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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6:02
作者: 王雨/黃濟人
重慶北碚市郊的白廟子好生熱鬧,人聲鼎沸,鼓樂陣陣,有川戲座唱。飾演紅拂女的女戲子鏗鏘唱「二流」:
自恨紅顏多薄命,
生逢亂世南北爭,
奴本千金一閨閫,
改作王府箕箒人……
「好,好!……」
圍觀者連聲叫好,掌聲四起。圍觀的人群中有穿便裝的盧子英和他的幾個便衣助手。盧子英並不曉得,此時朱正漢也在這人群里。
鼓樂聲中,那女戲子又唱「苦皮一字」:
自恨奴家命運蹇,
長守孤燈獨自眠,
幽靜深閨如尼院,
空度青春(轉「二流」)美少年……
又一陣叫好聲和掌聲。
盧子英無心聽戲,看那戲台上的「大同社成立典禮」的橫幅,目露憤懣。這個由惡少、歪人、中統特務組成的「大同社」,在這裡已經鬧騰三天三夜了。開了500多桌的流水席,把北碚、江北、合川、巴縣50多個堂口的兄弟伙都請到場來捧場、祝賀。
此時里,自任「大同社」總舵把子的劉開煌,帶領了他的左右龍頭劉練卿、馮瑞濤在人群里走動、敬酒。
「謝謝各位對『大同社』的捧場!我劉某不才,卻得到各位,包括在座的幾位鄉長和峽防局官員的支持、厚愛,也都來參加了『大同社』。謝謝你們,我把這杯酒幹了!」劉開煌說,飲盡杯中酒。
左龍頭劉練卿說:「『大同社』剛成立,就有3000多兄弟參加,好兆頭!」
盧子英聽著,他們真有這麼多人?就聽見身邊有人說話,吹牛,哪有這麼多?
朱正漢在盧子英不遠處,他正盯著一個穿長袍馬褂的人。
那長袍馬褂者走到劉開煌跟前,恭維道:「劉社長,我田徳全也加入了『大同社』,為祝賀『大同社』開張大吉,捧送一份薄禮,不成敬意!」呈上一匝紅紙包裝的銀元。
劉開煌接過銀元,笑道:「有徳全兄的加入,為本社添輝呃……」拉他入座敘談。
朱正漢看著,二目噴火。這個田徳全,當年以副師長入股民生公司,嫌分紅少而撤股;任軍副參謀長後,強行奪走『蜀通』輪;之後,去一艘日輪當經理;抗戰時竟當了漢奸,為日機轟炸重慶提供情報。不想,傢伙竟逃脫懲罰,搖身一變又來加入這「大同社」。這一次,再不能讓他逃脫了,必須清算其罪行。
「正漢,你也在這裡!」盧子英走過來,低聲說。
「啊,我辦完公事,過來看看。」朱正漢道。
盧子英對身邊人交代幾句,拉朱正漢說:「走,我兩個到那邊說話。」北碚三峽鄉村試驗區改為四川省直轄的管理局後,他擔任局長。
盧子英領了朱正漢到遠處一家茶館的包廂里喝茶、說話,他倆是無話不說的。
「到北碚來的進步人士多,不少是中共黨員,老蔣對這裡一直不放心,認為是養癰成患,早就必欲去之而後快了。」盧子英說,「抗戰勝利後,中統南京局本部就指示中統川調室主任徐政,對北碚管理局搞分化瓦解,以策反地方勢力,聯合『反盧』,奪取北碚的行政權力。」
朱正漢點頭:「我曉得,中統重慶處在北碚就長期設得有秘密『分區』,因為有你和盧總的抵制,工作才難以展開。」
「徐政得到局本部指示後,就調整了北碚的組織,今年初,他指派劉開煌為北碚分區主任,執行他親擬的反盧的『釜薪行動』。劉開煌認為要完成這行動,得要建立強大的外圍組織,就在北碚尋找對象,首先看中了『少英會』,看中了那個『少年武松』和其把兄弟們……」
盧子英說這「少英會」朱正漢曉得,抗戰時期,北碚發生了一件轟動全城之事。有天晚黑,「火焰山公園」動物園的一隻老虎破籠而出,人們驚恐不安。那老虎倒只在公園裡遊蕩。有個叫馮瑞濤的少年說,他有辦法讓虎回籠。盧子英讓他試試。馮瑞濤把100多斤牛肉切成塊,沿路放至籠子裡。餓虎一路吃來,乖乖回籠。馮瑞濤頓時成為轟動北碚的新聞人物,管理局贈送他「少年英雄」的金字橫匾。群眾稱他為降虎的「少年武松」。馮瑞濤乃富家紈絝子弟,其父馮智舒是北碚商會常務理事會的代理理事長。馮瑞濤因被當地青少年崇拜,便藉此呼朋引類,扛起「少英會」的袍哥旗子,自任頭兒。人些謂之「半截么爸當舵把子。」參加「少英會」的是些不務正業的惡少、阿飛,以兩臂文雙龍為標誌,在北碚城裡聚眾鬥毆,惹是生非,抓拿騙吃,敲詐勒索,戲弄女學生,強姦婦女,無惡不作。老百姓從敬佩變成詛咒,啥子少英會,是害人蟲!馮大少,你做了件好事,卻做了99件壞事,要遭天老爺報應!
「那個劉練卿也壞。」朱正漢說。
盧子英點頭:「他本來是我和二哥辦的『三峽實驗區管理人員訓練班』的第一期學員,畢業後在三峽鄉村實驗區當警衛隊長。因表現不好,管理局成立後,就調他到局裡任聯隊副。他認為這是明升暗降,滿腹牢騷,又嚴重違紀,我當然是毫不姑息,革了他的職。後來,他因販毒被捕關押半年,取保出來後還是不思悔改,認為『翻船』的原因是勢力單薄,說,一塊磚砌不起牆。於是,在白廟子拉起了團伙。他見馮瑞濤成立『少英會』後,就領了他的兄弟伙要求加入,馮歡迎。因為他年齡較大,又會耍槍,馮瑞濤就抬他為執事大哥,跟自己平起平坐,成為『雙龍頭』。這『少英會』就成了北碚最大惡勢力。」
「劉開煌跟他兩個人攪得死緊。」
「就是。劉開煌是通過中統北碚區的人安排跟馮、劉見面的,跟他兩人結為拜把子兄弟,隨後,又把他兩人帶到重慶去見徐政,將其發展為中統的『網訊人員』。封劉練卿為『特勤組』組長,專門在我身邊來發展內線。馮、劉二人受寵若驚,以為有貴人扶持,自可平步青雲,死心塌地跟了徐政、劉開煌干,來算計、對付我們。」
「哼,中統竟和地皮流氓攪到一起。」
「一個鼻子孔出氣!為了使他們那反盧的『釜薪行動』在北碚有公開、合夥的外衣,劉開煌就把北碚地方的幫派聯合起來,搞了青幫紅幫所謂袍哥大團結的這個『大同社』。他們說不但要有人、有錢,還要搞地方武裝,等待時機奪取北碚權力。他們想迷惑我們,就把社址選在遠離北碚市區的這白廟子來。」
「囂張!」朱正漢憤然道,「啊,盧局長,你可要注意那個田徳全……」
盧子英與朱正漢在茶館裡說話時,劉開煌和田徳全也在擺談,身邊坐有馮瑞濤和劉練卿。
「我『大同社』成立後,第一步,是集中力量擴大組織、部署網絡。」劉開煌說,「徐政主任要求我們要建立蜘蛛網般的關係;第二步是,集聚財力。」
「財源從哪裡來?」田徳全問。
劉開煌道:「向當地富紳巨商要,我手頭有人有槍,他們敢不給!」
田徳全笑道:「我曉得你厲害,你有賭場抽頭,還製造嗎啡運往涪陵牟利。」
劉開煌喝茶,笑:「第三步,就是以大煙換槍,貯存彈藥。我們在幾個鄉訓練了『自衛民兵』。建立了以鄉為大隊的『民兵聯隊』。由練卿任『聯隊長』。在北碚城區呢,則有瑞濤任隊長的『少英手槍隊』。」
「周密。」田徳全說。
劉開煌得意道:「有高人指點撐腰噻。我跟你說,為了實施『釜薪行動』,中統在盧子英身邊安插了不少『坐探』,就是中統說的『特勤』,其中最得行的莫過胡弗。」
田徳全道:「我知道這人,號致遠,銅梁人,在重慶西南美專和江津劇專都讀過書。」
劉開煌點頭:「他曾經在盧氏兄弟的『峽防局學生隊』受過訓,擔任過北碚管理局教育科的督學。去年,他還被聘為《嘉陵江日報》的總編輯,後又升為社長。你曉得的,這《嘉陵江日報》是北碚唯一的日報,為盧氏兄弟所創辦,宣傳了不少中共的思想。現在胡弗在那裡,就可以為我們『大同社』說話了。」
田徳全擊掌道:「三個步驟好,又有北碚唯一的輿論陣地,有他們好看的!」
劉練卿瞪眼說:「他盧子英啥子東西,老子這次要報仇雪恨,不得客氣!他如果識相一點,乖乖交出管理局,還可保他條狗命。」
馮瑞濤擰眉說:「設個『鴻門宴』抓他……」
秋夜,盧子英的辦公室里亮著燈光。盧子英召集北碚管理局警務人員開會,朱正漢也在場。這是間狹長的房間,南面靠窗有辦公桌、靠背椅、長竹沙發、文具、公文袋、報紙和茶具。人們或站或坐在屋子裡。
瘦長個子的盧子英著綠色軍裝,別手槍,褐色面容在屋燈下熠熠放亮,41歲的他顯得幹練、結實:「我們管理局的警務人員並非庸碌之輩,對於『大同社』成立前後的一系列活動了如指掌。我盧子英是不吃他們那鴻門宴的,倒是要讓他們好看!」
朱正漢說:「盧總就說,先發制人,除惡務盡。」
盧子英點頭:「今天晚黑我們就開始行動……」作具體部署。
朱正漢請求參加,盧子英同意,讓他參加白廟子的抓捕行動。
盧子英親率警務人員到北碚中山路36號劉開煌住所時,秋月隱在雲層里。盧子英指揮大家迅速包圍劉的住所,率眾破門而入。還不知情的劉開煌嚇得渾身打戰,束手就擒。在劉的住所搜出了大批的毒品、槍枝、彈藥和有關材料。
盧子英又率人去逮捕馮瑞濤,馮瑞濤父親馮智舒慌忙掩護馮瑞濤從後牆逃走。
盧子英怒瞪圓瞪,喝令將馮智舒拿下:「馮智舒,你助紂為虐,知罪不?」
馮智舒面如土色:「我,我知罪。」
馮智舒的被扣押,迫使馮瑞濤歸案。
另外一隊警務人員趕到白廟子時,劉練卿聞訊已措手不及,糾集兄弟伙持槍頑抗,掩護其婆娘胡桂英攜帶金銀首飾等貴重物品逃走。
槍戰中,田徳全趁機溜走,穿過山林時,他抬頭看露出半張臉的月亮,舒口氣,好險,又逃過了一劫。
「不許動,舉起手來!」大樹後走出個持槍人。
田徳全看清楚是朱正漢,驚駭不已。他知道,朱正漢一直在盯著他,幾次他都僥倖逃脫。那次,他用反光鏡為日機引導轟炸目標,一顆飛彈射來,擦他頸邊而過,險些兒要了他的命。此刻里,他二人狹路相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行伍出身的他飛快地掏出手槍。
「叭!」
槍聲響了,田徳全倒在血泊之中。
朱正漢別上手槍,朝田徳全踢了兩腳:「狗日的,這就是你當漢奸的下場!」
白廟子的槍戰激烈,劉開煌等人寡不敵眾,全都被擒。
除惡務盡,盧子英馬不停蹄又在麻柳溝捕獲「大同社」骨幹胡安才等16人,對劉開煌婆娘胡桂英亦沒放過,在南岸彈子石其親戚家將其抓獲歸案。此次突擊逮捕行動,「大同社」的重要人物和骨幹分子都鋃鐺入獄。
劉開煌在看守所大鬧:「我是中央的人,你們非法抓人,侵犯了我的人身自由!」
盧子英在管理局辦公室聽說後,拍案道:「他敲詐勒索、聚賭抽頭、掌紅吃黑、製造大宗嗎啡牟取暴利,又以大煙換槍、貯存彈藥、糾集黑惡勢力行霸一方,他還不知罪!」
盧子英秘書走來:「盧局長,徐政派人來了,說是要見你。」
盧子英說:「不見!你跟他說,我生病臥床,拒絕會客,這件事情候孫司令來北碚解決。」
盧子英逮捕劉開煌一夥時,出巡川東15縣的重慶警備司令孫元良到了合川,突接北碚急電:「此間土匪暴動,為首者已緝拿歸案,候鈞座蒞碚處理。」老練、沉著的盧子英利用孫元良出巡的機會來了個出奇制勝。因為,按照國民政府規定,警備區內行政機構要逮捕人犯,必須由警備司令簽發「傳訊證」。此次北碚管理局則以「土匪暴動,即時處理,不得不採取緊急措施」為由逮捕了劉開煌等人。雖然抓了人,但必須由警備司令部來處理。盧子英曉得還有一場艱苦鬥爭。
孫元良偕同軍法處長秦萬本、稽查處長羅國熙等隨行人員風塵僕僕趕到北碚,下榻兼善公寓。聽了盧子英的匯報後,身著黃色皮夾克、手執皮鞭的孫元良生氣了,當著在場的管理局的人說,你們把國民黨黨部特派員也當成土匪抓了,你們是哪一黨的官員?身為中央大員的他,自然不同意盧子英的做法。盧子英不示弱,自古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他黨部特派員又啷個了?未必然就可以違犯法度?
「你,唉——」孫元良搖頭道,「你還是把劉開煌放了,他的事情自有人來處理的。」
盧子英說:「孫司令,事情怕沒得那麼撇脫。」
長盧子英一歲的孫元良勸道:「子英,這事你聽我的。」
盧子英問:「你是害怕了?」
孫元良說:「不是怕,是……」
「是啥子?」盧子英追問,又說,「孫司令,你也算是抗日一勇將,啷個膽怯了。我是曉得的,民國二十一年,『一·二八』淞滬抗戰,張治中將軍率第五軍支援孤軍作戰的19路軍,你時任第5軍259旅的旅長,奉命領兵集結於南翔。日軍在吳淞、閘北久攻不下,便將突破重點轉向廟行鎮一帶,廟行吃緊。危急關頭,你趕去增援,使日軍在廟行遭到空前挫敗。中外報紙認為廟行戰事之暴烈為開戰以來僅有,所得戰績亦堪稱滬戰高峰。積疲未蘇,血衣猶濕,你又親赴所部517團在葛隆鎮的抗敵前線,確保我軍歸路不斷。」
孫元良聽了心裡快慰,還是說:「好漢不提當年勇,子英,你必須把劉開煌給我放了,其他人交由我們處理。」
盧子英強硬道:「案子沒有審理,子英實難從命!」
次日清晨,孫元良下榻的兼善公寓來了10多位民眾代表,帶來了北碚兩萬多人的簽名請願書,向孫司令請願,要求嚴懲暴徒劉開煌、劉練卿、馮瑞濤等人。請願書中列舉了「大同社」的累累罪行,有證有據。同時,各社團還在街頭貼了標語:「嚴懲暴徒,罪不容誅。」「大同社劣跡昭著,必須立即查封。」
盧子英發動的民眾的簽名請願和輿論攻勢,使孫元良感到了壓力,同意開庭審案,由軍法處長秦萬本主審。審訊中,盧子英等人將在「大同社」抄出的30多條長槍、20多把手槍、一批彈藥和大宗毒品抬上法庭。同時作為證據的還有一大堆民眾的控告書、檢舉信。
盧子英對坐在身邊的孫元良說:「就憑私藏槍枝彈藥、製造嗎啡、販運毒品,就可以軍法從事。更何況是圖謀武裝暴動,奪取政府行政機構了。」
孫元良心裡唉唉發嘆,他得要揮淚斬馬謖了。
大量的證據使主審秦萬本很是尷尬,遲遲難判。
孫元良紅了頸子,說:「這樣吧,全部人犯押解重慶,交由軍法審辦,該殺的就殺。」說完,宣布「退堂」。
如果讓孫元良將這些人押解重慶,那豈不是「放虎歸山」?盧子英當然不干。當晚,盧子英又組織了幾十名教師和學生代表來到兼善公寓,再次向孫元良請願,要求立即懲辦暴徒,以平民憤。孫元良搓手踱步,難以抉擇。
孫元良副官到他身邊,悄聲說:「司令,聽盧局長秘書說,如果你不答應懲辦暴徒,北碚的幾萬老百姓要來攔車請願。」
「這個盧子英,比老子還犟。」眾怒難平,劉開煌這幫人也著實可惡,孫元良讓步道,「好吧,那就再審。」
次日下午,再次開庭審判。
主審秦萬本宣判:「一、『大同社『私藏槍枝、彈藥,圖謀不軌,又製造嗎啡,販運毒品。主犯按照軍法分別判處外,該社立即解散。所抄出槍枝、毒品一律沒收,由本司令部處理;二、為首人犯劉練卿、馮瑞濤、胡安才、吳光明、劉濤、周成美等6人,在北碚地方作惡多端,劣跡昭彰,民怨沸騰,依法判處死刑;三、涉及此案的有關人員劉開煌,因系中央黨務人員,本司令無權處理,押解重慶交付重慶行營查辦。其餘人犯,交管理局從輕發落。」
據此判決,劉練卿、馮瑞濤等6人遊街示眾後,押赴滑翔機場執行槍決。萬人觀睹,拍手稱快。
盧子英到重慶,對就要出國的二哥盧作孚說了此次事件的前後經過。
盧作孚朗聲大笑:「好,子英你幹得好!」又問身邊的朱正漢,「正漢,聽說你把那個田徳全殺了?」
朱正漢道:「我是正當防衛,他是自絕於民。」
盧子英笑:「不想正漢還有一手好槍法。」
盧作孚痛快道:「正漢,你做得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