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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5:44
作者: 王雨/黃濟人
1944年10月5日,盧作孚飛抵印度加爾各答機場。
汽車穿過加爾各答小街,盧作孚透過車窗外望。泥濘的道路、昏暗的陋巷,不時可見到被打上霍亂、天花或麻風病標記的飢餓、瘦弱的人群。溢滿的垃圾箱裡,偶見死去的棄嬰。盧作孚心升悲哀,可惡的日本帝國主義,不僅在中國也在亞洲製造了人間災難。
汽車駛入大街上,道路寬闊了,各式車輛來往,人流擁塞。汽車的速度減慢下來。高樓大廈多了。有列隊的印度、英國士兵走過,顯得精神。盧作孚的心情振奮起來。第二次世界大戰進入了決戰階段,同盟國軍隊在多條戰線上取得了重大勝利。在中國,國共合作對日寇展開了全面反擊。侵略者的末日即將來臨,反法西斯戰爭取得最後勝利的日子已為期不遠。
汽車駛過港口,看見了海輪,看見了印度洋。盧作孚那心撲撲跳,大江大海,他對其情有獨鍾!加爾各答地處恆河三角洲,瀕臨孟加拉灣,是印度東海岸最大的海港。
「作孚,你一看見水和船眼神就放亮!」坐在盧作孚身邊的長他10歲的好友范旭東說。
盧作孚呵呵笑:「當然,我這一生跟水和船是結下不解之緣了,就如同你明俊兄跟化學結下不解之緣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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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旭東道:「你大概想把民生公司的輪船也開到這裡來吧?」一口湖南話。
此話正中盧作孚下懷:「這個嘛,倒不是不可能的……」
戰爭形勢發展很快,勝利在即,為安排戰後世界經濟、政治秩序,一些重要的國際會議開始陸續舉行。其中之一就是於下個月10日至17日在美國紐約召開的國際通商會議。此是一個民間會議,但卻是一個很重要的會議。是由國際商會美國分會、美國全國商會、美國工業協會和美國國外貿易協會四大商業團體發起召開的。中國作為渴望參加國際經濟合作的與會國,很重視這次會議,通過國內工商團體推薦,國民政府選派了6位著名的工商金融巨子作為代表出席會議。其中就有盧作孚和范旭東。
「海運政策是這次會議討論的問題。」范旭東說,「作孚,在這方面只有你有發言權。」
盧作孚回話道:「我現在也還沒得海運的經驗。」
范旭東道:「都是水上的營生,大同小異,你的航運經驗豐富。」
「明俊兄,這江上和海上的船運名堂多,還是要實踐了才清楚。」盧作孚說,「當然,就航運的經驗來講,我們現在的一些經驗也是可供交流的。」
范旭東點頭:「這倒是。」
盧作孚轉移話題:「你只講海運,這次會議還有其他議題呢,譬如,私人企業的維持、各國商業政策、各國間的貨幣關係、投資的獎勵和保護、新區域的工業化、航空政策、原料的世界供應等問題。啊,對了,還有卡特爾,就是商業聯合問題。總共是九個議題呢。」
范旭東說:「這些問題都跟你這個航運巨頭有關,你早就有一套好辦法了,在會上是有充分發言權的。」
盧作孚道:「還是你們多講。我們6位代表,除了我之外,你們都是高學歷者,三位留學日本,一位留學美國,一位是大學生。我呢,就只好笨鳥先飛了。」
范旭東笑說:「你可不是笨鳥,是衝出了峽江的蛟龍,正要遨遊大海呢!」
盧作孚認真道:「我嘛,確實是有搞海運的想法,不過,這不是簡單的事情。我國工商業吧,進入世界範圍還極少,所以,我打算借這次參加國際會議的機會,學習了解更多的東西,做到心裡有數。」
范旭東也認真道:「作孚,你確實是個有心人,未雨綢繆,總是把事情想在遠處。」
盧作孚道:「跟你老兄學呢,我在南京借住你那莫幹路11號的房子時,常聽你那些朋友誇讚你有遠見。」
范旭東搖頭笑,說:「作孚,我是真心希望你早日開闢海上航線,我們的化工產品要進入世界市場少不得海運。」看車窗外潮湧的大海,感嘆說,「你看,大海在向我們招呼了,說,歡迎中國海輪,歡迎中國產品!」
范旭東這麼說,大家都笑,都感嘆,也遺憾中國現今國力太弱。
盧作孚望海興嘆:「海洋是博大、寬懷的,我民生公司現今缺少的就是航行海上的船隻,缺少海輪……」
盧作孚並非僅僅為了來出席這次國際會議,還有一個重要目的,就是參觀美國的工廠,特別是要看看這裡的造船廠,以尋求在國外訂造新型現代化船舶的可能性,爭取民生公司在戰後能有更為廣闊的發展領域。他早就有這想法了,也為自己這想法而驚駭。民生公司以一隻「民生」小輪艱難起家,行駛於嘉陵江和長江上游,居然闖過長江三峽進入了大江下游,居然駛入了上海港,現在又居然想進入浩瀚的大海了!為此,他振奮不已、盼待不已。也有擔心,擔心會遇到比長江險灘更難以逾越的巨大障礙!
汽車喇叭鳴響,到住地了。
盧作孚一行人在加爾各答停留兩天。他給大兒子盧國維打了電話,抓緊時間去實地參觀了港口、海輪,學得不少經驗。
離開前的晚上,大兒子盧國維從軍營請假匆匆趕來住地看望父親。經歷了戎馬生涯的盧國維變得黑瘦、精神,有了股軍人氣質。盧作孚離渝前,淑儀抹眼淚叮囑他,一定要約國維相見。此刻里,他也兩眼發濕。國維畢竟年輕,就離家赴遠方征戰,雖說是不在前沿打鬼子,可也是身居叢林身在前線。敵人的炮彈、炸彈、冷槍難防,萬一的犧牲是隨時可能發生的。盧作孚為大兒子倒了杯開水。一身汗濕的國維接了開水便喝,熱眼道,爸爸,我好想你和媽媽,好想弟弟妹妹們!呵呵,盧作孚眼熱,說,他們都好,都好!國維,你經受這前線的鍛鍊和考驗十分危險也十分值得……父子倆的話都沒能說完,盧國維起身說,爸爸,我請假的時間短,今晚就得趕回軍營去。好,好,你回去吧,軍隊是講究紀律的。盧作孚送兒子到住地門外,兒子挺胸並腿向他敬禮。兒子快步走後,盧作孚眼裡漾滿疼愛的淚水。
飛經北非的卡薩布蘭卡時,有心人盧作孚感觸良多,提筆給民生公司代總經理戴自牧寫了封信,稱:「沿途皆可見美國人往來及在站上服務。美國人在這次大戰中,不僅表現其強力在戰場上,尤其表現在服務上。吾輩服務之事業,既須以此與敵人鬥爭,亦須以此與友人比賽也。」
10月17日,盧作孚到達美國。盧作孚身邊的隨行有民生公司業務處經理童少生和翻譯孫恩三。童少生是以秘書名義隨同前往的。
並非是為了這次會議,而是為了在國外造船,盧作孚已經用了兩年時間學習英語。教他英語的是已經搬到北碚來的晏陽初的妻子雅麗,還有北碚鄉村建設學院的教授孫恩三。
盧作孚住進賓館後,就抓緊時間背英語單詞。同住一屋的童少生和孫恩三看著他那刻苦勁都感嘆。
童少生對孫恩三道:「盧總那次病倒了,被迫臥床休息,被迫同意將他在病床前召開的工作會議限制在每天不超過一次,卻用餘下的時間來學習英語。」
孫恩三點頭:「我就是那時跟他熟悉的,他的語言學習的進步真使我吃驚。兩年前,他剛開始學習時,所掌握的英語詞彙只相當於一個二年級學生的水平。可現在呢,他可以很輕鬆地閱讀英文報紙和一些英美刊物,還很少漏聽一次羅斯福或邱吉爾先生的廣播講演。」
盧作孚把英語單詞背完,抬頭笑道:「恩三,你莫把我說得這麼得行,這次出國來,我還是離不得你這個翻譯……」走出國門的他,更迫切感到英語的重要,他有好多話想要在會議上說。
這會場富麗堂皇,聚光燈照射著講台上西裝革履的盧作孚。西裝是黑色的,將白襯衣和暗花領帶顯得突出,朝右梳的頭髮光潔而顯平實。他面對台下膚色不同、穿著各異、來自42個國家的與會代表,心撲撲跳。會場靜得出奇,他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他那跳動的心翻江倒海,戰爭與和平、重建與發展、民生與維權……這些來自戰爭和社會實踐的萌生已久的想法如鯁在喉,他要一吐為快:
「女士們,先生們……」
他用自己國家的語言侃侃而談,說民生公司的艱難發展,說自己對戰後世界航運問題的看法,說維護我國與被壓迫國家利益的主張。翻譯孫恩三站在他身邊,用他那文學式的流利英語傳達出盧作孚的真知灼見。
「……那是一樁慘澹經營的事業。民生實業公司創建之初,正是長江上游航業十分蕭條、任何公司都感到無法撐持的時候,而不是在航業有利的時候。然而,它卻發展壯大起來,在抗擊日寇的比英國敦刻爾克大撤退還早一年半的宜昌大撤退中,立下了赫赫戰功!……」
盧作孚這逆境中的奮鬥、商業之慧眼、將不可能變成可能的發言,感染了與會者。
「……這個地區最驚人的是它的水力。一個可能修建比美國著名的田納西水利樞紐大好幾倍的世界上最大的水電站的地址,最近已經在我剛才提到的宜昌附近找到了。將來修建的水壩,可以把水面提高160米,可以產生足夠的水力,發電150萬千瓦。其中一半的電力即足以解決總人口約為兩億、直徑為1000英里的地區的用電問題;另外一半電力可用來生產成百萬噸化肥,除滿足中國需要外,尚可大量出口……」
盧作孚激情闡述中國戰後建設問題,鼓舞著與會者。
「……第一,我國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受侵略最深、損失最重的國家;我國的廣大地區,特別是沿海地區,遭受日本侵略軍的蹂躪,航業被破壞殆盡。要求國際組織以物質和技術,幫助我國恢復和發展被破壞的沿海和內河航運;第二,為了徹底消除給世界人民帶來巨大災難的德、意、日侵略集團重新抬頭的可能,建議同盟國在德國和日本投降後,嚴格限制其航運力量和造船能力……」
盧作孚話鋒一轉,提出了具體的維權主張,引起了與會者的共鳴。場內一陣嗡嗡聲,代表們頻頻點首、相互交談。
「第三,為了幫助被壓迫國家的經濟發展,要求在戰後消除國際上設置的各種航運障礙……」盧作孚自信而激動,揮臂講演,抒發內心感憤,為中國民眾和世界民眾大聲疾呼。他巡看會場,脫離講稿,提高了話聲,「我相信,中國是能夠建設起來的!吾先曾以重慶北碚這個小小的地方作一度經營的實驗,懸出了一個理想,叫做『將來的三峽』。最初進行起來頗感困難,但畢竟能建設成功一個這樣的局面。尤以抗戰遷建事業機關的幫助,兩三年內便完全實現了原來的理想,甚至超越了原來的理想。從這小小地方的經營,可以證明:我可愛的祖國是可以建設起來的,是能夠建設起來的。使別的國家也認識中國,必決定有希望,必決定有前途!……」
台下聽眾的眼目齊刷刷盯著他,黑色或是白色的臉上露出欽佩。
「我們進行的事業困難是巨大的!我們是只能迎著江河的險惡、大海的風暴往前走的,我們是能夠撥雲霧而見太陽的!非常感謝大家!」盧作孚結束了發言。
全場靜默。
「嘩——」響起了長久的掌聲。
盧作孚步下講台,激動而振奮,也有股沉重。他臨出國前,北碚各單位在中國西部科學院為他舉行了歡送會,復旦大學章友三校長致辭:「今天是中秋佳節,今晨還可見一輪皓月懸在太空。可惜現在雲層太厚太密了,不能觀賞,正象徵著盧先生此時出國去艱巨重重。我們希望盧先生能夠『撥雲霧而見青天』。」章友三校長歡送詞的結束語,使盧作孚深感此行的路途並非平坦,而是任重而道遠。
盧作孚沒有想到的是,這艱巨重重將會在他回國之後愈加艱巨重重,甚而陷入不拔之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