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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6:56 作者: 黃濟人

  第一根銀絲被帶進長官部作戰處的時候,便成了軍事地圖上進犯本溪的寒光閃閃的箭頭。

  是的,自從第九十四軍劃歸北平行營,蔣介石又唯恐軍事接收東北兵力不足,從而把收編偽軍組成的四個保安總隊統統交給長官部以後,杜聿明終於鼓起大顯身手的勇氣來了。

  只不過,如同在北平中和醫院的病房裡,聞多了消毒藥水味兒便令人頭昏腦脹一樣,他在硝煙尚未瀰漫之前,決心此番不在硝煙的遮掩之下,從事任何一樁新的抓拿。關於這一點憑藉著初春漫天飛雪,他敢摸著胸口,面對這個聖潔的透明透亮的世界起誓。

  其實,杜聿明的這個決心,在他確定「兩個拳頭」的戰術,選中第五十二軍和新六軍的時候,就已經表露出來了:趙公武出於先天性的警覺,吞吞吐吐地提出了不要分割使用第五十二軍的要求,杜聿明則二話沒說,爽爽快快地答應下來;新六軍雖然就像過去的第五軍那樣是杜聿明集中了大批班底人員的基本部隊,但是當廖耀湘提出由於羅又倫的第二〇七師已經駐防他地,在眼前無法歸還新六軍建制的情況下,希望能暫時補進一個師的時候,卻幾乎遭到杜聿明的斷然拒絕。以後考慮到戰局利弊的因素,杜聿明才從他的黃埔一期同學、多年來的莫逆之交陳明仁手裡,將第七十一軍的第八十八師借給了廖耀湘。

  布置妥當以後,杜聿明帽檐一拉,大衣一裹,親身前往設在瀋陽遠郊紅廟附近的前進指揮所去了。當然,根據他慣用的聲東擊西的手法,他把他率部進犯本溪的行動,對外宣稱為赴四平街前線督戰。因為早在他返回瀋陽之前,四平街會戰便開始了,而在他回到瀋陽之後,由新一軍和第七十一軍分進合擊的四平街之役,便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

  杜聿明在前進指揮所里,果斷地下達了在空軍掩護下兵分兩路攻擊前進的命令。頃刻之間,低空盤旋的飛機,像一群飢餓的烏鴉「哇哇」地掠過光禿的樹枝。坦克的履帶,火箭炮的膠輪,碾碎了公路上的冰塊,發出不停頓的脆裂的聲音……到了短兵相接,「湯姆森」式手提機槍的子彈像炒豌豆那樣噼哩叭啦炸響的時候,杜聿明仿佛已經不在塵土飛揚的戰地指揮所,而在重慶或者南京的寬敞明亮的音樂廳里了。

  不過,與其說杜聿明正在欣賞一支交響樂的旋律,倒不如說他正在欣賞一個樂隊指揮的風度。是的,戰爭順利進行的第三天,杜聿明情不自禁地想念起風度翩翩的廖耀湘來了。憑藉入緬作戰時的直觀,雪峰山會戰的傳聞,他覺得廖耀湘簡直就和一個傑出的樂隊指揮一樣,一旦走上前台,拿起了指揮棒,便立刻陷入陶醉般的兢兢業業的境界之中,直到最後大功告成,他才放下手臂,緩緩地轉過身體,微笑著點一點頭……

  雖然戰爭的節奏不如五線譜上的音符那樣穩定,那樣富有滲透性,但是杜聿明尤為欣賞的,正是廖耀湘的創造力和機警。「突然向我揭開秘密,叫我在別人意料不到的情況下說什麼或者做什麼的,不是天才,而是推論和思考。」——時常掛在廖耀湘嘴邊的這句拿破崙名言,此間竟讓杜聿明引以為自豪,忍不住走向窗口,仰天長嘆了一句:「天下英俊俱入吾彀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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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拖聲拖調的嘆息,被急促的鈴聲打斷了。

  「趙公武為關麟征打仗,一聲不吭,到了我這邊來,就沒完沒了!」杜聿明一邊嘀咕著,一邊轉過身,走向報話機,拿起話筒。

  話筒里傳來的卻是廖耀湘直愣愣的聲音:「報告杜長官第八十八師師長胡家驥不服從指揮……」

  「怎麼回事?」杜聿明緊皺眉頭問。

  「我命令第八十八師經太子河南岸向山北包圍攻擊前進,但胡家驥出去不遠,即停滯不前。現在,他乾脆丟下部隊回瀋陽了!」

  廖耀湘並沒有回答出事情的實質,但是,時間不允許再問了。杜聿明深知,一旦自己的敵人發現了第八十八師的破綻,便會立即轉移兵力一舉反攻過來。

  「趙軍長嗎?」杜聿明慌忙與第五十二軍通話,顧不得唐突,也顧不得語無倫次了:「我命令你加快攻擊速度,搶在廖軍長之前,占領本溪橋頭。本溪與瀋陽唇齒相連,為瀋陽門戶,若不把本溪共軍壓迫至連山關以南,將直接威脅瀋陽安全……」

  杜聿明剛剛放下話筒,胡家驥便大汗淋漓地跑進指揮所里來了。

  「你回來幹什麼!」杜聿明余怒未息地問。

  「報告杜長官!」胡家驥氣喘噓噓地說,「廖軍長指揮不公……將全軍主要任務交給第八十八師,而新六軍主力尚未參加戰鬥……第八十八師已打得筋疲力盡,實在無法前進,廖軍長還怪我畏縮不前,這樣使我無以對部下,無以見長官,所以回來請示……」

  杜聿明望著胡家驥被硝煙燻紅了的眼眶,以及積滿了塵土的肩頭,心裡頓時明白了一切。是的,他沒有料到在這冰天雪地的時辰,廖耀湘竟然有心去撩開太子河畔的晨霧,突然向他「揭開秘密」!但是這能夠怪誰呢?正如他不能責難自己一樣,他沒有理由去責難廖耀湘,因為這畢竟是他曾經有過的「推論和思考」呵!既然如此,他不能也不會推倒一個賴以生存的堅如磐石的結論。

  「別的事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擅離職守、臨陣怯逃!」杜聿明泛著平日裡不多見的凶光,死死地盯住胡家驥,「愣在那裡幹什麼?還不趕快返回前線,立功贖罪!」

  初入官場的胡家驥竟回敬了杜聿明一眼,依舊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來人啦!給我把他帶下去,撤職押辦!」杜聿明豎著眉頭,一拳打在桌面上。杯子裡的開水晃動了一下,他的腦汁也晃動了一下,於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吼叫起來,「傳我的命令:任命韓增棟為第八十八師師長,令其克日到任,指揮該師繼續作戰,繼續前進……」

  又是三天之後,杜聿明攻下了本溪。

  按照他先前的部署,攻下本溪以後,即在第五十二軍和新六軍當中,抽調一個軍增援四平街會戰,以配合第七十一軍和新一軍完成兩翼包圍迂迴攻擊。至於抽調哪一個軍去,如果他先前曾經猶豫過的話,那麼現在姑且不說第五十二軍在攻打本溪橋頭時的重大傷亡,單是為了抑制廖耀湘的正在膨脹的邪念,他也需要新六軍日夜兼程、馬不停蹄。

  廖耀湘顯然把未來的硝煙,誤認為又一片太子河畔的晨霧了。他在進入本溪的當天,便春風得意地率部開往四平街作戰境地,擔任右翼兵團去了。可是,與此同時,正在作戰境地督率著第七十一軍第八十七師的陳明仁,卻撒手離開了他的中央兵團,踏著蒼蒼茫茫的暮色,臉青面黑地回到瀋陽來了。

  杜聿明自知大事不好,慌忙在他的長官部官邸,備下了一席盛宴、兩盞華燈,以及關於回顧同窗情誼、展望美好前景的滿肚子好話,等待著陳明仁的光臨。然而,伴隨著颼颼寒風、簌簌落雪,到來的卻是他自己的雜亂惶恐的腳步,連同來自他嘴角的後悔不該押辦陳明仁的愛將胡家驥,更不該換上自己的妻侄女婿的喃喃作語……

  但是,翌日清晨,當鄭洞國從開原指揮所打來緊急電話說,第八十七師昨夜猝不及防,被截成幾段打得落花流水,造成全師潰退二十公里的嚴重後果的時候,杜聿明終於大步流星地走向窗台,推開結滿冰花的窗戶,望著那噴薄而出的分外耀眼的太陽,眯著眼睛笑了。

  他自然不敢笑得太久,後面的事情還多著哩!關了窗戶,閂了房門,他首先給下榻在東北行營的真正的身份是軍統局東北辦事處處長的文強撥了電話:「念觀兄嗎?我是聿明。早嗎?是的,東北的天亮得真是早呵,哈哈哈哈……」在壓低嗓門通話之前,他忍不住放開喉嚨仰面大笑了幾聲。

  放下話筒,杜聿明像迎接黃門官那樣大開房門,然後端了張椅子,坐在能夠一眼看見樓梯的屋角,扳弄起手指頭來了。他在盤算一次看不見的行動的時間:如果文強用密電碼發出的報告現在已經到了重慶,蔣介石花一分鐘看電稿,花一分鐘拍桌子,花一分鐘罵「娘希匹」再花三分鐘口授電令,那麼隔不了一會兒,一道裹在錦囊里的聖旨便可接過手了。

  果然,杜聿明屁股都沒有坐熱,他的副官就「咚、咚」地跑上樓來,遞交了蔣介石一封大意如下的電報:第八十七師受此意外損失,據報系陳明仁並未隨軍前進所致,務希長官部著即查辦具報。——不錯,這正是杜聿明所需要的電文,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不少!

  杜聿明把電報平平整整地放進了圖囊,然後小心翼翼地挾在了腋下,便匆匆忙忙地下樓去了。他要去的地方,是陳明仁的寓所;他要在陳明仁面前展示的,是蔣介石的電報。至於他要拍著這位倒霉的朋友的肩膀,說幾句什麼勸慰的話,他早就想好了:「子良兄,你放心趕回前線去吧,老頭子那裡,我說是我召你回來出席會議的,不就給他頂回去了嗎!損失一點部隊的事嘛,更用不著你擔心了,我準備通知開原指揮所的鄭副長官,把你擔任主攻的中央兵團,調整為擔任輔攻的左翼兵團,正面攻擊四平街的差事,就讓孫立人的新一軍去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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