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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6:37
作者: 王雨/黃濟人
獲救的「民萬」輪汽笛長鳴,逆水朝重慶朝天門碼頭駛去。船長向吉雲立在駕駛艙里引領輪船上行。他那心撲撲碰撞胸壁,扯開喉嚨喊,重——慶——,我向吉雲回——來——了!「民萬」輪迴——來——了!舵工也跟著喊,我們回——來——了!這發自肺腑的喊聲,傳出駕駛艙,隨風飛向朝天門碼頭。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向吉雲激動說。又喊,老婆,娃兒們,我回來了……有股大浪湧來,輪船在浪濤里翻騰。向吉雲喊,來嘛,我民生人是不得怕風浪的!一股浪濤扑打玻璃窗。向吉雲喊,給老子加速,加速!拉汽笛!
「嗚,嗚嗚——」
輪船如同一頭雄獅,咆吼上行。拐過水灣,看見山城了,看見朝天門大碼頭了。向吉雲笑了,就要見到久別的老婆娃兒了!驀然,他眉頭鎖攏。起火了,好大的火!連江上的船隻也燃火了。向吉雲揪心地遠望,大火正隨風順水蔓延。
「快,左舵,左舵!把輪船開到前面水灣那水流平緩處去!」向吉雲急忙指揮。
舵工連忙左打舵。
「民萬」輪船頭左轉,加速朝水灣駛去。
幾艘燃燒的船隻隨流而下,船上有人跳水。向吉雲想去救人,卻水流太急,且左轉的「民萬」輪與那些跳入江中的人距離太遠。
向吉雲心裡駭然:「怕是有油輪燃起來了,燃燒的油隨水而下,會引燃不少輪船!天啊,民生公司的倉庫、躉船、物產部都在其火勢範圍內!」想到了好友謝薩生、周質彬。還萬般擔心住在江邊的老婆和兩個娃兒。
向吉雲的好友謝薩生是民生公司船務處襄理、周質彬是民生公司港務科主任。此時里,他兩人,還有馬哲民等員工都奮戰在火海里。確實有油船起火了。那油輪燃燒後,爆炸聲四起,火勢迅猛,那船成了火船。泄漏到江水裡的油料順了江面燃燒,整個江面一片火紅。快,趕快疏散那3艘船,那上面裝有炸彈!謝薩生喊,和周質彬、馬哲民等人分頭指揮疏散那3艘輪船。那3艘輪船快速駛離險境,而謝薩生、周質彬、馬哲民等奮戰在火海里的49名民生公司的員工卻未能逃生,他們挽救了民眾生命財產,卻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他們不幸遇難這天,是1949年9月2日。
大火撲滅後,「民萬」輪駛抵朝天門碼頭。向吉雲下船後,得知了謝薩生、周質彬、馬哲民等人遇難的消息,捶胸號啕。自己的好友、同事離他而去了,這場悲慘的大災難吞噬了無數生命、財產。他回到家時,一片慘狀。他家那瓦房已被燒毀,好在老婆和自己兩個兒子還倖免於難。
這場大火不僅席捲了朝天門碼頭,而且燃燒到了小十字。美豐銀行、川鹽銀行一帶的全部街道、房屋均成廢墟。沿江船舶亦未倖免,火隨風勢、水流,直逼船舶,燃燒的船舶順流而下,又波及未燃的船隻,由此又使不少逃離岸上的人們葬身江中。民生公司在這場大火中損失慘重。
正在香港處理公務的盧作孚聞訊大驚,悲痛不已,立即乘飛機趕回重慶。飛機駛抵重慶上空,在火場上盤旋許久,讓乘客俯瞰災區情景。盧作孚看著,雙目閃閃,為死難者祈禱,為雪上加霜的民生公司擔憂。他已經得到程心泉從重慶總公司發來的急電,曉得了重慶以及民生公司的損失情況。
通訊員林文裕坐在盧作孚身邊俯視,含淚寬慰:「盧總,你心臟不好,可不要過於悲傷。」
盧作孚用手帕揩眼:「我們又遇到很大的困難了,我們必須克服,也會克服這些困難的。我們要為死難職工召開追悼大會。」
坐落在重慶羅漢街的晨鐘暮鼓的羅漢寺內,哀樂陣陣。院壩里拉了「民生公司『九二火災』受難職工追悼大會」的橫幅。院子裡站著參加追悼大會的民生公司的一千多名悲傷至極的員工。太虛法師也來了,雙手合十,為死難者禱告。
盧作孚主持追悼大會,悼念亡靈,激發鬥志。
這羅漢寺建於宋朝治平年間,稱「治平寺」。元明廢圮。清乾隆十七年重建,光緒十一年,隆法和尚修建了五百羅漢堂,改稱「羅漢寺」。抗日戰爭時,羅漢寺被日機炸毀,抗戰勝利後的當年,重慶佛教界予以修復。
「……謝薩生、周質彬、馬哲民等49名公司員工離我們去了,他們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大江兩岸眾多民眾的生命,挽救了大江兩岸眾多民眾的財產,他們是我民生公司的驕傲,他們的捨己為人的英勇精神將永世長存!……」盧作孚含淚說。
場內人們失聲痛哭。
太虛法師念著:「阿彌陀福……」
盧作孚繼續說:「我們民生公司在這場大火中損失慘重!除49名員工遇難外,還有11名職工受傷;職工家屬罹難者48家,共計77人。公司所屬四大倉庫、三大躉船全被焚毀,位於燈籠巷的物產部已不復存在,各種庫存物質均被燒光……」淚水溢出眼眶。
場內人們痛惜不已。
回到了總公司的童少生含淚對身邊的向吉雲說:「吉雲,謝謝你保住了『民萬』輪!」
向吉雲悲痛欲絕:「唉,我,我沒有能去營救出謝薩生、周質彬他們啊!」
旁邊的程心泉拍向吉雲肩頭寬慰:「你當機立斷,指揮『民萬』輪離開火海是對的,否則公司又得損失一艘輪船。」
盧作孚繼續說:「今天,也就是9月21日,鄭東琴董事長主持召開了民生公司第二十四屆二次董事會議,我列席了會議。會議批准了總公司關於重慶『九二』火災中職工受災情形及救助、補貼辦法的意見。我宣布,無論公司現今如何困難,我們都是會立即兌現補助的!」掏出手帕擦眼,巡看大家。
場內的淚流滿面的遇難者家屬和受傷、受災者深受感動,得到慰藉。
盧作孚提高聲音說:「我們民生公司的這個事業,是永遠忠誠地服務於社會、服務於人群的事業!我要求我們的每一位職工,都要在公司處於極端困難的時候,堅定愛公司即愛社會的信念,忍耐住眼前的困苦,爭取民生公司長久的發展!今天,我們在這裡---曾經遭受日機轟炸的羅漢寺召開這個追悼大會,是要表明,我們是不懼艱難險阻的。就如同被日機炸毀現在又重新修復了的這寺廟一樣,民生公司是不會垮的,是會有更大的發展的!……」
已經回到總公司的趙明昌振臂說:「對,我們是不懼艱難險阻的!」想著在「民眾」輪上當茶房的謝紅娟,心裡說,紅娟,盧總是會想辦法讓「民眾」輪迴到故土來的。
站在旁邊的盧國紀聽著趙明昌的話,看著揮臂講話的父親,悲痛的心充滿激情,為民生人而自豪、驕傲,為父親的臨危不亂、處理事情及時周到佩服,也擔心著成天操勞的父親的身體。是父親叫他來身邊幫助工作的,父親明天又要飛香港,那邊的事情迫在眉睫!他已經看到了今天《新民報》的報導:「盧作孚偕子盧國紀明天由渝飛港。」
次日,盧國紀沒有能跟父親一起飛香港,儘管當日的《新民報》再次報導:「盧作孚偕子國紀,定今天中午乘國航機飛港。」
出發前,盧作孚和盧國紀在家裡收拾行李,程心泉趕來了,送來一封從香港民生公司發來的電報,稱金陵大學畢業的盧國儀已經從南京取道天津,乘船抵達香港了。看了電報,一家人都好高興!
蒙淑儀潮紅了兩眼,對國紀和國綸說:「好,國儀去了香港好,可以照顧你們的爸爸了!」
盧作孚嘿嘿笑:「這個丫頭,竟然繞道去了香港!」對盧國紀說,「國紀呀,既然你妹妹已經到了香港,你就可以不去了,各自回天府煤礦上班去吧。」
跟在父親身邊的這些天裡,盧國紀耳聞目睹了忙碌的父親的諸多事情,學到了許多做人做事的道理:「爸爸,我聽你的,只是,只是不能跟在爸爸身邊學更多的東西了。」
盧作孚笑道:「社會才是大學堂,只要你關心社會、融入社會,有你學不完的。」對盧國綸道,「國綸,是不?」
盧國綸點頭:「是,爸爸就寫信給我這樣說過。」
盧作孚又對盧國紀說:「國紀,你回去上班就是學習。」
盧國紀點頭:「爸爸,我聽你的,馬上回去上班。」妻子上個月剛生了娃兒,也應該在妻子和娃兒身邊。妻子生娃兒時,在北碚檢查、部署工作的父親還抽空去醫院看望了她和剛出生幾天的嬰兒。
「對,馬上回去上班。」盧作孚高興道。
盧國紀關切道:「爸爸,你可要注意自家的身體!」
盧作孚道:「曉得,看你,活像你媽媽那口氣。」
蒙淑儀怨艾道:「像我的口氣未必不對?你這個人呢,啥子都好,啥子都關心,就是一點不好,不關心自己的身體。」
麼兒子盧國綸說:「就是。」
「耶,我今天成少數派了!」盧作孚嘿嘿笑,「要得,聽你們的就是。你們儘管放心,有那國儀在,她會在我耳朵邊羅嗦不完的。」
蒙淑儀也笑,笑得苦澀:「唉,我們一家人呢,總是難得團聚。」
盧作孚體會妻子心境,說:「淑儀,會在家裡團聚的,會有那一天的!」
事實是,他們這一家人再也沒有能夠團聚過。
這時候,盧子英進屋來。盧作孚好高興,全家都好高興。盧作孚就拉了盧子英到裡屋去說話。盧子英說,二哥,這一向,你重慶、香港兩頭跑,這麼忙,上個月還專門來北碚檢查、部署工作,查看各項事業,跑遍了北碚的學校、礦山、圖書館、科學院。你放心,我們都按照你的部署抓緊在辦。盧作孚說,子英,事情主要是你們辦,我再次拜託你要多操些心。解放軍要進軍西南了,國民黨軍隊和官員要溜,你們千萬要保護好北碚地方和民眾的生命財產,不要受到損失。盧子英點頭,我們已經做好了迎接解放的準備。好。盧作孚笑道。二哥,你去香港好久回來?我隨時都會回來。
確實,兩個星期之後,盧作孚便從香港飛回重慶來了,盧國儀也同機到達。盧作孚夫婦、在渝的三個兒女和兩個孫兒女,一家人圍桌子吃夜飯。從南京去了天津的盧國儀話最多,講了許多聞所未聞的解放區的新聞,很令人鼓舞,大家都很興奮。一家人說不完的話,吃完夜飯還繼續說。蒙淑儀看窗外月亮,嘆道:
「咳,要是國維、國懿在就好了,一家人就團聚了。」
盧作孚也看月亮,說:「會的,會有那一天的……」
程心泉匆匆走進屋來:「盧總,車子來了。」
「好,我們走。」盧作孚說,起身跟了程心泉走。
蒙淑儀欲言又止,她曉得,丈夫今天晚上要召開緊急會議。
會議在民生公司總部的會議室里召開,燈火通明,公司在渝的高層領導都到會了。
「為啥子晚上開會,因為人可以到得最齊;為啥子開這個會,因為有諸多的事情要儘快去辦。」主持會議的盧作孚說,「從明天起,從我帶頭,我們大家都要分頭下去,逐一檢查停泊在重慶及其附近的船岸設施。我盧作孚謝謝你們了,通過大家的艱苦努力,我們公司的多數輪船都回到了長江上游。可是,我們卻不能高枕無憂,要辦的事情比弄回輪船來還難還多。因為,我們必須保護好這些輪船,否則就是前功盡棄。這些輪船必須儘快疏散和隱蔽,躉駁和岸上的一應設施必須千方百計保護……」
人們點頭,低聲議論。
盧作孚突感胸口悶痛,曉得又發病了,不想讓大家看出來,就用胸口緊貼身前的桌子,繼續說:「我要求民生公司的一切船隻和人員,不因國民黨軍隊的潰逃而遭到任何損失和犧牲。一切工作都安排好了,長江上游的困難問題也就基本解決了,最困難的一段日子正在一天天地熬過去……」面色發白,額頭滲出細汗粒。
童少生發現,連忙到盧作耳邊說:「盧總,發病了?」
盧作孚低聲道:「你去把我那藥片拿來。」
程心泉早拿了藥片過來。
盧作孚迅速接過藥片放到嘴裡,咽下:「我先說這些,大家發言。說問題、擺困難,然後,大家拿出解決的辦法來。」用手推童少生、程心泉離開。
童少生低聲說:「盧總,你去休息,我在這裡聽大家的意見。」
向吉雲扯開喉嚨發言:「對頭,船隻確實要趕快分散隱蔽。我說呢,一些噸位小的船隻可以開到嘉陵江上游去;不能進嘉陵江的船隻呢,可以開往長江的更上游。」
趙明昌說:「我發個言,我覺得,總公司的所有資料也應該做保護性轉移,千萬不能被國民黨的敗軍搶走或是毀了。」
盧作孚點頭。
有人開了頭,人們便爭相發言,會議熱烈起來。
這次會議後的一個多月里,盧作孚又組織召開了一個又一個會議,視察了所有民生公司在渝的船舶和設施,逐一地督促落實。
這天晚上,疲憊的盧作孚剛回家吃完夜飯,晏陽初登門了。老朋友的到來,使盧作孚的精神為之一振。讓淑儀泡了上好的沱茶,兩人在屋燈下長談。
「作孚,都啥子時候了,你老弟啷個還穩得起?」晏陽初說。
「我曉得,你是要說,解放軍進軍西南的戰役已經開始了。是不是?」盧作孚回問。
晏陽初喝茶,說:「是呀,好多愛國、民主人士都去香港了,留在重慶的只是極少數了。」
盧作孚笑道:「你就是這極少數。」
「真的,你走得了。」
「我不怕。」
「不是你個人怕不怕的問題,是得保住你這個國家的寶貴人才!」
盧作孚笑:「要說國家的寶貴人才,你才是。你先後在國內進行了定縣、衡山、新都和華西實驗,又在北碚開辦了鄉村建設學院……」
晏陽初做停止手勢:「呃,我在說你呢,你倒扯起我來。」他嚴肅著臉,怒道,「你看此時的重慶,充滿白色恐怖。往台灣逃跑的國民黨當局,一面大肆抓人、鎮壓群眾;一面調兵遣將、負隅頑抗;還對留在重慶的愛國人士和社會知名人士採取了行動,企圖強制送去台灣。」
盧作孚也嚴肅了臉,堅決道:「陽初兄,我是絕不會離開故土的!」
晏陽初著急道:「這我曉得,可是,可是萬一他們對你採取強制行動啷個辦?」
盧作孚欲言又止,心想,是得要做防範,又深感難以馬上就離開,說:「實不瞞你老兄,我這裡的事情還多且萬般重要!為了民生事業,為了民生公司的人、財、物不受損失,我還真顧不上個人的安危了。」
晏陽初將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茶水飛濺:「我跟你說,你盧作孚不僅僅是個人的事情,你是國家的寶貴人才,將來要你做的事情還多!」
見晏陽初動了感情,也覺得他說得有理,盧作孚軟了話:「陽初老哥,我,我聽你的就是,只是,我還不得不再堅持一下。」
「堅持到最後一刻?」
盧作孚點頭:「陽初兄,聽我作孚一句話,你倒是應該馬上飛去香港了。」
晏陽初的腦殼搖成撥浪鼓:「你不走,我也不走!」
盧作孚指點他道:「你看你……」
晏陽初愣眼道:「我啷個?」
「聽人勸,得一半!」盧作孚盯他。
「對頭,聽人勸,得一半!」晏陽初也盯他。
蒙淑儀端了水果走進來,乜兩人道:「你兩個耶,活像是細娃兒在拌嘴。」
兩個相互盯著的人才哈哈笑了。
盧作孚聽從了晏陽初的勸導,在抓緊做好公司後續工作的同時,對家裡人也做了安排。將蒙淑儀和兩個孫兒女送到了北碚,在中國西部科學院借的一所離北碚管理局很近的小平房住下,由盧子英照顧他們。已經考上重慶大學的盧國綸住在學校,盧國紀一家人也早已回到了天府煤礦。此時已經是11月中旬,形勢對他已經十分不利。他才帶了盧國儀,跟晏陽初一起飛香港。買的是11月9日的機票。
民生公司的車子送他們去機場時,程心泉說:「盧總,剛才軍政部來了兩個軍官找你。」
「啥子事?」盧作孚問。
程心泉道:「說是現在重慶太危險,讓你馬上飛台灣。」
的晏陽初拍盧作孚,說:「看,該是我說對了嘛!」
盧作孚問程心泉:「你對他們啷個說?」
程心泉道:「我說你下涪陵去了,過幾天才回來。」
盧作孚追問:「他們啷個說?」
程心泉道:「他們不信,說是就坐在辦公室等。」
盧國儀急了,問:「他們還在等我爸爸?」
程心泉點頭:「還在等。」
盧作孚道:「讓他們等去。」
程心泉說:「我看送你們去機場的時間到了,就讓趙明昌陪他們坐,溜了出來。」
盧作孚笑:「你還精靈。」
晏陽初擔心道:「他們會不會在機場攔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