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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4:52
作者: 黃濟人
夜幕降臨了,江對面已是萬家燈火。
杜聿明很喜愛重慶的夜景,欣賞的方法是,先看看吊腳樓里的煤油燈,再看看大廈前的霓虹燈,然後回過頭來,看看自己銀白色的領章。
感官刺激的追求,杜聿明此時並沒有忘記,只不過與那種盎然生輝的感受相反,他現在承受著黯然失色的刺激面已。
在他看來,他的第五軍軍長的烏紗帽,在被陳誠摘去,戴在俞濟時腦袋上之後,能夠閃電般地奪回來,而且由蔣介石給他戴在頭上,這應該是何應欽的一個勝利!但是,剛才在蔣介石的話音里,說何應欽病了。想起陳誠那副怡然自得的樣子。他只覺得今晚的夜色太濃太重。
杜聿明驅車先抵第五軍駐渝辦事處。他有個堂兄在這裡當處長。在堂兄家裡用過晚餐,便直奔何應欽寓所去了。
何應欽正在吃飯,聽副官說杜聿明來了,馬上放下筷子,也不更衣,用手帕擦了嘴,穿過走廊,走到客房外面的甬道上來了:「你為啥子不到這裡吃飯?我剛才給第五軍辦事處掛了個電話,說你吃完飯剛走。」
「嫂子生了孩子,我就去了一趟。」杜聿明笑道,說完走出甬道,穿過走廊,與還在吃飯的何應欽太太打過招呼,這才進了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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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房裡亮著燈,卻沒有人,何應欽不知道到哪裡去了。杜聿明摘了軍帽,順手擱在茶几上,擇了張椅子坐下。
他環顧四周,吊燈、地毯、條幅、國畫、衣架、花盆一切是那麼熟悉,又是那麼親切,就像回到自己家裡一樣。在這間屋子裡,只要他願意,可以吹口哨,可以翻筋斗,簡直覺得這間屋子裡的空氣也是甜的!
何應欽的客房,不管在南京也好,在重慶也好,反正自從杜聿明進入國民黨官場以來,每年三月十三日,他都要到這裡來坐一坐。應約而來的當然不止他一個人,凡是參加過棉湖之役的黃埔學生,都可以來。
這是蔣介石與何應欽同生死、共患難的紀念日。蔣介石率領黃埔學生軍第一次東征,與陳炯明部下林虎激戰那天,林虎率領浩蕩人馬,突然包圍了蔣介石的指揮部,何應欽率領教導第一團奮力抵抗,相持未久,傷亡慘重,全軍覆沒已在旦夕之中。蔣介石流著眼淚,對何應欽說:「你要想法堅持,挽回頹勢,否則什麼都完了!」何應欽也流著眼淚:「既然非拚即死,那麼我就去了!」說完,挺身上陣,督隊衝鋒,竟然奇蹟般地擊潰了林軍!
這一段故事,杜聿明當然知道。不過那是他以後聽別人說的。第一次東征時,他分在教導第一團,參加淡水之役以後,因天熱患疥瘡,回廣州治病去了。他當時是教導第一團的宣傳員,而宣傳員的義務,更多的卻是他以後才履行的。機械化學校的學生,二百師而後第五軍的將士,都聽過杜聿明講的這個故事。他那繪聲繪色的表情,仿佛他也站在棉湖澤畔流過眼淚似的。
杜聿明在何應欽的客房裡,沒有作過宣傳。也許正因為他沒有宣傳的緣故,何應欽客房裡的黃埔學生漸漸少了。少到只剩下關麟征、宋希濂、鄭洞國、梁愷和他等人的時候,趁著何應欽走出客房的機會,由何應欽的侄兒何紹周,告訴了他們另一段故事。
那是北伐時期。蔣介石以為上台準備一切就緒,便興沖沖由日本回到上海。果然,汪精衛的擁戴電到了,馮玉祥的擁戴電到了,閻錫山的擁戴電也到了。可是,偏偏是就在上海的何應欽,直到蔣介石入京登基的前一天,還沒有發出擁戴電。蔣介石一怒之下,把何應欽的第一軍軍長撤了、調去當總司令部參謀長之前,還有一頓請人代轉的臭罵:「你去告訴何應欽,不要打錯主意。上次白崇禧逼我,如果他說一句話,我何至於下台。他怕白崇禧,難道就不怕我蔣中正嗎!他要知道,而且必須知道,沒有我蔣中正,決不會有何應欽!」
何紹周過繼給何應欽當兒子,他在講話的時候,果然有點如喪考妣的樣子。杜聿明則洗耳靜聽,轉動著過去很少轉動過的眼睛:沒有何應欽,決不會有我杜聿明!那麼陳誠那邊呢?「西安事變」時,張學良、楊虎城逮捕了蔣介石,也逮捕了陳誠,於是陳誠也有了一個同生死、共患難紀念日……
關麟征坐在那裡猛烈地咳嗽,杜聿明的眼睛又轉了回去:這位同鄉早先不就是陳誠那邊的麼?他那個南京警衛團,還編進了陳誠的嫡系呢。可是,為了一次小小的口角,陳誠竟然把關麟征轟出客房!陳誠的客房和陳誠的手面一樣小,陳誠的客房和陳誠的心胸一樣窄,陳誠的客房去不得!
事隔不久,不知怎的,何應欽的寓所又門庭若市了。
杜聿明趕緊在這間客房裡,固定了他的座位,從此便在他的座位上,嘗到了加官晉級的甜頭。此時他望著壁頭上齊白石畫的《碩果圖》,想起了官場當中的一句話:「譚延闓是文甘草,何應欽是武甘草」,不覺抿嘴笑了。
「光亭你在那裡笑啥子?」何應欽穿上軍服,拿著一份表冊,邊看邊走進來,「莫非在黃山別墅撿到一個金娃娃!」
「敬公快請坐!」杜聿明微微欠身說。何應欽的字叫敬之,杜聿明是他的學生,故自居晚輩。「從黃山別墅下山的時候在老草房碰上了陳次長,看見他那個慌慌張張的模樣,想起來真叫人好笑!」
「他慌張啥子!」何應欽坐在杜聿明側旁,放在茶几上的那份表冊,緊靠著杜聿明的軍帽,「不怕他人小鬼大,他娃娃想爬上山腦殼,坡坡坎坎還多得很哩。『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嘛!」
桂聿明看見何應欽搖頭晃腦的神情,突然想起一件事來:「敬公,委員長說你病了,還叫我來問候你呢。」
「我沒有生病,生病的不是我!」何應欽乾脆起身坐到杜聿明對面,用力揮動著手臂,不無激動地說:「你曉得去年春天,在武漢開的那個國民黨臨時全國代表大會吧,這個會本來有一個好決議,那是我早就告訴過委員長的!」
何應欽擔心對方聽不真切,索性又坐回杜聿明側旁,呷了口茶,扭頭接著說:
「你想想看,我們國民黨現在是一個啥子局面?老實不客氣地說,是一個五馬分屍的局面!張群、熊式輝的政學系陳果夫、陳立夫的CC派,賀衷寒、康澤的復興社,還有什麼改組派、老國民黨……真是五花八門,亂七八糟!中國這個社會,是不可能解決派系問題的。委員長只聽得進三個『一』:一個主義,一個政黨,一個領袖。外國人都當成笑話在傳。所以我跟日本梅津司令,在北平訂立《何梅協定》的時候,定了解散藍衣社、勵志社一條,想請他們想想辦法。委員長呢?嘗到苦頭了,也在想辦法。他跟我說,武漢那個會上,他要以總裁的名義,下令解散黨內一切派系組織……」
杜聿明點著頭,表示聽得很認真。據他所知,蔣介石確實下過命令了。在湘潭的時候,重慶方面來人調查他的太太之前,他收到過復興社總部寄來的榮譽證書,只不過昨天早上,楊勁支率領五十名校閱官,離開興安以後,他想想氣不過,擦根火柴燒掉了。
何應欽看著杜聿明的眼睛,把手捏成一個拳頭,憤憤不平地說:
「你猜猜看,委員長是咋個乾的?他在會後下令解散了小組織,卻在會上宣布成立一個大組織,就是那個三青團,他當團長,陳誠當書記長,而且寫到《抗戰建國綱領》裡頭去了!你想想看,這不等於把幾個瓶子裡頭的東西,『咕咚咕咚』地統統倒進一個罐子裡頭去了麼,更是亂七八糟的,像過路茅房,臭氣熏人!反正國民黨是他的,他都不想要,我還著啥子急喲。所以我啥子都不管,連用個營長都交上去簽請批示。嘿,這下子被人鑽了空子了——」
何應欽在茶几上拿過那份表冊,用手拍了拍封面,然後蘸著口水,翻開一頁,遞到杜聿明手裡。
「你看看,你看看!」何應欽欠著身子,伸手指著「三青團幹部訓練班」名單,「這裡攏共六百來人,陳誠的人就有兩百多!這還不說,你猜訓練班的主任是哪個?是你們黃埔一期的桂永清,江西人,被陳誠生拉活扯地拉過去了,當了三青團中央臨時幹事。這個陳小鬼的胃口真是大得嚇人,我曉得他又在打哪個的主意了!三青團組織處長原來是康澤,現在你看看表冊,換成哪個人去了?」
杜聿明「嘩嘩」地翻起來,每頁都是密密麻麻的名字,像在海里撈針一樣。何應欽倒也耐煩,靠著椅子候在那裡。杜聿明有些著急,指頭沾沾舌尖,準備從頭到尾一頁一頁地翻,結果在扉頁就找到了。
「胡宗南!」杜聿明抬起頭。
「胡宗南有八萬人馬!」何應欽睜大眼睛。
稍作沉默,何應欽接過那份表冊,對著茶几重重擲去,險些打落杜聿明的軍帽:
「最慪人的是昨天上午,陳小鬼居然以他現在那個書記長的名義,把他過去的參謀長郭懺,派去當三青團武漢支團主任。那咋個行呢!我得到消息馬上去了黃山別墅,要委員長拿話來說。哪曉得委員長也正在冒陳小鬼的鬼火!他跟我說,已經交手令給侍從室了,叫郭懺回來,派康澤去。我跟他說,這件事情就完了麼?他問我的意思是啥子,我說應該撤職查辦!委員長不同意,以後見我不高興,才問到你的事情,隨即擬了個電文,馬上發了。」
杜聿明聽到這裡,禁不住一陣心跳。在這場為期甚短、由來已久的派系官司中,如果說何應欽是慘勝,那麼他自己便是險勝。戰場上他曾經險勝過,那是多麼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呵,這官場上的險勝,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反正有一種苦澀的感覺。是的,至少在感覺上,他成了天平上的一個砝碼。一個自身的重量輕得可憐的砝碼,一個鍍著「克羅米」銀白閃亮的砝碼!
想到這裡,杜聿明把茶几上的軍帽拿過來,帽檐夾在指頭中間,讓它在自己的手中,時快時慢的轉動。
「光亭,你也被人鑽了空子呢!」何應欽注意著杜聿明表情的變化,「曉得不?復興社那個賀衷寒。現在是三青團中央常務幹事,成天和陳小鬼泡在一起,你那個侄子杜斌丞的事情,就是賀衷寒傳給陳誠,陳誠又傳到委員長耳朵裡頭去的。哼!他們的嘴巴長,我的腳杆長,他們不諳我這麼快就上了山!」
杜聿明捏住軍帽,重新放回茶几,然後搓著手說:「敬公搭救之恩,光亭時時刻刻銘記肺腑,永生永世不敢相忘……」
是的,何應欽在腹背受敵,奮力作戰當中,沒有忘記伸出一隻手來,這是杜聿明深為感激的。他在何應欽濃重的貴州口音里,聽到了整個國民黨在另一個戰場上的隆隆炮聲。他在何應欽寬敞明亮的客房裡,看見了這位當年的教導第一團團長,督隊衝鋒、力挽狂瀾的身影。
何應欽長長嘆出一口氣,望著壁頭上的那幅《碩果圖》:「光亭呀,這次雖說是陳小鬼挾天子以令諸侯,你端過來的椅子,卻是委員長的外甥想坐的呀!所以咋個讓你坐得穩當,坐得舒服,我還要想想辦法。」
「全仗敬公了!」杜聿明拱著手說。
何應欽又長長吐出一口氣,低頭看著腳下的那張日本地毯:「白部長也很關心你,從興安回來,他跟我說,要是你能夠打個勝仗出來,事情也就好辦一些。」
杜聿明默默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