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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8:20 作者: 黃濟人

  羅斯福靜靜地坐在輪椅上,望著白宮後院那棵被大雪壓彎了枝頭的馬尾松,禁不住好一番長嘆短吁。

  是的,兩個月前,他雖然以432張選票對99張選票擊敗杜威,贏得了連任第四屆總統競選的勝利,但是,這並沒有使他的精神站立起來。因為,他知道,就在他的勝利的背後,隱藏著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

  

  事情是由史迪威被召回美國引起的。

  就在這位倒霉的將軍抵達華盛頓的前一天,《紐約時報》在頭版頭條位置發表了記者阿特金森的專稿《中國:正在接受美國的三叩九拜》。專稿是以揭露史迪威被召回的內幕為內容的,作者憤怒而深刻地寫到:

  「史迪威的被召回,代表一個垂死的反民主體制的政治勝利,美國至少消極地支持了一個在中國日益不得人心和不為人們所信任的政府。而這個政府的首腦蔣介石,正在為中國的急劇瓦解驚慌失措……」

  就在專稿見報的當日下午,美國各大報紙的記者們,太平洋學會的學者們,以及左派作家們紛紛湧進白宮,包圍了羅斯福。

  羅斯福的微笑是熱忱的,他的解釋卻是冰冷的:「史迪威的被召回,只是因為他的性格與蔣委員長不合,而與美國對日戰略,對華物資供應及國共關係協調,都沒有絲毫關係。」

  羅斯福的解釋顯然無法平息由阿特金森的專稿所引起的軒然大波。於是,新聞界打定主意,要借史迪威飛抵華盛頓的東風,把這堆業已點燃的乾柴燒成熊熊大火。

  然而,史迪威降落的時間是夜幕時分,地點是軍警嚴密封鎖著的軍用機場。就連陸軍部參謀長馬歇爾,也是在深更半夜見到他的。

  「這兩天美國都開鍋了,為你回來的事。」馬歇 爾垂頭喪氣地說,「不過你還得儘快離開華盛頓,為了防止事態擴展,羅斯福總統希望你偕同妻子去卡梅爾休假……」

  史迪威猛地抬起頭來:

  「這,這都是為了那個老軟腳蟹再次當上總統嗎?」

  「這自然是政治的需要。」馬歇爾含糊其詞地說,「你就看在我這個老朋友的份上,大選之前閉上你的嘴巴,遠遠地躲起來吧!」

  史迪威遠遠地躲起來了。也許正因為這樣,馬歇爾此刻才能端坐在羅斯福的面前。

  那麼,1945年新年伊始,羅斯福還寄望於馬歇爾為他做些什麼呢?

  「中國問題仍使我深感痛苦,以致史汀生將軍認為已經無法合情合理地討論這個問題了。」羅斯福心事重重地說,「今天我把你請來,只是想讓你看一份赫爾利將軍在昨日,也就是1月14日從重慶拍來的緊急電報。」

  馬歇爾認認真真地看了,反應卻是冷淡而遲緩的:

  「總統先生,赫爾利將軍在電報里提醒你,現在有一個破壞總統政策的陰謀。按照他的說法,有一些不忠誠的美國人已經唆使毛澤東和周恩來相信,可以拒絕接受和國民黨妥協的方案,而謀求華盛頓的直接支持和承認。但是,我不明白,他向你控告的究竟是些什麼人?難道這些人又要步史迪威、戴維斯和包瑞德的後塵,一個個被他攆出中國才算大功告成嗎?」

  「他倒不是這個意思。由於赫爾利將軍敏銳地發現了,在我們美國陸軍和戰略情報局中確實存在著同情共產黨的派別,我才認為他正在做著了不起的工作——」羅斯福為赫爾利辯護道:「就在前幾天,毛澤東和周恩來背著赫爾利將軍交給駐延安的美軍觀察組代理組長克羅姆利少校一封信,請他通過軍事渠道直接轉送給華盛頓。因此,如果說我接到這封信時感到奇怪的話,那麼看完這封信後我就感到吃驚了……」

  馬歇爾啞然失笑道:

  「莫非又是一封共產黨人的咄咄逼人的信麼?周恩來回延安後給赫爾利的那封信我見過影印本,『除非撤除對延安的封鎖,釋放政治犯,停止鎮壓持不同政見者,接受五點建議為全面談判的基礎,否則決不會重新和國民党進行毫無意義的談判』——這口吻倒是十分強硬,同時也是十分古板的。」

  「恰恰相反,我收到的這封信措詞十分平緩,想法卻十分靈活。」羅斯福驚魂未定地道:「延安的共產黨人希望派一個非官方小組向美國官員和公眾陳述與解釋關於中國的錯綜複雜的問題。而且,如果作為美國總統的我,能夠把毛澤東和周恩來看作中國一個主要政黨的領袖而願意接待他們,他們就決定前往華盛頓進行正式訪問!」

  「總統先生無疑是拒絕會見這兩位共產黨人的,我想,這也是赫爾利將軍在緊急電報里所要表達的意思——」馬歇爾沉默了一會兒:「雖然如此,我想像得出來,延安的共產黨人是多麼盡力地去衝破蔣介石與赫爾利將軍的封鎖,去爭取美國的支持和國際上的合法地位。因此,如果我是美國總統,即便為著共產黨人一定的信任,即使為著延安和莫斯科的進一步疏遠,我也會同意他們出訪華盛頓。」

  羅斯福笑了。當他發現馬歇爾只配當他的陸軍部參謀長的時候。

  「你的思路僅僅對了一半,將軍。知道麼?我現在考慮的是雙管齊下的方針,即,理所當然地拒絕延安共產黨人訪問美國,千方百計地進一步疏遠延安和莫斯科的關係。這樣,走投無路的延安共產黨人就會回到重慶的談判桌上來了。而以上兩項,後者是不需要前者作為條件的。譬如說,在即將召開的雅爾達會議上,我就有可能贏得史達林對蔣介石的支持。」

  馬歇爾疑惑不解地問:

  「總統先生怎麼突然有了信心,難道你不認為這個方針在概念上存在缺陷嗎?」

  「將軍,我的信心是建立在你的猶豫上的。況且重要的是行動,而我們早已開始行動了。」羅斯福目光定定地望著馬歇爾:「還是在華萊士副總統出訪中國之前,我就召回駐蘇聯大使哈里曼,和他討論了莫斯科對中國的態度。當哈里曼告訴我說,史達林決意挽著毛澤東的手並肩站在共產國際的旗幟下的時候,我讓哈里曼給史達林捎去一個口信。這個口信稍後見了《華盛頓郵報》,不知將軍還有印象沒有?」

  馬歇爾點了點頭說:

  「我只記得,總統先生力圖使史達林相信,蔣介石才是能使中國團結一致的唯一人物,因而他的政府不應當遭到破壞。如果中國陷於分裂並爆發內戰,對日本的有力抵抗運動將化為烏有……可是,在我的印象中,蘇聯方面對你的口信並沒有什麼反應呀。」

  「時間是個好寶貝。你還記得赫爾利將軍是怎麼去中國的嗎?」羅斯福眯覷著雙眼,不無自得地說,「是的,他選擇了一條奇怪的路線,途中繞道去了莫斯科。而蘇聯外交部長莫洛托夫已經表現出對中共的冷漠態度了。他向赫爾利將軍保證,克里姆林宮將既不支持延安也不反對重慶。將軍,你難道不認為我們已經邁出了複雜策略的第一步?」

  馬歇爾卻搖了搖頭道:

  「根據我和蘇聯人打交道的經驗,他們的保證是需要付出報酬的。如果在雅爾達會議上,史達林重申了上述保證,但接著就表示要提高他以前提出的補償條件,諸如希望控制旅順、大連,以及兩條把橫貫西伯利亞的大鐵道同符拉迪沃斯托克連接起來的滿洲鐵路幹線。那,總統先生又如何作答呢?」

  「這正是我要和史達林討論的問題。」羅斯福躊躇滿志地說:「那就等我從雅爾達回來,再繼續我們的談話吧。」

  2月中旬,羅斯福回到華盛頓。

  和剛剛離開的蘇聯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冰天雪地相反,當他坐著輪椅又來到白宮後院的時候,那棵馬尾松果然新綠點點。然而,也許只有他才注意到了,被大雪壓彎了的枝頭並沒有因為大雪的融化而挺直身腰,相反,它越發顯得佝僂了。

  身材高大的馬歇爾依然端坐在羅斯福的面前,不過,今天他是主動的。

  「總統先生,雅爾達秘密協定我已過目。唯一感到有點兒新意的,便是蘇聯同意在戰敗德國後三個月內向日本宣戰,以換取盟國在遠東作出各種讓步……」

  「你說錯了,將軍。」羅斯福打斷馬歇爾的話,沒好氣地說,「是盟國在遠東作出各種讓步,以換取蘇聯同意在戰敗德國後三個月內,向日本宣戰。要知道,是我勸告史達林同蔣介石政府商訂一項條約以取得蘇聯所要求的滿洲港口和鐵路特權的。」

  馬歇爾抿嘴笑道:

  「那麼,總統先生一定以為,只要爭取蘇聯以某種形式保證國民黨對絕大部分的中國享有統治權,上述辦法就可以使美國不必承擔剝奪中國領土的責任了。是這樣的嗎?」

  「當然。我是希望蘇聯的這項租借條款不致於正式侵犯中國的主權的——」

  羅斯福瓮聲瓮氣地說:

  「況且,史達林也表示樂意接受。他好像比我更希望讓中國留在美國的陣營,以換取蘇聯在滿洲的特殊權益。他甚至催促我說,如果宋子文4月底前來莫斯科,就能夠安排關於簽訂條約的正式談判。」

  馬歇爾皺著眉頭問:

  「連談判方案也出台了麼?」

  「出是出台了,不過麻煩得很。」羅斯福忿忿不平道,「會議期間,莫洛托夫把正式草案遞交給哈里曼,而措詞卻與史達林對我說的有了區別,租借兩個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個字『國際化』經過交涉、抗議、修改,最後同意了這樣的方案:蘇聯租借旅順港的海軍基地;大連國際化……」

  馬歇爾惴惴不安起來:

  「是誰最後同意了這樣的方案?參加雅爾達會議的只有美國、英國、蘇聯而沒有中國。即便如此,總統先生也應當儘早根據會議協定的有關條款,把要求中國應放棄的那些權益通知給中國政府,徵求一下他們的意見呀!」

  「我明白你的意思,將軍。你的意思是說我背著蔣介石把中國賣給了史達林。但實際情況並非如此——」羅斯福鐵青著臉說:「蘇聯紅軍現在已經占領了東歐的大部分地區,不管我們是否願意,他們最後將在中國本土發動一場進攻日本關東軍的戰役。因此,承認蘇聯擴大其勢力範圍的現實,以便取得蘇聯在戰後外交方面的合作,從而為遏止蘇聯向西歐和中國繼續擴張提供最後的保證,這,就是我力求在雅爾達做成的那筆交易了。」

  羅斯福看了馬歇爾一眼:

  「至於你說的通知中國政府以徵求意見的事,我看幾乎是多餘的。因為史達林贊同了我的想法:即使在中國土地上出現一個國共聯合政府,也最好由蔣介石保留統治地位。而這,正是蔣介石意料之中的事。況且,由於我和史達林都對中國人的保密措施表示懷疑,所以決定暫時不告訴任何人,包括蔣介石。」

  「那麼,我是否應當告訴你一件包括蔣介石都意想不到的事呢?」馬歇爾不慌不忙地說:「總統先生的初衷,是先在雅爾達會議上贏得蘇聯對蔣介石的支持,然後再迫使中共回到重慶的談判桌上。可是,就在你前往蘇聯克里米亞半島的當天,毛澤東在延安傳話給重慶的赫爾利,說周恩來即將前往重開談判。而當你回到華盛頓的時候,周恩來也回到延安了。」

  「你知道談判的內容麼?」羅斯福迫不及待地問。

  「老一套。周恩來仍然堅持必須把共產黨的五點建議作為組織聯合政府的基本原則;蔣介石呢?態度也和過去一模一樣,只在毫無實權的軍委會中給予延安幾個象徵性的職位,而作為條件的是共產黨人必須放棄全部軍隊和全部地盤……」

  羅斯福靜靜地聽著。在馬歇爾重複這些內容時越來越不耐煩的語調里,他苦苦地尋找著什麼東西。找到了?抑或沒有找到?反正隔了半晌,他才喃喃作語道:

  「天底下確乎有些事情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如果中國土地上受美國支持的政權終究會垮台,那麼不是由於美國和蘇聯的勾結,而是由於一些基本上屬於國內的因素所致,這些因素不過摻雜了美國的不可思議的失策罷了……」

  「總統先生,你——」

  望著羅斯福恍恍惚惚的神情,馬歇爾不覺手足無措起來。

  「我怎麼啦?嗯,我要問你。」羅斯福神智清醒地說,「你剛才告訴我的事情,是誰人告訴你的?」

  馬歇爾反倒糊塗了:

  「謝偉思。不過,這和他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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