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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8:23 作者: 黃濟人

  陽春三月,正當美軍觀察組成員、大使館二等秘書謝偉思在波光粼粼的延河岸邊清洗衣服的時候,他接到了赫爾利要他立即返回華盛頓的命令。

  他沒有感到突然,也沒有感到後悔。望著那嘩嘩東去的流水,他沉浸在一種義無反顧的令人欣慰的回憶中。

  雅爾達會議剛剛結束,赫爾利和魏德邁就結伴而行,從重慶前往華盛頓述職去了。謝偉思當時也在重慶,他是看著他們走的,看著他們帶走了那份在赫爾利的嚴密控制下,大使館政治官員們被迫修改了的關於中國問題的報告。

  人走樓空。謝偉思在大使館後院的平房宿舍里找到使館代辦艾切遜:

  「中國人看見的,不過是被赫爾利歪曲了的美國政策,可是現在,難道我們能夠容忍他再用一紙謊言去欺騙美國人嗎?」

  艾切遜會意地點點頭:

  「是的,現在倒是個機會,不然的話,赫爾利是要檢查所有大使館工作人員發往華盛頓的函電的。我們索性聯名發一份電報給國務院,提請注意當前的危險。你看這樣好嗎?」

  「好極了!」謝偉思拍案叫絕道「我們直言不諱地告訴國務卿,告訴總統,在重慶恢復國共談判後,本來已經有希望出現一個和解的局面,但赫爾利的活動卻使這種希望變得渺茫了。」

  「在這份聯名電報中,我們不妨把戰略情報局軍官小組的意見也綜合進去。」艾切遜建議道「就是說,赫爾利不僅破壞了在中國爭取和平的幾乎任何機會,而且把他自己從而也把美國完全和國民黨連在一起了。我們要提醒白宮,赫爾利在蔣介石政權之外沒有威信可言。因為中共決心要維護自己的生存,美國必須作出選擇:要麼讓共產黨人去謀求蘇聯的援助,要麼讓他們獲得美國的支持……」

  謝偉思顯然受到了艾切遜的啟發:

  

  「除了這個意見外,我們還應當加上財政部代表愛德樂前次來重慶考察時的觀點,因為他把問題說得更加直截了當。那就是,美國在中國的前途,不應該讓赫爾利這種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去決定。」說到這裡,謝偉思一下子站起來:「這樣好了,艾切遜先生,這份聯名電報就由我來起草。上次我從美國探親回來時,赫爾利不是見面就向我提出警告麼?他說要是我干涉他重新開始的調停努力,他就要和我決裂。那麼,就讓他和我決裂好啦!」

  「赫爾利僅僅是一方面。」艾切遜稍有思忖道,「蔣介石那裡,由於你出入過幾次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他們對你早就產生懷疑了。所以,若是由你來起草這份電報的話,我就在電報上面頭一個簽名。這樣,即使電報落到赫爾利手裡,諒他也不敢對你興師問罪。」

  事情就這樣確定下來了。而且,讓大使館全體政治官員如願以償的是,這份電報先赫爾利一步到達華盛頓。

  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這份已被拆閱的電報既沒有送交國務卿,也沒有送交總統,而是像擱放一張當天的報紙那樣,擱放在國務院的一張辦公桌上,以致輕而易舉地被剛剛走進辦公室的赫爾利看見了。

  怒不可遏的赫爾利一把將電報撕得粉碎:

  「我知道誰起草了這份電報:謝偉思!我非得教訓教訓這個婊子養的不可,哪怕這是我在任上最後乾的一件事。」

  現在,赫爾利要幹的事已經幹了。對於謝偉思來說,他也有他在任上最後乾的一件事,那就是去向共產黨領袖們辭行。

  老實說,離開延安,離開中國,也許永遠不能回來,這是謝偉思最不情願甚至最為恐怖的事情。對於這個在成都出生並且長大的美國人來說,延安才是他願以青春相伴的地方。看見寶塔,他覺得自己是只鳥;看見延河,他覺得自己是條魚。而聽見朱德、劉伯承、陳毅、聶榮臻諸將軍的四川話,他就如同聽見了美妙的音樂,勾起他對自己童年歲月的回憶……

  此刻,謝偉思走進了毛澤東的窯洞。

  可是,他能夠說些什麼呢?當然,有一句話他必須說,而且只能這樣說,那就是他被召回華盛頓是有要事相商,暫時去去而已。

  「暫時去去也要給你開歡送會!」殊不料毛澤東大手一招,周恩來來了,朱德來了,葉劍英來了,彭德懷來了,林伯渠來了……剎時聚集起滿滿一屋子人。

  謝偉思只覺得鼻尖發酸,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毛澤東卻大聲武氣,侃侃而談:

  「謝偉思先生,要是你能在延安再呆上三個禮拜就好了。那個時候,我們將邀請你列席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去年夏天,就在這個窯洞裡頭,你不是希望我能夠寫一本書嗎。我想了又想,寫點什麼東西呢?對,要寫就寫中國之命運。中國之命運有兩種,一種是有人已經寫了書的,那麼另一種呢?我終於想通了,我也要寫一本書出來!」

  「毛主席的這本書已經寫好了。」周恩來朝謝偉思笑了笑「書名叫做《論聯合政府》——這就是他將在代表大會上要作的政治報告。」

  不知為什麼,謝偉思不但沒有笑,反倒扭過頭來直愣愣地望著毛澤東:

  「是的,主席先生,我曾經期待著你的一本書,一本記錄中國共產黨人神奇故事的書。這本書若是你不願意寫,或者根本寫不出來,那也就算了,我決不會讓你勉為其難的。可是,完全出乎我意料,就在蔣介石已經宣布他要在11月召開國民大會的時候,也就是說,中國幾乎沒有什麼希望可以實行政治聯合的時候,你卻偏偏要去寫什麼《論聯合政府》,這……這簡直叫我無從說起!」

  「你無從說起,我卻有言在先。」毛澤東拍拍謝偉思的肩頭,故意拉長臉說。不過,話音未落,全場已是掌聲迭起,歡聲雷動。

  眼見得謝偉思越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朱德方才啟開他那厚厚的嘴唇道:

  「唉,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好,我來幫你的忙,給你解釋一下,謝偉思先生。毛主席這個時候寫《論聯合政府》,恰恰是針對蔣介石的分裂的方針的。用毛主席文章裡頭的話來說,『我們的反人民的英雄們根據這種分裂方針所準備採取的步驟,有把他們自己推到絕路上去的危險』……」

  謝偉思趕緊掏出筆記本,望著毛澤東「我可以記錄麼?」

  「可以。」回答這句話的卻不是毛澤東,而是陳毅。謝偉思的父親是成都一所教會學校的校長,而陳毅曾在這所學校念書。所以他補充了一句,「你是我老師的兒子,我們對你不保密。」

  「不僅不保密,還要請你指教哩!」毛澤東站起身,從他的辦公桌抽屜里拿出厚厚一疊手稿,然後坐回謝偉思旁邊,「我把這段話念給你聽聽——他們準備把一條繩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並且讓它永遠也解不開,這條繩索的名稱就叫做『國民大會』。他們的原意是想把所謂『國民大會』當作法寶,祭起來,一則抵制聯合政府,二則維持獨裁統治,三則準備內戰理由。可是,歷史的邏輯將向他們所設想的反面走去,『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因為現在誰也明白,在國民黨統治區域,人民沒有自由,在日寇占領區域,人民不能參加選舉,有了自由的中國解放區,國民黨政府又不承認它,在這種情況下,哪裡來的國民代表?哪裡來的『國民大會』?現在叫著要開的,是那個還在內戰時期,還在八年以前,由國民黨獨裁政府一手偽造的所謂國民大會。如果這個會開成了,勢必鬧到全國人民群起反對,請問我們的反人民的英雄們如何下台?」

  謝偉思忽然停下筆:

  「主席先生,如果國民黨獨裁政府敢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中國人民群起反對,真的在重慶把這個'國民大會開成了,那麼,你們準備採取什麼辦法給予回擊呢?」

  「回擊的辦法很簡單——」毛澤東胸有成竹地說「我們就針鋒相對地宣布,將在延安召開中國解放區人民代表會議!」

  謝偉思卻心有餘悸了:

  「兩個會議,自然來自兩個政府,而兩個政府,必然導致國內戰爭。主席先生,你可要千萬警惕呀,因為華盛頓和重慶正在製造一個陰謀,那就是在政治解決的煙幕之下,偷偷摸摸地進行其內戰的準備工作,如果說還有一樣東西沒有就緒的話,那麼這就是他們需要尋找的藉口了。」

  「我接受並且感謝你的忠告。」毛澤東朝謝偉思笑了笑。當他轉過身來,環顧四周時,神色越發顯得嚴肅與堅定「不過,與其說我們的敵人正在尋找藉口。倒不如說他們正在等待時機。因為有很多跡象表明,他們早已準備,尤其現在正在準備這樣的行動:一俟某一個盟國的軍隊在中國大陸上驅逐日本侵略者到了某一程度時,他們就要發動內戰。他們並且希望某些盟國的將領們在中國境內執行英國斯科比將軍在希臘所執行的任務,即攻打左派游擊隊的任務。情況難道不是這樣的嗎?」

  謝偉思畢竟是敏感的:

  「主席先生,我是否可以這樣認為,你剛才的談話表明延安不再願意在美國日益加劇的挑釁面前無動於衷或沉默不語了。」

  「當然。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嘛!」毛澤東以毋容置疑的口吻說,「美國政府要破壞我們,這是不允許的。我們反對美國政府扶蔣反共的政策。但是我們第一要把美國人民和他們的政府相區別,第二要把美國政府中決定政策的人們和下面的普通工作人員相區別。譬如說你,謝偉思先生,你作為中國真正的盟友,到這裡來了,能呆在延安,就很了不起!」

  可是謝偉思就要走了,也許只有他才明白,他的被迫離去,切斷了延安和華盛頓之間最後剩下的一點聯繫。

  謝偉思緩緩站起身,止不住淚水奪眶而出:

  「主席先生,今天你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送給我的禮物。回到美國以後,我將把禮物分送給我的每一個朋友……」

  毛澤東的眼睛也濕了:

  「如果能見到羅斯福總統,請轉達我們對他的問候。雖然在改變美國的對華政策方面,他使我們的希望變成了失望,但是,他仍然是我們的朋友,仍然是反法西斯戰爭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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