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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9:32 作者: 黃濟人

  毛澤東也有身不由己的地方。頻頻舉杯、相還以禮的宴會之後,在蔣介石百遍千遍乃至唇焦口燥的勸說下,他不得不在山洞官邸住了下來。

  這山洞官邸原本是張治中在擔任侍從室主任期間,為蔣介石修的一幢別墅。自國民黨政權遷都重慶以後,為避日機空襲,劃出西郊以外的大片地方,作為國民黨、國民政府機關和重要大員的遷建區域。一時間,荒涼的山林野嶺布滿了三院六部和各種重要衙門,一幢幢中西合璧的各式公館別墅林立各處,出現了一種突然的、畸形的繁華熱鬧和比比皆是的富麗堂皇的場面。這就是國民黨抗戰時期的中樞要地,人稱「陪都中的陪都」。

  而最引人矚目的,就是這幢占地數百畝、包括官邸主樓、官邸大客廳、官邸大禮堂等主體工程的蔣介石的山洞官邸。走將進去,但見四面青山,峰巒疊翠,巍岩嶙峋,曲徑通幽。山上古柏青松,鬱鬱蔥蔥。與山相銜處,舒坦開闊,林木繁多,奇花盈野,芳草萋萋,好一個鬼斧神工的人間仙境。

  1939年底,工程完畢。國民黨要人紛紛前往祝賀蔣介石。國府主席林森也駕臨致慶。林森對山水園林本就特別喜愛,在蔣介石親伴漫遊之時,傾 慕之心溢於言表,連聲讚嘆。蔣介石看出林森有意,當即將這幢園林別墅送給林森,自己則到黃山別墅居住去了。林森得此美處,也不推讓,立即從歌樂山雲頂寺遷居而來。於是,官邸主樓便被稱為「林森公館」,而這園林之地,也就被稱作「林園」了。

  1944年初,也就是林森病逝的第二年,蔣介石搬回林園的時候,在園內石崗子一帶又新建了三幢樓房,依次編為一、二、三號樓。林森公館則改作林森紀念堂,編為四號樓。

  一號樓是蔣介石的住宅。樓分兩層、磚木結構,和別人的別墅並無多大相異之處。奇特的,倒是那總是坐北朝南的床和座椅,顯示著這裡的主人「臂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

  二號樓則是蔣介石專為宋美齡修的。依然是一樓一底。宋美齡不在時,這裡就是他的「國賓招待所」毛澤東下榻的,正是這幢樓的底層東屋,王若飛住底層西屋,而周恩來,則被安排到通常用作召開重要會議的三號樓去了。

  「這裡很安靜,希望你能夠睡個好覺。睡到什麼時候起來都是可以的。」昨晚分手的時候,蔣介石這樣告訴毛澤東。

  

  可是,毛澤東並沒有睡好。

  床,軟綿綿的。枕頭,軟綿綿的。趿在腳上的拖鞋,踩在腳下的地毯,都是軟綿綿的。但,就舒適的程度而言,他顯然覺得不如延安窯洞裡的一切。當然,這畢竟是次要的。他不習慣這裡的安靜。潮濕的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生存空間,對於他那活躍而敏捷的內心世界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一種苦不堪言的刺激。

  天剛放亮,他就起床了。

  走出房門,順著稍有坡度的柏油路下來,側旁是一條長長的長滿青苔的石階。他拾級而上,緩步而行,逕自走進林蔭深處。

  然而,他突然站住了。

  當他透過茂密的枝葉隱隱約約地看見一個人,而且這個人正朝著他這邊走來的時候。

  「蔣委員長?」毛澤東有些意外。

  蔣介石猛抬頭,躲閃不及,也突然站住了。不過,他臉部的肌肉在走動,他要用迅速堆起的滿面笑容,來掩去冤家路窄的窘迫之色:

  「哦,是潤之先生……我倒是每日晨起,然後來這裡散散步的。你怎麼不多睡睡?嗯,早就知道你有夜晚工作,白天睡覺的習慣,現在還是這樣的嗎?」

  毛澤東也笑了。19年不曾見面,他比昨晚宴席上愈加認真地看了蔣介石一眼,忍不住語帶雙關地道:

  「現在也一樣,只是白天睡得少了。有道是,前三十年睡不醒,後三十年睡不著嘛!不知道蔣委員長有沒有這個體會?」

  「有的、有的……」蔣介石一邊支吾著,一邊伸手指了指側旁不遠的一張圓形石桌,「來,潤之先生,坐下談,坐下談好嗎?」

  這張圓形石桌也是生得巧了:直徑不過兩尺有餘,三面卻有嶙峋怪石圍成一個扇形。而敞開的那面,正好與毛澤東和蔣介石站立的位置,構成了一個等邊三角形。

  毛澤東點點頭,一屁股坐在那露水未乾的石凳上。端端正正的姿態,全神貫注的表情,仿佛只要蔣介石願意,此時此地就可以徐徐拉開重慶談判的帷幕了。

  蔣介石坐下來之前,先在石凳上放了一塊手帕,坐下來之後,又將一條腿放到了另一條腿的上面。頭髮稀落的腦袋總算抬起來了,眼睛卻盯著樹梢上的枝葉:

  「嗯,四川的土質肥沃得很哩!林森老先生告訴我說,就是在這裡的土頭插上一根拐杖,來年也會生根發芽、開花結果……哦,對了,林森墓就建在這個林園裡面。那是前年年底,國民黨黨政軍首腦為老先生舉行了奉安典禮之後,才將他的梓棺由官邸大禮堂移入墓中的。墓修得不錯,周圍的環境也好,什麼時候,我陪你去那裡看看……」

  毛澤東在心裡笑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既然蔣介石不願進入談判的話題,他也只好順水推舟了:

  「林森墓,我是一定要去觀瞻的。林公在擔任國民政府主席期間,對日態度強硬,深受國民愛戴,更令吾輩敬仰,所以中共中央曾有唁電云:領導抗戰,功在國家,溘聞逝世,痛悼同深!我在延安的時候,聽說林公患病,與一次車禍有關,不知此說當真否?」

  「當真,當真——」

  蔣介石頻頻點頭,談興甚濃:

  「那天上午七點來鍾,老先生從林園坐車進城,準備接受加拿大駐華大使呈遞國書。車到山洞九倒拐轉彎處,不料迎面一輛美國車急駛而來。兩車司機同時緊急剎車,雖未相撞,但老先生已是七十六歲高齡,被急剎車的猛震導致嚴重腦溢血症,臥床不起。在渝中外名醫紛往治療,但效果甚微……」

  蔣介石轉動著眼珠:

  「嗯,潤之先生,在老先生病重期間,你特意派了周恩來、董必武、鄧穎超諸先生前往林園官邸看望他,這是我至今感激不盡的。恐怕你還不知道吧,當時為了確保老先生在安靜的環境裡養病,根據周恩來先生的建議,我才命令把成渝公路從林森公館附近,改道在石崗子東側圍牆之外的呢!」

  毛澤東見蔣介石提及往事,重溫舊情,不覺對敦促對方儘快回到談判桌上有了一點兒信心:

  「蔣委員長這樣重視周恩來先生的建議,這就是我應當感激你的了。本來嘛,國共兩黨已有過一次成功的合作。八年抗戰,又讓我們第二次坐在一起。我有時在想,『民亦勞止,迄可小休』,國共兩黨是否可以通過推心置腹的談判,商討出鞏固而堅實的團結建國大計,從而像今天這樣,殊途同歸,不期而遇,不僅坐得下來,而且坐得下去呢?」

  蔣介石依然笑笑,身體卻慢慢站起來了:

  「現在我們去用早餐,有什麼話,早餐以後再說吧……」上午九點,毛澤東、周恩來、王若飛如約前往三號樓樓上的會議廳。然而,推開彈簧門,長長的會議桌一側端坐著張群、張治中、王世傑和邵力子,卻不見了蔣介石。

  張群慌忙站起身,像黃門官那樣毫無表情地望著毛澤東:

  「三位先生,蔣主席囑我轉告你們,因為巴丹之戰的溫銳特將軍昨日抵渝的緣故,他要稍作安排才能到這裡來,還望你們予以諒解為是。另外,蔣主席說了,在他到來之前,中共方面的意見,不管哪方面的意見,都盡可先與我們談談。」

  周恩來淡然一笑道:

  「中共方面的意見,蔣委員長通常是可聽可不聽的。既然如此,我想先談點個人方面的意見,或者是感受吧。關於國共談判,這不是第一次,但是我要指出,這是第一次有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參加的國共談判,這是第一次在抗日戰爭勝利結束、和平建國行將開始的基礎上的國共談判。因此,就中共方面而言,我們是帶著沉重的歷史責任感和現實的重大任務來參加這次國共談判的。我們當然希望談判成功。為著成功,三天前,中共中央發表了《對於目前時局的宣言》,提出了和平建國的方針和應立即採取的六條緊急措施。而成功與否的標誌,我認為,那就要看國民黨當局能否接受這個方針,促使這些緊急措施的實現了。」

  張群似笑非笑地望著周恩來:

  「談判伊始,我覺得周先生開了一個好頭。好就好在對談判成功抱有熱忱的希望。這種希望無疑也是國民政府的希望,全體國民的希望。當蔣主席三電延安的時候,赫爾利先生不辭勞瘁,躬親到延安去勸駕的時候,以及毛先生已在昨天到了這戰時首都的時候,我們都親眼看見了這種希望的存在……」

  「這種希望的存在,我卻是在中共中央《對於目前時局的宣言》裡頭看見的。」王世傑打斷張群的話,故作高深地說,「較之過去的主張,中共方面無疑表現出了極大的進步。除了個別問題而外,我以為多數條款都是可以商量的。如此一來,國事將大有可為;談判將大有可為,問題的關鍵,就在於中共方面能否真正做到以公誠感召,擯棄黨派之私見了。」

  王若飛抓住戰機:

  「那麼,雪艇先生,你能告訴我們哪些屬於『黨派之私見』的個別問題麼?我以中共談判代表的名義向你擔保,如果它們果然與和平建國的方針格格不入,那麼就是我們不擯棄它們,它們也會遭到人民的擯棄的!」

  王世傑自知失言,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下去:

  「譬如……譬如我們的國家好容易才度過生死關頭,眼看就要踏上和平建國的康莊大道,全體國民也正在拱手相賀,永慶昇平。可是,你們的六條緊急措施的第一條卻是,『撤退包圍與進攻解放區的軍隊,以便立即實現和平,避免內戰』。據我所知,關於國共兩黨武裝衝突的問題,以及其間的恩恩怨怨,已經隨著抗日戰爭的勝利而成為歷史。這就是說,就中國的現狀來看,其實並無什麼內戰可言……」

  王世傑的話,這時被一陣爽朗而清脆的笑聲打斷了。

  笑聲是毛澤東發出來的。他先點燃一支煙,然後眯眼望著王世傑:

  「聽了王部長關於中國內戰問題的高論,突然想起前幾天中央社轉發的美國《紐約時報》新近一篇叫做《中國共產黨》的社論,所以忍不住也要說上幾句。這篇社論有一個觀點,用該文的話來說,『中國共產黨於十四年來蹂躪中國領土之日本侵略者終於投降及遠東一最嚴重問題亦由中蘇友好同盟條約而獲解決之際,突然以發動內戰相威脅。』這就是說,中國原本是沒有內戰的,內戰之說,不過是中國共產黨用以威脅別人的託辭。怎麼樣?王部長,我沒有解釋錯吧?」

  王世傑不敢作答。為著迴避毛澤東那銳利的目光,他慌忙把腦袋埋下去了。

  毛澤東又笑了笑:

  「我想,我是沒有解釋錯的。不然的話,王部長怎麼會有與之相同的觀點呢!觀點相同,這是好事,我們批駁起來,也就無須脫了褲子放屁——多出一道手續。但是,麻煩的是,對於美國人,由於他們對中國的無知,我們還得耐著性子告訴他們,中國不僅有內戰的危機,而且一天比一天嚴重地發展著。中國內戰危機的形成及其發展,完全是由於少數反動派拒絕人民『結束專政獨裁,真正實行民主』這一迫切要求有意致之。這也是美國已故總統羅斯福早已看出來的,所以他的對華政策,一貫的是要促成中國政治的民主化——」毛澤東的笑容倏然消失了,「而對於中國人,只要他長著兩隻眼睛,只要他還有點兒良心,如果居然置十年內戰及抗戰以來內戰不斷的大量事實於不顧,硬要說中國沒有內戰的話,那麼,恕我直言,這就是徹頭徹尾的欺騙了!試問我的談判對手們,中國四萬萬同胞能夠接受這種欺騙嗎?那些為中國的民主與自由而獻身的志士仁人們,能夠容忍這種欺騙嗎……」

  沒有人能夠回答。

  張群掏出手帕,擦著額頭上密密麻麻的汗珠。邵力子如老僧入定,兩手輕合,雙目緊閉。而埋下腦袋的王世傑,此時只能看見他的後腦勺了……

  唯有張治中,愣愣地睜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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