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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8:17
作者: 黃濟人
機艙里,周恩來斜靠在緊挨窗口的座位上,俯視著下面昏沉而迷茫的雲空,一句話也沒說。
該說的已經說了。
當他在重慶化龍橋紅岩村第18集團軍駐渝辦事處收到並仔細地閱讀了《中國政府三點建議》後,當即便得出再繼續待在重慶沒有任何意義的結論。於是,他要求赫爾利提供飛機,送他回延安。
由於氣候惡劣的緣故,飛機遲遲不能起飛。可是這天清晨,赫爾利卻早早地到了。跟在他身後的,有魏德邁,有魏德邁的參謀長麥克盧爾,以及二十多天前和周恩來同機到達重慶的包瑞德。
「你們這麼多人是來為我送行的嗎?要是這樣的話,我可不敢當呵!」周恩來笑了笑,大智若愚地說。
赫爾利陪著笑臉,卻顯得吞吞吐吐:
「副主席先生,雖然我們是美國人,但是關於《中國政府三點建議》,難道不能夠和你認真地談一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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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原來你們是來當說客的。」周恩來又笑了笑,「這樣好不好,我周恩來才疏學淺,絕沒有舌戰群儒的本事。但我學過速記,我將把諸位的高見記錄下來,然後帶回延安交給毛主席。」
赫爾利皺起眉頭說:
「這就不好了。不管怎麼說,《中國政府三點建議》畢竟是有積極因素的。副主席先生對此難道就沒有一句話可說?」
「大使先生既然怪罪於我,那我就來說一句吧——」
周恩來從容直言:
「我們完全理解,大使先生不能保證委員長接受《共產黨五點建議》。我們知道你僅僅能說,這些條款是公平的,你將盡力使委員長接受這些條款。但是,在委員長拒絕這些公平的條款之後,我們不希望大使先生反過來強迫我們同意需要我們去犧牲自己的反建議。」
這句使得幾個美國人一時啞口無言的話,此刻卻使得機艙里的周恩來陷入了深長的沉思。是的,談判的艱澀,正如同重慶至延安的航線,受阻於中途,他已經有過三次大致相同的經歷了:當飛機進入異常寒冷的秦嶺上空,飛機的螺旋槳突然甩出來一塊塊冰塊,冰塊撞擊著飛機的兩側,發出陣陣碎裂的聲音,好像有人掄起大錘要把機身敲得個稀爛似的。
這時候,機長來到機艙,用顫抖的聲音對周恩來說,「我已經用盡了在中國各地區飛行的各種辦法,現在只能折返重慶。」而在重慶上空,飛機需要周而復始地盤旋,直到被氣流融化了的冰塊從機翼上掉下去,才能得以安全著陸。
包瑞德擔心的,正是周恩來的安全。為著不關閉進一步談判的大門,他奉赫爾利的命令陪同周恩來返回延安。這樣,前面三次危險他也經歷了。現在,當第四次飛行眼看又要飛到秦嶺上空時,他索性從機艙一側坐到另一側來,以便緊緊挨在周恩來的身邊。
謝天謝地,這次飛越秦嶺的崇山峻岭時,螺旋槳沒有冰塊甩出來。飛機下降時,已看見八百里秦川。就是說,再有一段短短的航程就能飛抵延安啦!
包瑞德終於放下心來。他本想和周恩來說笑幾句,以鬆懈一下這些日子以來逐步增長的緊張氣氛。但是,周恩來依然斜靠在臨窗的座位上,一句話也沒說。以致在包瑞德看來,一種緊張氣氛現在被另一種緊張氣氛代替了,周恩來的精神世界裡,依然是昏沉而迷茫的雲空。
可是,稍過片刻,周恩來突然扭頭道;
「上校,我覺得好像有點不對頭。按說我們現在應該到達延安了。我想飛機現在是向西飛,而不是向北飛。」
包瑞德伸頸從機窗朝外看去,下面果然是陌生的山嶺,荒無人煙的沼澤,甚至還有黑洞洞的萬丈深淵。他眼冒金星,大驚失色道:
「那,我們應該怎麼辦?油料用完,強行著陸?不!那邊根本沒有機場跑道……」
周恩來想了想,雍容鎮靜地說:
「你趕緊去讓飛行員調轉180度,然後往前飛,直到我們到達一條河的上空。那條河就是渭水,過了渭水再朝北飛——」
包瑞德這樣做了,飛行員這樣做了,很快地,他們都清楚地看見了那作為延安的標誌的寶塔。
包瑞德卻沒有完全回過神來。如果可能,他將在他的窯洞裡酣睡三天三夜,以抗衡一個惡夢的降生。然而,下了飛機,周恩來卻邀請他一道去了另一個窯洞——毛澤東的辦公室。
辦公桌上散亂的文件,現在被周恩來帶回的一份抄寫得整整齊齊的記錄稿代替了。包瑞德一看便知,那裡頭記錄著幾個美國人和周恩來的談話。
而毛澤東看完這份談話記錄後,先朝周恩來點點頭,隨即開始了和包瑞德的談話。
「上校,誠如你知道的那樣,赫爾利將軍把我們的五點建議看成是向國民黨討價還價。那好,我現在請你轉告他,五點建議將是我們的最後條件,最後答覆!因為我們已經作了我們將要作的全部讓步:我們在同意委員長作為領導上作了讓步;在同意我們的軍隊接受全國軍事委員會的統一指揮上作了讓步;在美援物資方面我們也作了讓步。所以,我們將不再作出任何讓步!」
「主席先生,你講的只是赫爾利將軍的看法。」包瑞德微微笑道,「要是依委員長先生的看法的話,他認為你們的五點建議是逼他下台的手段……」
毛澤東呼地一下站起來,勃然大怒:
「他早就應該下台了!如果蔣介石在這裡,我要當面痛罵他一頓。」
「可是我不是蔣介石呀。」包瑞德鳴冤叫屈道。
「嗯嗯,你不是蔣介石,你是包瑞德。」毛澤東坐回木凳,很快冷靜下來:
「另外,由於蔣介石已拒絕成立聯合政府,我們也決心採取一個決定性的步驟。我們正向我們控制的各地區的國民參政會建議,組成代表所有這些地區的聯合委員會。我們將尋求國民政府承認這個團體,但是我們並不指望得到這種承認。這個委員會的組成,將是組成一個獨立政府的初步的步驟。」
包瑞德皺皺眉頭,然後正色道:
「主席先生告訴我這件事的用意,如果在於聽聽我的意見的話,那麼恕我直言,你們這種組成一個聯合委員會進而建立一個獨立政府的做法,將給蔣介石一個絕好的機會。藉此他會宣稱,他歷來的關於共產黨人是叛亂分子的說法,已被毋庸置疑的事實證實了。」
毛澤東不以為然地說:
「他一直叫嚷我們是叛亂分子,叫嚷的時間太長,以致我們已經習以為常了。他高興怎麼說,就讓他去怎麼說吧!」
稍有沉默,包瑞德目光黯淡地說:
「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主席先生。那就是你們現在的立場是把談判的大門關住了。」
「可以這麼說,上校。我們已經關住了大門,但是窗戶還敞開著——」毛澤東從胸部猛力推出他的雙手,「那五點建議就是窗戶。我們願意在今天、明天,甚至後天回到聯合政府中去。但是,到了大後天,等到重慶、昆明、貴陽、成都、西安都失守以後,我們就不會按照我們早先提出的條件去參加了……」
包瑞德另闢蹊徑道:
「魏德邁將軍對副主席先生說過,如果你們同委員長達成協議,他就能給你們武器,並派出美軍軍官訓練你們。對此不知主席先生持何種態度?」
毛澤東毫不猶豫地說:
「我們自然衷心歡迎這種幫助,但是不能指望我們付出這樣的代價,即我們在接受這種幫助時,要由委員長批准。我認為,美國應該充分認識到這種事實,即如果我們屈從於委員長所能強加給我們的種種限制,如果放棄我們僅有的自衛手段,那麼,我們不會,或者根本就不會有什麼合作的手段了。毫無疑義,在目前的形勢下,我們願意參加政府。而事實上,向我們提出的條件卻使我們沒有機會參加政府。所以,我再重複一遍,如果雙手被反綁著,那麼一隻腳跨進大門也是沒有意義的!」
包瑞德無話可說了。
雖然離開重慶時,赫爾利和魏德邁希望他盡到一切努力,去說服毛澤東接受國民黨的三點建議,即贊同這些條款的觀點,以便派周恩來回重慶繼續談判。但是,對於這兩位同樣勇敢、機智、堅定的共產黨領袖,他明白他的一切努力都將無濟於事。
翌日,包瑞德便飛返重慶。
當他從白市驛機場驅車直抵軍政部招待所的時候,赫爾利已站在台階上等候多時了。
「有什麼急事麼?將軍。」包瑞德疑惑地問。
「嗯,我剛從德安里回來,委員長又提到戴維斯的事。」赫爾利拾級而上,邊走邊說,「戴維斯最近在延安大放厥詞,說什麼重慶談判必將失敗,揭示美國政策真相的新時刻即將到來,還說什麼支持共產黨人是使我們自己同中國最團結、最進步、最強大的勢力站在一起的最好辦法——」赫爾利突然站住了:「上校,你這次去延安,沒有和戴維斯商量什麼吧?嗯我相信你不會自行其是的。有消息說,他力圖說服我和魏德邁將軍,即使蔣介石拒絕同意美國和延安進行軍事合作,他也準備通過戰略情報局和共產黨人一起去執行一項不予宣揚的軍事計劃。」
包瑞德嗤之以鼻道:
「將軍,我們美國人是否總把共產黨人當作傻瓜?如果你也這樣看的話,那麼我只想告訴你,延安絕不是一隻籃子,要靠別人發善心給予施捨,而且不管別人施捨的是什麼。這便是我現在來向你報告的內容,因為它是我這次去延安的全部收穫。」
「聽你講話的意思,國民黨的三點建議是被毛澤東蠻橫而粗暴地拒絕了。」赫爾利走進他的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哼,他究竟在跟我們玩什麼花招?」
包瑞德直言以告:
「我只能這樣說,毛澤東精心採取了出色的行動,在其對國民黨三點建議的反應中,既有由衷的憤怒,懇切的要求,也有真正的威脅。而且,依我看來,他的威脅是直接針對將軍你本人的。」
「他是怎麼說的?什麼情況下說的?」赫爾利漲紅著臉說,「你要詳細告訴我。」
包瑞德娓娓道來:
「那時激烈的會談已經結束了,毛澤東已經心平氣和了。但是,就在他把我送到窯洞門口的時候,他突然用極為冷靜但又相當強硬的口吻說,『上校,你大概記得赫爾利將軍離開延安之前,他和我都簽了字的《共產黨五點建議》吧。在那份條款上,我們願意和國民黨組成聯合政府。我在上面簽字,是他建議的,以此作為我們都認為條款公平的證據。或許在某些時候,我們應該把這份有著簽字的文件公布給中外的報紙,雖然我們並不喜歡這樣做……』」
赫爾利臉色發青,一巴掌拍在茶几上:
「媽呀,毛澤東想捉弄我,我絕不屈服於他的威脅!」茶几上的咖啡杯摔落在地,有幾滴咖啡濺到了包瑞德的臉上,以致他不得不鼓起勇氣提醒這位將軍:
「可是我不是毛澤東呀。」
「你不是毛澤東,可是你至少是毛澤東的追隨者。」赫爾利指著包瑞德的鼻子說,「作為對你的警告,我現在宣布對另一個追隨者的命令:戴維斯立即離開延安,離開中國,到駐莫斯科大使館接受新職。」
戴維斯就這樣被赫爾利攆到蘇聯去了;而包瑞德呢?很快又被派往延安,雖然他事前不知道這是他最後一次去延安了。
由於魏德邁當時不在重慶,命令是他的參謀長麥克盧爾將軍向包瑞德下達的:
「上校,你這次拜訪共產黨人的目的,是通知他們的領導人,擊敗德國人以後,正在歐洲服役的一個美軍空降師可能要派到中國來,參加對日本列島的最後攻擊。你去詢問一下共產黨人,當這個師在山東沿海共產黨控制地區建立灘頭陣地之後,正常的美軍補給線開始運轉之前,他們能否照料該師的供應——這不包括武器彈藥和其他作戰軍用品。當然,你必須向共產黨人表明,你同他們的會談純屬探索性的,因為這個美軍空降師是否會派來中國,現在還未作出最後決定。」
包瑞德自然不會忘記赫爾利對他的警告,於是慎之又慎地問:
「赫爾利將軍知道這件事情嗎?派我去延安,也是他的意思嗎?」
「是的,是的。我向你保證。」
既然如此,包瑞德第二天到達延安後,當即向毛澤東、周恩來、朱德、葉劍英提出了派他來討論的問題。而且,不出他所料,對於共產黨控制地區內有一支大規模美國部隊的前景,這些領導人是相當高興的。他們向包瑞德保證,如果美軍空降師能夠派來,他們不僅提供所需要的全部供應品。而且還準備在這個師到達目的地後,就其作戰計劃接受諮詢,以密切聯繫,配合行動。
當包瑞德功德圓滿地回到重慶的時候,也許是對他的嘉獎,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升遷:美軍觀察組組長的職務自當免去了,他被任命為駐昆明的美軍中國作戰指揮部參謀長。而且,到達昆明不久,他就得知魏德邁已提名他晉升准將的消息。剩下的事情,便是伸出雙手迎接那顆即將落在他的肩膀上的星花了。
然而,幾乎在轉瞬間,那顆星花隨著他的將官夢一起消失了。因為就在這時,宋子文伸出了一隻手——
國民黨派在延安的間諜向宋子文發回報告說,包瑞德已經向共產黨「提供」了一個美軍空降師,而宋子文竟不問青紅皂白地馬上趕到赫爾利那裡,要求他作出解釋。
赫爾利震怒了!明知宋子文是在尋找藉口,但事情已經演變成為:要麼他對包瑞德造訪延安一無所知,要麼他把這件曾被告知的事情全然忘了。而其間任何一種解釋,都將使他陷入有悖於倒向國民黨一邊的立場的窘境。於是,當著宋子文的面,他給美國陸軍部拍去電報,要求取消晉升包瑞德為準將的提名。
災難就這樣落到了包瑞德的身上,當他在昆明得到消息後,忍不住抓起電話對著赫爾利一聲大吼:
「我要在羅斯福總統那裡控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