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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59
作者: 黃濟人
此間正是遼北化雪季節。在那泥濘的一步一個陷坑的道路上,印著青天白日徽記的戰車,像一群身負重荷的長有疥瘡的老牛,一邊喘著霧騰騰的熱氣,一邊緩慢地行走著……
又是整整半個月以後,在陳明仁的左翼兵團和廖耀湘的右翼兵團的包圍迂迴的配合之下,擔任中央兵團的新一軍,總算進入能夠穩操勝券的半拉山門陣地了。而且由於擔心因為杜聿明臨時調整作戰部署而影響戰局的鄭洞國,以副長官之身親自督率中央兵團的結果,陳明仁和廖耀湘都打得格外賣力,所以新一軍雖然擔任著正面攻擊,損失卻比杜聿明估計的要少得多。
可是,正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就在這歷時兩個月的四平街會戰的最後一個夜晚,孫立人佩戴著金光燦燦的「自由」勳章,像一顆划過天際俯瞰大地的流星那樣,突然從太平洋彼岸回到東北前線來了!
行進中的鄭洞國,在追趕上來的孫立人面前,立定般地停下了腳步。其實,他並沒有接到杜聿明的任何命令。只要他不停止前進,完全可以把孫立人撇在一邊,自己率領新一軍趕在天亮之前進入四平街,搶到首功再說。但是,憨厚的鄭洞國沒有這樣做。他像歡迎任何一個歸隊的指揮官那樣,擁抱了孫立人,然後鬆開雙手,把部隊「物歸原主」,自己則不聲不響地退回開原指揮所去了。
仍在瀋陽坐鎮的杜聿明得到消息,尤其是得到孫立人將「自由」勳章朝胸前上方移動了一下,然後在仰面大笑之餘,拍打著「自由」勳章以下的位置,對他的三個師長說,「這裡將佩戴和明天一起到來的青天白日勳章」的消息,心裡始得穩定下來。是的,他也希望孫立人歸隊,歸隊以後,有些該做的事情他才好去做。但是,按照剛才靈感般得到的計謀,只有維持住孫立人上升的情緒,飄飄然的情緒,他才能夠讓新一軍在新的攻堅中繼續擔任中央兵團,從而企望在孫立人躲過了初一而躲不過十五的損失里,去達到他拔掉眼中釘的目的。退一萬步,如果孫立人不接受他的命令,那也好辦,一封通天電報如同一道霹靂閃電,哪怕是最耀眼的彗星也無法擺脫墜落的厄運的。
「孫軍長嗎?」杜聿明想到這裡,忍不住抓起話筒,裝瘋賣傻地,甚至欲擒先縱地說,「旅途上夠辛苦的啦,你是不是先休息幾天再說呀?」
「前線怎麼好休息?」孫立人驕橫地粗聲粗氣地說,「謝謝杜長官的好意,明天進了四平街,我是會美美地大睡一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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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線各兵團都不宜在四平街停留。」杜聿明用並不突然的卻是異常強硬的口吻說,「我們攻占四平街的目的,是為了擊敗共軍主力,一舉收復長春、永吉,如果不乘勝追擊前進,特別是你的中央兵團不乘勝追擊前進,我們必將盡棄前功,功虧一簣!」
「杜長官看著辦吧!」孫立人顯然得知蔣介石昨日發出的不擬再向長春北進的命令,所以他敢於違反部屬聽命於長官時的常規,搶在杜聿明之前放下了話筒。
杜聿明卻在鼻孔里舒服地哼了幾聲,然後捋了捋有些發癢的仁丹鬍子,對著嘴唇下面嗡嗡作響的話筒,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姓孫的,咱們走著瞧吧!」
杜聿明的信心建立在蔣介石的決心上面。不錯,蔣介石在關內關外震耳欲聾的「反對內戰,要求和平」的聲浪之中,認為只要將四平街打下,與「共軍」的「和談」即有面子,為了緩和輿論的非難,不擬再向長春北進是必要的。但是,杜聿明深深地懂得,這是蔣介石的用心而不是決心,只要他能夠拿下長春,讓「國軍」的面子大些再大些,大得與談判桌的面積幾乎相等的時候,難道他的委員長會不高興麼?沒有的事!
「委員長鈞鑒——」杜聿明放下話筒,轉身走進他的電報房,向報務員口授著有條不紊的電文,「……其一,長春為東北首府,一舉收復,政治上影響重大;在軍事上,可與共軍隔松花江對峙,形成天塹,對我軍有利;在經濟上,若永吉小豐滿水電站被共軍控制,東北用電都成問題。其二,前次停戰期間,共軍擴充得非常迅速,國軍卻不能儘量整補。國軍當時以兩個軍可以順利打到錦州,而現在有七個多軍卻到處被共軍牽制,尚不能順利打下本溪、四平,足見停戰對我軍不利。其三,收復長春、永吉之命令已經下達,大軍作戰收回成命不是那麼簡單,中途變更部署也是困難的,容易引起部隊的疑慮和混亂,有被敵人各個擊破之危險……」
翌日早晨,當孫立人率領新一軍大搖大擺地進入四平街的時候,蔣介石的「如果確有把握,我同意收復長春、永吉後再與共產黨談判下停戰令」的復電,也穩穩噹噹地到了瀋陽。這就是說,倘若沒有其他什麼例外,杜聿明如願以償的時刻很快就會來到啦!
長官部的作戰命令通過已開赴泉頭的指揮所下達下去了。正午時分,泉頭指揮所的報告通過電波稟告上來了:
「廖耀湘及陳明仁均遵命前進。鄭洞國的聲音突然遲鈍起來,「孫立人……唉,怎麼說呢!你說他遵命前進吧,他本人又在四平街;你說他抗命停留吧,他又讓第五十師一個師向公主嶺方面追擊……」
這顯然不是杜聿明等待著的消息。是的,這個消息是那樣不倫不類。但是杜聿明畢竟是成熟了的杜聿明,他除了對孫立人的滑頭露出一絲鄙薄的神情而外,並沒有感到大驚小怪,更沒有顯得灰心喪氣。放下話筒以後,他當機立斷地步出房門,走下樓梯,驅車直抵北陵機場,只身前往四平街去了。那不搖不晃的身影,儼然是一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的架勢;那落地有聲的步伐仿佛在說:既然請君入甕不成,那就來個趕鴨子上架吧!
杜聿明在新一軍軍部所在的四平市銀行大樓,準確地說,在這座大樓的一間臥室里,找到了孫立人。孫立人正在「美美地大睡一覺」。他是聽見了叩門聲以後,才從床上爬起來,穿著解開了腰帶的睡衣,趿著顛倒了左右的拖鞋,慢騰騰地打開房門的。
「孫軍長,」杜聿明望著孫立人冷冷的臉色,忍不住挑釁性地說,「聽說吃慣了麵包和牛奶,就不想睡午覺了!」
「那倒不一定。」孫立人退回到床沿上,伸手撫摸著褥子裡的大花貓,連眼皮也沒有抬一下,「不過,按照西方的文明,隨意打擾別人的休息,是不禮貌的!」
「禮貌?」杜聿明被孫立人面對面的傲慢激怒了!他朝前走了一步,顫顫抖抖地伸出手指,指了指腳下,「你知道這裡還有比禮貌重要十萬八千倍的命令嗎?」
孫立人抬起頭,直愣愣地看了看杜聿明,然後站起身將雙手插在褲袋裡,淡淡一笑說:「按照史迪威將軍的見解,中國沒有命令——不起作用的東西是可以被認為不存在的。不過我不完全這樣看,因為對於杜長官和我來說,至少委員長的命令是不能違抗的!」
杜聿明又朝前走了一步,將手指對準了孫立人的鼻尖,厲聲吼道:「委員長的命令是叫你立即向長春追擊前進!」
「杜長官,我有義務提醒你,那是你的命令而不是委員長的命令。至於委員長叫我幹什麼嘛——」孫立人聳聳肩,鞋底下仿佛安了一盤滾珠軸承似的,身體靈巧地向後一轉,伸手從枕頭下面取出一紙電文,笑眯眯地呈送到杜聿明面前,「這是剛才接到的委員長的命令!」
杜聿明遲遲疑疑地接過這份落在別人,不,落在自己部下手中的「聖旨」,透過困惑的目光定睛看時,只見上面寫著這樣兩句話:「同意你部休息三日。『和談』三人小組已赴東北,請你以留美學生的身份代向美方人員致意。」
杜聿明無力地放下手臂,電報稿紙像秋風裡的一片敗葉搖搖曳曳地飄落在他的皮靴旁邊。為了維護哪怕是面子上的「長官」的威嚴,雖然他又吼叫了一聲,可是那震響屋瓦的聲音裡面,已經迴蕩著悲哀與淒涼的旋律了:「那你為什麼要派出第五十師?」
孫立人甩動著睡衣上的腰帶,眨了眨細長的眼睛,有恃無恐地說:「杜長官,第五十師雖然不能看作類似誘餌那樣的東西,但是如果沒有它,怎麼能夠把你請到四平街來,了解一下我的使命呢?再說它是陳誠的部隊,難道你不願意讓它冒死出來嗎?哈哈哈哈……」
杜聿明在孫立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中顫慄了,膽寒了,進而退卻了。他想說話,但是說不出來;他不想做事,但是有事情得馬上去做。當他奔命般地疾步走出銀行大樓的時候他那失去了血色的臉頰,在吉普車油綠的光澤的映照下,慘白得正如同被壓在了蔣介石案頭玻璃板下的那張寫有「其一、其二、其三」的從而保證「收復長春、永吉」的電報稿紙。
杜聿明心急如焚地驅車趕到泉頭指揮所,調整先前的作戰部署去了。他取消了兩翼迂迴包圍攻擊的方針,改變為兵分兩路各個擊破的戰術:令廖耀湘率新六軍向長春方向正面攻擊前進,以新一軍之第五十師為先頭部隊;令陳明仁率第七十一軍向永吉方向正面攻擊前進,以已歸還了該軍建制的第八十八師為先頭部隊……
入夜時分,當廖耀湘和陳明仁率領著部隊遠遠地離開了四平街的時候,泉頭指揮所突然收到了駐防在海城的第六十軍第一八四師師長潘朔端的緊急電話。
「什麼事情?」杜聿明一把拉住驚惶失措的鄭洞國,「出了什麼事情!」
「長春共軍……鑽我們的空子,實行戰略轉移……」鄭洞國哆嗦著厚厚的嘴唇,火辣辣地盯了杜聿明一眼,「他們的先頭部隊,沿著我們原來部署的左翼路線,包圍住海城了!」
杜聿明愣在鄭洞國面前,久久沒有說話。他的喉頭緩慢地滑動著,幾股青筋漸漸暴露在緊繃繃的太陽穴部位,像是在那裡吞咽一顆難以下咽的苦果。
「現在,只有新一軍能夠解海城之圍。」鄭洞國用哀求的語調說,「光亭兄,看在黨國的份上,你就給孫立人說句好話吧!不然的話,會……會把潘朔端逼上梁山的!」
杜聿明依舊沒有說話。
海城告急的電話鈴聲又響了起來,在這沉寂的夜裡,顯得是那樣尖厲,又是那樣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