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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9:29 作者: 黃濟人

  宴會剛剛結束,魏德邁便離開了蔣介石的山洞官邸。夜色朦朧中,他的吉普車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著,他的萎垂的腦袋,在掛滿勳章的胸前搖晃著,而浮現在他的眼帘內的,卻是方才宴會上那突然爆發的一幕。

  宴會的開始無疑是文質彬彬的。

  一會兒,蔣介石高舉酒杯,對毛澤東的到來表示歡迎,毛澤東也高舉酒杯,對蔣介石的宴請表示感謝;一會兒,蔣介石站起身來,祝毛澤東健康長壽,毛澤東也站起身來,祝蔣介石長壽健康……

  就在全場都站起身來的時候,魏德邁陰沉著臉,一個人動也不動地坐在那裡。

  他在冷眼旁觀:一隻眼睛對著蔣介石,一隻眼睛對著毛澤東。

  對著蔣介石的時候,他在鼻子裡發出了嗤嗤的聲音——

  儘管中國的這位統治者連同他的夫人,曾經非常激動地為梅樂斯辯護,但是,梅樂斯仍然很快就被美國海軍醫務人員遣送回華盛頓接受治療去了。而且,就在前不久,當蔣介石告訴魏德邁,梅樂斯有可能返回中國,給戴笠正式授勳的時候,魏德邁毫不口軟地回敬說,既然梅樂斯已在美國宣布他不承認美軍駐華司令部的最高權力,那麼身為駐華美軍司令官的魏德邁,就發誓要阻止梅樂斯以任何身份和藉口重新返回中國來!

  「為什麼?」蔣介石當時吃驚得大睜其眼。

  「因為中國有我,雖然我不像他那樣自稱為『中國的白人救星』——」魏德邁冷笑一聲,這樣告訴了蔣介石,「中美合作所的最大能耐不就是幫助國民黨準備內戰嗎?那麼,委員長先生,我現在已經開始獨立地制訂類似的計劃了。之所以說類似,那是因為梅樂斯只能在有限的範圍內著手進行秘密戰爭,而我將公開地調動幾百萬國民黨軍隊,並且投入大量的美國物資,大規模地繼續進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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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蔣介石的眼睛很快眯成一條縫:

  「這我知道,這我知道!魏德邁將軍,很感謝你已向美國陸軍部提出意見,認為只有國民黨部隊才得接受日軍投降。但是,誠如你知道的那樣,由於國民黨部隊暫時還無法結集足夠的兵力來擔當這項任務,所以,也許有必要請你增派美軍並授權他們代表國民黨部隊行事。果能如此的話,你也就為國民黨部隊今後的調動鋪平了道路……」

  魏德邁完全照辦了。

  而且,事後在寫給美國陸軍部的報告中,他還不無得意之色:

  「領先收復失地的整軍整師的國民黨軍隊由美國飛機空運到上海、南京和北平。從太平洋調來美國第7艦隊的一部分軍艦,它們後來協助把中國部隊運進華北,另外有五萬三千名的海軍陸戰隊占領平津地區。負有軍事占領任務的中國部隊的空運工作由第10和第14航空隊負責,這無疑是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空中軍隊調動……」

  於是,魏德邁有十足的理由可以設想,從這以後,國共之間的武裝衝突是不可避免的了。他等待著槍聲,如同等待另一枚勳章佩戴在胸前時為他點燃的爆竹。

  然而,今晚他在山洞官邸等到的,卻是蔣介石與毛澤東的握手言歡、杯觥交錯。特別是身著戎裝的蔣介石,居然像一個廚師那樣,不厭其煩地向毛澤東介紹著每一道川菜的名稱及其烹飪過程的時候,他那隻對著蔣介石的眼睛不得不痛苦地閉上了。

  另一隻眼睛倒是直直地對著毛澤東,可是他緊咬著的牙齒,也為之格格作響個不停——

  他從來就沒有把共產黨人放在眼裡。

  赫爾利認為,蘇聯拒絕支持中共的行動這使毛澤東回到了重慶的談判桌上來。

  而他認為,毛澤東回到了重慶的談判桌上來,不過是在美國的支持下,使蔣介石在收復大城市和交通線方面占據了上風的結果。

  有一點認為倒是相同的,那就是共產黨人至少在此時處於守勢。

  然而,與守勢相反的是,三天前,一名美國軍官被一名中共士兵打死了。

  魏德邁當即命令美軍駐華司令部進行調查,並於昨日讀到了詳細的調查報告:

  「8月25日,共軍在徐州附近曾與陸軍上尉約翰·伯奇和一名國民黨軍官領導的情報小組發生衝突。甚至那名沒有喪命的國民黨軍官也證明了這樣的事實,即在共軍為了懷疑而攔阻該情報小組時,伯奇曾經向他們挑釁。

  「伯奇口出惡言,稱他們為『土匪』。當那位國民黨軍官向伯奇提出忠告,叫他不要再挑釁時,據說,他這樣講:『我倒要看看他們想怎樣對待美國人。他們殺不殺我,我滿不在乎。如果他們殺我,他們可就完蛋了,因為美國會用原子彈來懲罰他們』。

  「既然共軍有把握認定由伯奇領導的那種小組同戴笠和國民黨諜報活動有聯繫,伯奇的可怕的願望得到了滿足,他被處決了……」

  讀畢,魏德邁並未說出話來。

  但是,事隔一天,今日在山洞官邸蔣介石的宴席上見到毛澤東的時候,他卻對這位共產黨領袖突然爆出一種怒不可遏的敵對情緒。

  全場都坐下去以後,他一個人又慢慢站起身來,直端端地走到毛澤東跟前:

  「請問毛先生,你知道伯奇事件麼?」

  「知道。」毛澤東瞥了一眼氣勢洶洶的魏德邁,愈加心平氣和地說,「離開延安之前,我已讀到新四軍軍部的調查報告。」

  魏德邁依然一副盛氣凌人的面孔:

  「那好,我以美軍駐華司令官和中國戰區參謀長的名義,要求你現在就伯奇事件向我作出解釋。」

  「如果這個美軍軍官死於誤會,那麼我願意代表共產黨軍隊向你表示歉意。」毛澤東冷冷笑道,「可是,尊敬的司令官先生,調查報告表明,伯奇事件並不是一場誤會。」

  魏德邁嗷嗷大叫道:

  「是的,不是誤會,美軍和共軍之間從來不存在誤會!因為如此,我要提出警告,倘若再有類似這種蓄意襲擊美方工作人員的事件發生,一切後果概由你們負責!」

  「我們自然是要負責的。對於你來說,恐怕尤其需要有言在先。」毛澤東開懷大笑道,「好吧,今天先送你十六個字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想到這裡,魏德邁像鬥敗的公雞那樣滿臉漲得通紅。抬頭處,吉普車的兩束燈光雖然驅趕著茫茫夜色,但是,他能夠看見的,依然是那條崎嶇而漫長的山路。

  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使他通往心靈的坦途的,恐怕只剩下駐華美軍司令部里的那張高背沙發了。

  可是,屁股在高背沙發上還沒有坐熱,赫爾利就大搖大擺地進來了。

  「有事嗎?」魏德邁沒好氣地道,「如果有。為什麼不在剛才山洞官邸的宴會上說?」

  赫爾利不慌不忙地坐下來,訕然一笑道:

  「那種場合是我們兩個美國人說話的地方麼!實話告訴你吧,你與毛澤東的對話,委員長先生聽見了,我也聽見了,作為聽眾,我們認為你最大的失誤,就在於為即將開始的委員長先生與毛澤東的對話,進行了一個並不成功的示範。當然,從投石問路的意義上講,我這個美國人還是十分感謝你的。」

  「你究竟要對我說些什麼?大使先生!」魏德邁不耐煩地拍打著高背沙發的扶手。

  赫爾利正色道:

  「我要說,對話也好,談判也好,它們的實質就是格鬥。不,比格鬥更殘酷,更持久,從而更需要毅力和技巧。將軍不知道你注意到毛澤東沒有?從外表看,他不過是個土裡土氣的鄉下人,可是從骨子裡看,他幾乎是一個政治上的天才的行家裡手!他大智若愚,含而不露,以守為攻,步步為營,相比之下,你就顯得那樣急躁,那樣露骨,說句不客氣的話,甚而至於那樣膚淺和無能了……」

  「我是個軍人,軍人的性格里容不得半點虛偽與狡黠。」魏德邁冷冷笑道,「不過,如果說政治鬥爭也是一門藝術的話,那麼大使先生,我倒想弄個明白,毛澤東到達重慶只有半天光景,他究竟有什麼能耐讓你對他如此恭維有加,這般推崇備至?」

  赫爾利不加思索地道:

  「那好,我就從毛澤東走下飛機說起。你知道的,迅速召集黨派會議和建立聯合政府,一直是延安喋喋不休的話題。可是,他在機場散發的書面談話中,恰恰把這兩件事情迴避了。為什麼呢?開始我也不懂,後來在桂園,聽到他對記者說了句,『包括在民主政治裡頭的一切,我都想先聽聽蔣先生的意見』這才使我恍然大悟了:原來他在進行迂迴戰術,以達到他用正面攻擊所達不到的目的地……」

  「毛澤東的目的地恐怕不在重慶而在華盛頓吧。」魏德邁盯了赫爾利一眼,「中共已經沒有什麼希望可以獲得美國的支持,也不指望蘇聯人會對他們有什麼幫助。如果沒有其他的因素,毛澤東來重慶與國民黨談判的事實,就暴露出了共產黨人已經意識到了他們的處境的危急。當然,他們是不會甘心的,恢復談判這件事情,多半是竭力想誘使華盛頓軟化戰後對中共的長期政策,所以他們顯示出了無可奈何的耐心,以及故作鎮靜的深沉。」

  赫爾利搖了搖頭道:

  「你的觀點也許和杜魯門總統,馬歇爾參謀長以及哈里曼大使相同,但是,美國許多情報分析家則不是這樣的看法。譬如,就中共與蘇聯的關係而言,中共可能在國際問題上機械地重複莫斯科的路線,然而它已經在國內牢固地確立了獨立的地位,似乎就不可能接受蘇聯的任何違反其自身利益的政策了……」

  魏德邁終於抓住了赫爾利的把柄:

  「那麼,大使先生,你又如何解釋你的預言呢?因為你說過,毛澤東不能依靠史達林的支持時,他的抗拒就會軟下來,就會恢復以前在重慶舉行的毫無結果的政治談判。」

  「是的,我說過這樣的話,而且不止一次。」赫爾利毫無尷尬之色,「糾正我的卻是發生在今天的事實:毛澤東在桂園回答記者關於他對《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的感想時,他稱讚了這個條約,但同時指出,這個條約只有在蘇聯和一個民主的中國政府之間才能得以貫徹。既然共產黨人並不認為國民黨政權是民主的,這就含蓄地批評了這個條約。所以,戰略情報局把條約解釋為意味著中共將被迫依靠他們自己的革命對策時,我認為是很有道理的。」

  魏德邁沉默了一會兒:

  「那麼,對於中共來說,保持他們軍隊的完整,而不像委員長先生所要求的那樣予以解散,則將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了。不過,如果情況的發展真是這樣的話,那倒是我始所未料到的……」

  赫爾利尖厲地吼道:

  「誰能料想得到呢!莫說我們,就是杜魯門和史達林,他們也根本料想不到在這個地球上,居然會出現一個土生土長的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他白了魏德邁一眼,「你就等著瞧吧,明天開始的重慶談判,毛澤東的每一句話、每一個手勢都是屬於他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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