呢』?」

  周恩來笑道:

  「赫爾利為了撈取調處國共關係的政治資本,以爭取時間幫助國民黨完成發動內戰的部署,其臉皮也真夠厚的了!他剛才對我說,如果你同意,今晚他要和你好生談談哩。」

  「請你告訴他,既然明日赴渝,有什麼話就在飛機上談吧。」毛澤東這才笑道「恩來同志,你不應該喧賓奪主呀。趕快告訴我,《關於同國民党進行和平談判的通知》傳達下去後,同志們還有什麼思想顧慮沒有?」

  周恩來神情莊重地道:

  「思想顧慮基本上消除了,主席親臨重慶與國民黨談判,同志們都相信黨中央是經過審慎的考慮的。至於主席的安全,大家也認為我們有強大的解放區和人民軍隊,有全國人民的擁護,還有國際上廣大輿論的同情,在這樣的條件下,諒他蔣介石是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的。當然,主席長期生活在同志們中間,生活在人民群眾中間,音容笑貌,舉手投足。人們都是熟悉的,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哥兄老伯。因為如此,人們才懷著深深的感情團聚在你的周圍,一步不能離開,也一步不曾離開。而今,你卻要離開延安了,哪怕明明知道是暫時的,也不能不引起人們的依戀之情。好在這種情緒也轉移了,同志們現在正忙著明日為你送行的準備呢!」

  「準備什麼?」毛澤東不解地問。

  「標語呀,彩旗呀,連七八歲的娃娃,也準備了紅纓槍呵!明天上午,歡送的隊伍將分別從棗園、橋兒溝、王家坪、楊家嶺、新市場向機場進發,為的是親口向你道一聲;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毛澤東的眼眶潮濕了。

  周恩來話鋒一轉,微微笑道:「主席,我同樣為你準備了一樣東西,你能猜到它是什麼嗎?」

  「一包美國香菸。」毛澤東認真地回答說。

  「不,一頂考克禮帽。」周恩來同樣認真地糾正道,「也就是人們通常稱呼的拿破崙帽。其實,拿破崙帽是船形的。拿破崙是法蘭西的一艘船。而考克禮帽是圓形的,主席拿在手中,稍有揮動,顯示出來的卻是扭轉乾坤的力量。是的,我們需要顯示,顯示給國民黨,顯示給蔣介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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