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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7:04:37 作者: 黃濟人

  五雷轟頂的閃電已經消失,屋內還遊蕩著夢墜雲空的殘絲,杜聿明一個人呆在指揮所里,昏昏欲睡,醉眼迷離。

  炮聲與蛙聲的交響,蘑菇與野花的疊合,餐桌與沙盤的對稱,太陽與月亮的照應……杜聿明感到他失去的東西,真是太多太多了;人世間給他留下的,是屋外那片刺耳的蟬鳴連同窗簾上晃動著的萎垂的柳條的陰影。

  杜聿明已經記不起他是怎樣放下話筒的了;他只記得,當時有一股力,強烈的對抗性的力,把他的情緒原封不動地彈了回去,從而逼迫他舒展眉頭、高掛笑容,像一個報喜的傳令兵那樣,口齒清楚地向上峰傳達了最高統帥的命令。

  

  白崇禧當時也吃了一驚,不過他很快就靠在餐椅上,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神情:「那怎麼行呢?夏季閱兵剛剛開始,就發生這種事情,國家大事還比不上耍把戲!再說萬一有必要變動人事,也應該聽聽各方面的意見呀,要不然軍事委員會設什麼三部八廳呢……」

  徐庭瑤顯然被重慶的命令激怒了;他猛地站起身來,蠕動著嘴唇,久久說不出一句話。幾分鐘以後,他離開座位,徑直走到衣架下面,取了軍帽,挎上圖囊,然後朝著門外走去。直到杜聿明紅著眼眶叫了一聲「徐教育長」,他才停步,回過頭來:

  「我到重慶見委員長去!」

  「那也好,你稍等一下。」白崇禧向徐庭瑤招招手,「我寫一封信,你帶呈委座,請他千萬收回成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呵!」

  徐庭瑤走了。戴安瀾送他去全州還沒有回來。白崇禧正在隔壁午睡,不時傳來輕微的鼾聲。只有杜聿明原地未動,坐在方形餐桌的側旁,托著圓圓的臉腮,遠遠地望著那部電話機發愣。

  電話是軍令部打來的。

  杜聿明突然想起,去年保衛武漢戰役之前,他也像今天這樣,直接收到過軍令部的電話。電話說,大規模的戰鬥即將開始,軍令部有一個想法,就是把第二百師放在武昌小洪山背後,作狙擊日軍用,希望該師做好準備,待命出發。

  杜聿明回話說:「戰車作戰有生地和死地的講究。如果將國家僅有的戰車,用於崇山峻岭之間,勢必要造成機械化部隊全軍覆沒的危險,請考慮另選使用地區。」

  軍令部的話筒「砰」地一聲放下了。

  事過不久,杜聿明聽徐庭瑤說,軍事委員會在重慶召開的最高國防會上,軍令部部長徐永昌,當著蔣介石和何應欽的面,拍了桌子:

  「國家建設機械化部隊,花了多少鈔票!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嘛。此處不能用,彼處不能用,究竟有何用?」

  於是,一年以後,第五軍演習指揮所里「吱吱」的電話鈴聲,應該是軍令部上次電話的迴響。這樣想時,杜聿明似乎在茫茫的霧都,找到了匕首一般的電線桿,看見了絞繩一般的電話線,只要能夠推倒,只要能夠割斷,他願意豁出命來干!

  杜聿明從腮邊放下雙手,輕輕搖了搖頭。事情是明擺著的:打電話的是軍令部,下命令的卻是蔣介石啊。

  壁頭高掛著這位國民黨領袖的巨幅照片。和軍用地圖一樣,杜聿明走到哪裡,就把照片掛到哪裡,當過他的副官的人都曉得,這已經成了他的生活習慣。國民黨文武百官中,趨炎附勢者有,懾於淫威者有,但是杜聿明不同,為了對蔣介石的愛,他險些丟了性命。

  那是寧漢分裂時期的事情。「四·一二」事變之後,武漢各革命團體在閱馬場舉行「討蔣大會」。在此起彼伏的「打倒蔣介石!」的口號聲中,杜聿明蜷縮在會場角落,以中央軍校武漢分校學兵團第三連連長的身份,煽動他的士兵陸續退場。結果,當他自己回到學兵團駐地南湖的時候,卻被恭候在那裡的武漢國民政府的囚車帶走了。

  杜聿明在牢房裡心神不定地呆了兩個多月,就在武漢國民政府所轄獨立十四師師長夏斗寅叛變,已經打到離武昌城只有三十里的紙坊鎮那天,他的一個部下混進監獄對他說:「明天早晨將要處決全部犯人。」當天傍晚,杜聿明果然領到一份有酒有肉的「死飯」。再不逃跑就完啦!他慌忙拿過部下送來的螺絲刀,把鐵窗上的一根柵欄上下鑿空,取下柵欄。縱身躍上窗戶,輕輕探出頭去:窗外是一塊荒土,窗戶距離地面充其量只有三米,但是,牆根下面有一個崗哨,橫挎著步槍,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

  杜聿明鬆手滑下身子,癱倒在床沿,發出絕望的呻吟。三更時分,他突然聽見一種類似虎嘯的聲音,驚恐之中,回首鐵窗,只見方才還是繁星閃爍的夏夜,瞬間就變作潑墨如洗的雲空。啊,那是雷鳴!儘管來自遠山,而且十分低沉。

  杜聿明慌忙翻身下床,對著窗外,打拱作揖,然後退了一步,雙腿跪倒在地,口中念念有詞:「國父啊國父,倘若先生有在天之靈,務請保佑我一場傾盆大雨!」

  雷聲由遠而近,愈來愈響,不一會兒,果然是雷鳴電閃,暴風驟雨。杜聿明喜出望外,翻出鐵窗,跳下高牆,踉踉蹌蹌直奔漢口,在部下家中小住數日,偵知緝逃之風已過,便化裝成商人模樣,離漢赴寧,順水而去……

  十多年的事情了。杜聿明痛定思痛,追昔撫今,忍不住一陣寒心!是江水冰涼的浪花,衝垮了他的堤岸,還是蔣介石冷酷的目光,正對著他的眼睛?杜聿明凝望著牆上的照片,恍惚間似乎聽見一個浙江人的聲音。

  邱清泉進來了,風塵僕僕的,腳步踏得很重,但是語調放得很輕:「軍座,我這是第三聲報告啦!」

  杜聿明微微一愣,稍稍欠了欠身子,伸手請邱清泉在自己對面入座:「邱師長不在陣地上準備準備,現在回來做什麼?等一會校閱第二十二師,白部長也要去的。」

  邱清泉若無其事地說:「準備工作,一切就緒,此項請軍座儘管放心。就是關於演習的時間,我想有必要推遲幾日,不知道軍座有什麼指示?」

  杜聿明大吃一驚:「為什麼?」

  邱清泉淡淡一笑:「我想等等俞濟時。」

  杜聿明鐵青的臉上,剎時升起幾絲紅暈。他第一次在部下面前,陷入了驚惶萬狀的窘境。他想用語調恢復昔日的氣息,但是嗓門怎麼也提不上去,於是,他說出下面這句話的時候,聲音是顫抖著的:「怎麼,你也知道了!」

  邱清泉聳聳肩,隨即嘆了口氣:「天都塌下來了,還能不曉得麼。其實呀,徐教育長回重慶頂什麼用,何部長不是就在重慶麼。現在第五軍五萬將士的眼睛都盯著你,你可要拿個主意出來呵,軍座!」

  杜聿明垂下眼皮,半晌說不出話來。不知怎的,看見邱清泉不斷晃動的皮靴,他仿佛看見俞濟時慢慢走來的影子;然而,也許正因為如此,只要邱清泉能夠轉過身去,替他狠狠踢上一腳,他便立刻可以打破僵局,獲得一塊長著青草的狹長的餘地。

  「雨庵兄!」杜聿明破天荒地稱呼著邱清泉的字,悲哀的聲音裡帶有乞求的語氣,「你看我現在應該怎麼辦呢?」

  邱清泉正襟危坐,揮動著有些像拍西瓜的手勢:「其實好辦得很——俞濟時上任之日,第五軍演習開始。在這之前,要把委員長請到,白部長不是已經來了嗎?再把何部長和徐部長請來,讓他們坐在校閱台上,睜眼看看俞濟時究竟是什麼東西!下來就好辦了,論資歷,你們都是黃埔一期的;論本事,俞濟時連裝甲車的槍眼都不曉得在哪裡……他憑什麼當第五軍軍長呢?只有一個理由了:他是委員長的外甥!委員長會自討沒趣麼?不會的,絕對不會的。這樣要不了幾日,事情就會轉危為安、化險為夷……」

  邱清泉呷了一口茶,望著杜聿明額頭正在消失的皺紋,他的眼角升起一絲詭譎的笑意:「至於軍座,為了擺脫現在的處境,最好的辦法就是迴避,遠遠地迴避。如果軍座願意,不妨脫掉這身黃馬褂,開輛吉普到灕江邊上釣魚去!」

  杜聿明的皺紋完全消失了。他的眼前,出現了這樣清晰的情景:俞濟時以他毫無號召力的指揮,被蔣介石一腳踢下校閱台,他以他擅離職守的過錯,被蔣介石一鞭趕下河水裡去,而那件佩戴著銀白色領章的軍服,則不偏不倚地落到蔣介石的這位同鄉身上。

  杜聿明朝邱清泉點點頭,眼神里既有無情的奚落,也有由衷的感激。是的,正是這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陰謀,幫助他在一團亂麻之中,抽出了一根金絲。這根金絲將把他捆綁在他的鋼鐵座椅上,他將不搖不晃地坐在指揮所里,哪兒也不去,什麼也不想。

  邱清泉的手臂收了回來,卻不知道放在哪裡,在胸前擺動了幾下,很快朝另一個方向揮去。杜聿明扭頭看時,戴安瀾回來了。

  「見到鄭副軍長了嗎?」杜聿明問。

  「見到了。」戴安瀾擦著汗水,從衣袋裡摸出一封信。

  信是留守在軍部的第五軍副軍長兼榮譽第一師師長鄭洞國寫來的:

  光亭吾兄:

  據悉:俞濟時所派數名幕僚和情報人員,已由重慶潛抵全州。有跡象表明,他們此行是來窺探吾兄動向的。由此可知,吾兄若不走,俞氏便不敢來。事既如此,依弟之見,吾兄萬萬不可離開興安,不可中斷演習,以免讓他們鑽了空子。

  弟 桂庭 叩上

  杜聿明看見那工整的字跡,仿佛看見鄭洞國敦厚的模樣,善良的心地。自從古北口抗戰認識以來,隨著了解的加深,他和他的這位黃埔一期同學、中央軍校高教班同學,建立著最充分的信任,最深厚的友情。手上的這封信,杜聿明便把它看作是信任與友情的象徵。他的心裡,鼓盪著股股暖流,沖走了壓在背上的磨盤,也沖走了壓在心上的石頭。

  杜聿明離開座位,緩步走到戴安瀾面前,握了握手,然後又緩步走到邱清泉面前,拍了拍肩:

  「邱師長的好意,我領受了。我個人的去留,這是小事演習有關國家安危,這是大事,所以斷然不可因小失大。今天下午的校閱,照常進行,兩點四十五分,準時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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