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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5:37 作者: 王雨/黃濟人

  這台收音機是灰色鐵殼的,很漂亮,有4個波段,標的英文。

  是盧國紀打開大紙盒子抱出這台收音機來的。他剛從南開中學放學回來,一進屋就看見了這個大紙盒子。在重慶中央大學學習的盧國維也進門來。兄弟倆爭相搗弄收音機,調試到了播放去年重慶大轟炸消息的波段:

  「……1941年8月30日,日機175架攻擊重慶,投彈480枚,創下了轟炸重慶以來單日出動飛機架次和投彈數量的最高紀錄。這天,坐落在市郊黃山的蔣總統官邸被炸,位於佛圖關的國民政府大禮堂亦未倖免。在日軍所謂第三次戰略轟炸的這一年,共轟炸重慶50天,出動飛機2180架次,投彈5811枚。居民住宅、街道、商店、文教設施、駐華使領館均反覆遭到殘酷蹂躪,2469名市民遇難,7569人受傷,7527棟房屋被炸毀……」

  兄弟倆聽著,怒目圓瞪。這則消息播放完後,是其他新聞。盧國維繼續調試波段,一則孫恩三寫的文章的報導吸引住了兄弟倆:

  「……中國實業界這位第一號創造奇蹟的人,出生於一個卑下和微賤的家庭。當他還是20歲時,開始自己謀生。今天,作為一個創造了令人眼花繚亂的成就的全國聞名人物,他已將他童年時期的許多事物忘記,然而他卻從未拋棄他在普通人民中艱苦一生所形成的個人簡樸習慣和謙遜品德,儘管他目前的工作和生活狀況看起來多少有點兒不協調。在他的新船的頭等艙里,他不惜從設菲爾德進口刀叉餐具,從柏林進口瓷器,從布拉格進口玻璃器皿。但是在他自己的飯桌上卻只放著幾隻普通的碗和竹筷子。甚至這些船上的三等艙中也有瓷浴盆、電器設備和帶墊子的沙發椅,但成為強烈對照的是,他那被稱為家的40來平方米的有史以來住得最寬的屋子裡,圍著舊桌子的卻是幾隻跛腳的舊式木椅。因為家裡太窄,全家到齊時,只能站著吃飯。有時候,來了客人也是如此……」

  

  「咦,都回來了呀!」蒙淑儀提了裝有黃豆、白菜等蔬菜的菜籃子走進來,笑道:「能幹,你們還把這收音機安裝好了。」放下菜籃,才想起忘記買醬油,又趕緊出門下樓。去川南和川西視察的作孚回來了,得做些好菜給他吃。

  盧作孚一家人是今年春末搬到這裡來住的,才住了個把月。

  金城銀行在這化龍橋附近買了片地,開闢了一個新村,叫紅岩村。民生公司決定在紅岩村修建一幢房子給盧作孚住。這裡總共修建有4幢房子,其他三幢,一幢是中央銀行的,一幢是英國軍事代表團團長魏德邁將軍住的,還有一幢是金城銀行經理戴自牧住的。民生公司這幢房子離紅岩村大門約50米遠,門牌號碼是4號,是幢一樓一底的磚柱條牆樓房,外牆塗了黃色石灰。房屋左右兩邊各有一塊空地,種有一些樹木,四周圍有竹篾籬笆。盧作孚絕對不住整幢房子,所以總共住了4家人。樓上樓下各住了兩家人。盧作孚住在樓上朝東的一套房子,有4間屋,兩間大一點,一間中等大小,還有一間4平方米左右的灶房兼儲藏室。居住面積正如孫恩三所寫只有40來平方米,這確實是盧作孚住過的最大面積的房子。

  蒙淑儀很後怕也很慶幸,他們搬出挨山岩的下土灣那吊腳樓不久,下了一場暴雨,懸崖頂上的一塊巨石崩塌下來,正好砸在那吊腳樓上,房子全毀了。險情早就發生過,去年夏天,一個雷雨交加的晚黑,她在離住屋20來米遠的孤立的灶房裡做飯,突然「嘩啦啦」巨響,一堆巨石、稀泥垮下來,把灶房和住屋的小路堵死。懸崖頂上的石頭、泥巴還不斷垮下來,一家人都駭然不已。也還巧,恰恰灶房和住屋沒有被砸中,盧作孚帶領娃兒們從住屋那頭,蒙淑儀一個人從灶房這頭,一起清理石頭、泥巴,終於清理出一條路來,蒙淑儀才得以把飯菜端過屋裡來。盧作孚夫婦意識到,已經到了非搬家不可的時候了。

  「淑儀,我回來了!」

  進大門來的盧作孚的喊聲使蒙淑儀從那險情中回過神來,他身後跟有一個美國軍官。

  「啊,你回來了!我正說去買瓶醬油。」蒙淑儀笑道。

  盧作孚就對那美國軍官用吃力的英語介紹蒙淑儀:「This is my wife.」又補充介紹,「Mrs. Meng.」

  那軍官聽明白了,對蒙淑儀點頭笑道:「Hello,Mrs Meng!」

  盧作孚翻譯說:「他說,蒙夫人,您好!」又對淑儀介紹,「這位是美國的庫斯金上校,我兩個時常用英語對話,他也可以算是我的英語老師呢。」

  蒙淑儀就對庫斯金上校點首:「歡迎你來我們家!」

  盧作孚就對庫斯金翻譯:「You are welcome!」

  「Ok!」庫斯金哈哈笑。

  三個人都笑。

  蒙淑儀告辭出門買醬油去,來客人了,她還得多買些肉菜。這個家難當,全家七八口人,就憑盧作孚不多的工資生活。要供5個娃兒讀書,還得補助盧作孚兄弟的生活費。她曉得,盧作孚也還有別的收入,他兼任了幾十個實業、企業、金融業的董事長或董事,有的是代表民生公司參加,有的是人家慕名邀請他參加。每處都有數目可觀的車馬費送給他,有的比工資還高。可他一分也不要,全都捐給了科學、文化和教育事業。每當車馬費送來,他必批上:「捐中國西部科學院」、「捐兼善中學」、「捐瑞山小學」等等。他擔任交通部次長時,就在交通部領工資,停領民生公司的工資;兼任糧食局長時,卻不領全國糧食管理局的工資。總之是只領一份工資,絕不多領。現今,國民政府濫發鈔票,物價飛漲,生活越來越艱難。她不得不精打細算、節省開支。娃兒們的衣服幾乎都是她一針一線做的。她針線活路好,還不停地做繡花枕套、帽子、圍裙,托熟人賣了增加點收入彌補家用。

  盧作孚帶領庫斯金上校上樓。

  上樓時,盧作孚習慣地要看看不遠處綠蔭掩映的八路軍重慶辦事處,心裡充滿敬意。這個辦事處是三年前的春天成立的,周恩來是書記,董必武、葉劍英等人是常委。他們都是惲代英那樣的共產黨人。共產黨領導的八路軍打日本鬼子英勇善戰,很得民心。他在4年前就認識周恩來了,從此保持著聯繫。他和四弟盧子英都熱心為共產黨辦事。1939年5月,科普作家高士其從延安到重慶,八路軍辦事處送他到北碚暫住,他和盧子英熱情接待,還資助他1000元去香港治病。他和盧子英請高士其吃便飯時,談起抗戰形勢,大家都很樂觀,國共合作好,日寇必敗!他們還請李公朴做抗戰救國演說,北碚《嘉陵江日報》發表了《訪李公朴先生》的專訪,並幫助其夫人張曼筠在北碚開辦了「五月書店」。

  上樓後,庫斯金對盧作孚說,要參觀一下他這個中國鼎鼎有名的水上大亨的居室。盧作孚就領了他每個房間轉游。

  中等大小的這屋子是全家人吃飯的地方,也是大兒子盧國維和麼兒子盧國綸的臥室。除了一張吃飯用的小方桌子外,安裝了一張寬床,再就是一個老舊的寫字檯。盧作孚領了庫斯金進來時,盧國維、盧國紀正在聽收音機的英文節目。

  盧國維笑道:「爸爸,你回來了!」

  盧國紀高興地:「爸爸,這收音機好呃!」

  盧作孚對兩個娃兒介紹了庫斯金。盧國維跟庫斯金用英語交談。之後,盧作孚又領了庫斯金去看其他房間。盧國維、盧國紀繼續搗弄收音機。

  二兒子盧國紀住朝東的那間不到六平方米的小屋,小床、小書桌就把屋裡塞滿;兩個女兒和她們的表妹住那間較大的屋子,兩張寬床占去一半,另有張寫字檯,還兼作盥洗室,安放有一個洗臉架為全家洗漱用;盧作孚夫婦住朝南的大屋子,擺設最為「闊綽」,一張寬床、一個簡易敞式書架、兩把舊藤椅、一個舊寫字桌,寫字桌上擺放有文房四寶。所有屋子裡都沒有衣櫃、平櫃或沙發。

  庫斯金邊看邊搖頭,以為這整幢樓房都是盧作孚住的,以為還有更好的房間和擺設。盧作孚對笑道,這就是全部家當。庫斯金聳肩攤手,感到不可思議。這就是中國水上大亨的家?這就是當過國民政府交通部常務次長、全國糧食局局長的長官的家?

  讀書的娃兒們都回來了,午飯在樓下那間四家人共用的三四十平方的屋子裡吃。這裡只有兩張方桌,沒有凳子。方桌上擺了回鍋肉、水豆花、魔芋、白菜、鹹菜和粉絲湯。盧作孚、庫斯金,蒙淑儀、五個兒女和1個侄女,總共9個人都站著吃飯。盧作孚對庫斯金表示歉意。

  庫斯金能夠說些中文,笑道:「OK!雞尾酒會也是站著吃!」

  大家都笑。

  盧作孚送庫斯金出家門後,回到屋裡,娃兒們全都被那台收音機吸引住,正在播放音樂、歌曲。淑儀也跟娃兒們一起聽。

  盧作孚走過去:「嗯,不錯,音色很好嘛!」問蒙淑儀,「是哪個送來的?」

  蒙淑儀道:「是程心泉拿來的,說是美軍司令部給重慶一些知名人士送的。」

  四川人說不得,剛說到程心泉,他就跨進門檻來:「盧總,民生公司董事會採納了你的建議,準備好了材料,這是鄭東琴董事長派人送來請你過目的。」

  盧作孚接過材料翻看,拉了程心泉去他那臥室里。兩人坐到床邊。盧作孚邊看材料邊用鋼筆修改。今年4月21日,民生公司在總公司召開了第十七屆第一次董事、監事聯席會議。會議由鄭東琴董事長主持,盧作孚出席了會議。會上,他建議,關於公司耗損情形與補救辦法中的『向政府請求扶助事項』,請推舉與政府有關係之董監,率領公司主幹人員同赴政府,向蔣孔兩院長以及有關長官懇切請求。事先,應準備好完善的材料。

  程心泉說:「這材料上寫了,民生公司三分之一噸位的輪船在應差,航線縮短至三斗坪、巴東,物價指數更普遍上漲,因之入不敷出,確非職工不努力也。」

  盧作孚道:「我們自身的原因要找,現今的客觀原因也是不可忽視的!這樣,這些材料放在我這裡,我再仔細看看,明天給你。請你轉告鄭董事長,希望事先開個會,分派有關的董事、監事承擔這項工作。」

  程心泉點頭,想到啥子,說:「哦,盧總,我們民生機器廠製造的新輪2號、3號,也就是『民捷』、『民悅』兩艘輪船,今年2月份下水後,運行正常。」

  「好!」盧作孚道,「一定要經營好我們自己生產的輪船。」

  程心泉道:「4月10號,你主持召開了民生機器廠修造船舶會議,議決了9艘新船的建造工程案。現在,造船工作已經啟動。」關切地看疲憊的盧作孚,「盧總,你事情太多了,還得要多注意休息。」

  盧作孚笑:「你看,我現在不是在家裡休息嗎。」

  程心泉苦笑:「你休息?咳,馬上你又要去參加川康興業公司的第七次常務董事會,又還要去主持天府礦業股份有限公司的第二屆股東大會,還有……」

  盧作孚伸手止住,笑道:「心泉,我今年才49歲,算是壯年,多做些事情是應該的,以後老了,想做還做不動了呢。哦,對了,我們還得繼續找中交農四行談判借款事宜。」

  程心泉道:「又談過,接近了。他們基本答應你提出的借款1億元修理船隻的費用,借款期限兩年。初步約定5月31號簽約。」

  盧作孚點首,說:「還有件事情,小龍坎那個渝鑫鋼鐵股份有限公司發展不錯,你們應該常去看看,幫助解決些實際困難……」

  程心泉離開時,盧作孚叫住他:「心泉,你來。」領他到那台收音機跟前,「你把這台收音機帶到總公司去。」

  正聽收音機起勁的娃兒們和蒙淑儀都不解。

  程心泉說:「盧總,為啥子要帶到總公司去?」

  盧作孚說:「那裡更需要。」

  程心泉不同意:「不行,這是送給你這個名人的,你也需要!」看屋裡的娃兒們發愁的臉,「他們也很需要。」

  盧作孚說:「你一定要帶走!」

  程心泉的倔勁上來:「我不帶!」

  盧作孚乜他:「當真不帶?」

  程心泉道:「當真不帶!」

  盧作孚也沒有辦法,就自己動手搬收音機到那大紙盒裡,又找來繩子捆。

  蒙淑儀各自嘆氣,看幾個眼巴巴盯她求救的兒女:「作孚,你……」

  盧作孚捆大紙盒,道:「淑儀,我們今後有錢了,買台更好的。」對娃兒們,「買台比這個好十倍的!」哈哈笑。

  盧作孚捆好大紙盒,扛到肩頭上:「走,心泉,我們一起去總公司!」朝屋外走。

  程心泉長嘆:「硬拿你沒得辦法!」接過大紙盒扛到肩上,「盧總,你剛出差回來,還是在屋裡休息一下,我搬走。」走到門口又回頭,「我是被迫的!」下樓走了。

  活像是做了場夢,剛來的新收音機又突然失去了,廣播聲、音樂聲沒有了,屋裡面靜得出奇。娃兒們一個個都哭著臉。

  「哇,我要收音機,不許程叔叔搬起走……」11歲的麼兒子盧國綸哭喊起來。

  盧作孚抱了盧國綸誆哄:「莫哭,麼兒莫哭,爸爸說了噻,今後買台更好的!麼兒,爸爸領你去北碚看演出,好看得很……」

  盧作孚還真領了國綸和國維、國紀去北碚看演出。

  聚光燈照射著北碚劇場的舞台,太平軍將領雲集。這幕戲演的是太平天國二號人物楊秀清賞罰分明,嚴刑峻法,他不管韋昌輝的北王之尊,對他慫恿部下搶水營的船、動搖軍心、影響支援上游計劃之過嚴令杖責。

  坐在台下看戲的盧作孚對娃兒們說:「這是劇作家陽翰笙先生的代表作,是去年寫的,由中國劇藝社首演。說的是1856年太平天國的『楊韋事件』,揭示農民革命的歷史教訓。陽翰笙先生的歷史劇有很強的現實性。」

  盧國維說:「我看過劇本,這個韋昌輝是個壞蛋,他通敵、腐化、耍兩面派。表面上順從楊秀清,背地裡挑撥離間,對楊秀清嫉恨之至。可是楊秀清還不曉得,沒有警惕。」

  盧國紀說:「我也看過劇本,寫了楊秀清、傅善祥、韋昌輝、洪宣嬌這幾個人,矛盾衝突激烈,很好看!」

  盧作孚道:「你們就是要多看些進步戲劇,多看些抗日戲劇。」

  盧國綸專心看戲:「打,海實打!」

  盧作孚跟娃兒們看戲時,並不曉得,剛演完第一幕,即有人毆辱中國劇藝社負責人應雲衛,還將其抓進了憲兵隊。其時,劇作家陽翰笙正在劇場裡,他一邊招呼繼續演劇,一邊趕緊找了盧子英。盧子英立即派人與憲兵方面交涉,不到一個小時,應雲衛便安然回到劇場。

  看完演出後,盧作孚和娃兒們都很高興,步行去盧子英家。縉雲山下的這北碚街市潔淨、涼爽,月色如銀,華燈初放,人來車往。大街兩旁枝繁葉茂的法國梧桐,在夏日的晚風中悄聲絮語。盧作孚心情爽快,帶領娃兒們繞道走。走過了平民公園、嘉陵江日報社、民辦中國西部科學院、北碚自然博物館、復旦大學、兼善中學和其對門的北碚女子職業學校等處,每過一處都逐一講解。走著,麼兒盧國綸喊:

  「爸爸,我走不動了。」

  盧作孚就背了他走,笑問:「國綸,今晚的戲好看不?」

  「好看!」盧國綸來了精神,在爸爸背上高聲說,「爸爸,我還想看好多好多的戲!」

  盧作孚笑:「要得,有得看的!我和你們子英叔叔呀,請了不少大家來北碚,為他們免費提供演出場地,安排演出他們寫作的戲劇。」

  盧國維問:「爸爸,有哪些大家?」

  盧作孚道:「老舍、郭沫若、陽翰笙、田漢、夏衍等等。過些日子呀,中國劇藝社就要演出郭沫若寫的話劇『屈原』了。」

  盧國紀高興地:「好,一定要看!」

  當天晚上,盧子英家外屋好熱鬧。盧作孚說到的大家:老舍、郭沫若、陽翰笙、田漢、夏衍都來了。盧子英擺了酒菜款待,盧國維三兄弟跟叔娘在灶房裡吃飯。

  外屋這席桌話聲不斷。穿綠軍裝、褐色面容、瘦長個子、強壯結實的盧子英不停地為客人把酒拈菜。

  郭沫若看盧子英,誇讚道:「『皖南事變』發生後,中共南方局決定擴大《新華日報》的發行面,要在北碚建發行站。我給盧子英寫了封信,是新華日報社長潘梓年派營業部主任於剛專送的。子英接信後全力支持,督促建設科長高孟先辦理,很快就建立起了發行站,發行量高達2000多份,覆蓋了川東、川北地區。」

  盧子英笑:「我二哥極力支持此事,這是我們應盡之力。」

  郭沫若轉對坐在身邊的盧作孚,說:「作孚老弟,還是你有遠見。1922年,你介紹盧子英跟你的好友惲代英、蕭楚女相識,對子英的成長大有好處。他……」看見了牆上掛的字畫,起身去看,「看,正說到惲代英呢,這就是他的字嘛!」

  眾人都起身去看那字。

  盧作孚嘆曰:「這幅字的來歷我清楚。當年,惲代英常跟盧子英談話,談話後,又常常寫成紙條給他,使他加深印象。那年秋天,在環龍路國民黨中央上海辦事處,代英叮囑子英應該如何為人待人,順手在辦公桌上用中央辦事處的信箋寫了幾句話,交給子英,希望他做一個前進的青年。」

  盧子英接話道:「這張字條我一直珍藏身邊。得知惲代英犧牲後,我好傷感,就將這幅遺墨裱糊起來,留作紀念。」

  田漢感動道:「好,子英做得好,一定要好好保存代英這遺墨!」想起什麼,「啊,我聽說,代英還介紹你認識了毛澤東?」

  盧子英點頭:「那是1925年初,我去廣州中央執委惲代英的辦公室時,頭一次見到了毛澤東。惲代英向毛澤東介紹我說,這是盧作孚的兄弟。毛澤東笑著跟我握了手。第二年三月份,蕭楚女肺病嚴重,在廣州東山路毛澤東的住處養病,我去探望蕭楚女時,在他的房間裡又再次見到了毛澤東。」

  郭沫若道:「子英結交了不少中共黨員,在黃埔軍校時就開始了,在上海,他也跟中共地下黨人士交往密切。比如,上海學生聯合會的秘書長餘澤鴻和全國學生聯合會的秘書長劉披雲。」轉對陽翰笙,「啊,還有你陽翰笙呢!」

  剛滿40歲的陽翰笙笑道:「是恁個的。他把進步思想和社會關係都帶來了北碚。子英捐贈給北碚民眾圖書館的1300多冊書籍中,就有幾十本《中國青年》雜誌。他把寫蘇聯青年革命、建設的《現代英雄》、《革命青年》的文章翻印了2000冊,對北碚和民生公司的青年們影響不小。1937年,他去民生路那書店找漆魯魚,請他找了毛澤東、朱德的抗戰言論選,翻印了2000本在北碚送發。還翻印了2000本斯諾寫的《西行漫記》。他在傳播革命思想呃。」地道的四川高縣口音。

  夏衍一口浙江話:「子英看了電影《夏伯陽》和蘇聯修水庫、建運河的紀錄片,親自去重慶國泰電影院聯繫,花了一百塊銀元,租賃了影片和放映機,用滑竿抬到北碚體育場放映。」

  田漢道:「子英不僅在傳播革命思想,也在用行動支持革命。李亞群來任中共北碚中心縣委書記,子英將其安置在《北碚月刊》當編輯,還擔任《嘉陵江日報》副刊《風雅頌》的主編;還對中共黨員李洪剛委以北碚糧食管委會主任。」

  陽翰笙說:「對頭,是這樣的。抗戰以來,國民黨中央黨政機關、中央科學文化機構、大專院校和社會團體遷來好多,不少全國性學術會都在這裡召開。現在,在北碚小住或長期住的各界人士有三千多人,其中很多是進步人士和中共黨員。」

  盧子英道:「這並不是我做得成的,是我二哥指點、安排的。」

  郭沫若道:「倒是,我們的作孚可是做了大好的事情!」

  盧作孚笑道:「看,你們啷個都站在這裡說話。」

  盧子英趕緊說:「請大家入席,請酒、吃飯!」

  人些各自落座。

  飯畢,大家一起喝茶、說話。

  盧作孚對比他小6歲的老舍笑道:「舍予,你成天都待在北碚天生新村63號的寓所里,在寫啥子?」

  老舍抬了抬圓框眼鏡架,一口京腔:「我來北碚兩年了,這裡不錯,引起好多創作靈感,停不下筆!」嘆曰,「嗨,這裡原是個很平常的小鎮,經過你兄弟倆的經營,變成了一個『試驗區』。你們又接納了不少內遷的學校、機關,又成為文化區了。這裡的學校多,書店多,有商鋪、旅店、浴室、金店、銀行,有公園、體育場、戲館,有電燈和自來水。它已不是一個小鎮子而是一個小城市了!」

  夏衍道:「對,名副其實的小城市!」精瘦的他小盧作孚7歲。

  老舍點頭,接著說:「這市外呢,有北溫泉公園可供玩耍、游泳,山上呢,住著太虛法師、法尊法師,有藏理學院教育年輕和尚。那林語堂先生也都在這裡置了棟小洋房子,語堂兄出國去了,倒成了我等聚會的場所。這北碚呀,是清雅鄉村裡的花園城市!」

  「看,文人就是喜好抒情,舍予,你是答非所問呢。」盧作孚笑道,「我在問你寫啥子?」

  郭沫若道:「我曉得他在寫啥子,他去年夏天就在寫長篇小說《火葬》。」

  夏衍說:「還寫了抗戰文藝劇本《殘霧》、《國家至上》。《國家至上》由張瑞芳主演,在重慶演出兩場,還在昆明、成都、大理、西安、香港、桂林、西康演出。那些回教朋友看了,就說『我們的張瑞芳』了!」哈哈笑。

  陽翰笙說:「張自忠將軍殉國後,受軍界朋友相托,他還寫了《張自忠》。」

  郭沫若問:「舍予,你寫那《四世同堂》完成沒有?」

  老舍道:「寫完了一、二部。咳,哪裡是寫,是在拼命!」取下眼鏡,朝鏡片呵氣,掏出手帕擦拭。想到什麼,巡看大家,「呃,諸位,你們怎麼都說我啊,不說我了,說北碚!說說盧作孚!」

  大家都笑,就都說起北碚和盧作孚來。說北碚這個曾經被稱之為「歹徒的樂園」的地方,從1927年盧作孚開始進行建設起,三年即聞名於全川,四年即聞名於全國,抗戰以來甚至聞名於世界。說9年前,應盧作孚邀請,中國科學社年會在北碚召開。民生公司的輪船將許多著名科學、文化人士從上海、南京、武漢等地接往重慶。會場設在盧作孚創建的溫泉公園。與會代表對北碚嘆為觀止,紛紛發表談話和撰文讚揚。中國科學社總幹事贊道:「峽區各項事業,經作孚先生之苦心經營,迄今可謂成功。江蘇有南通,四川有北碚。南通之建設固是完備,如同北碚之精神上之建設,視之南通更為完備,且精神之建設較之物質之建設尤為長久。」說先後來北碚參觀的國內外人士「大」至林森主席、美國副總統華萊士,「小」至平民百姓和大、中、小學的學生。說北碚寫了些理想都實現了,教育有各類學校,科學有西部科學院,遊覽有各處名勝,街道綠樹成蔭,建成了北川鐵路,礦業占了大後方第一位。說盧作孚不僅是川江航運的領軍人物,也是鄉村建設的楷模。說在北碚的公園裡,你幾乎不能在地上發現一張紙屑或任何果皮。辦事辦到這樣,將民眾訓練到這樣,是極不容易的事情。

  大家越說越興奮。

  「……『注意行道樹』,『這裡缺了一棵!』『這裡缺了兩顆!』『要趕快補栽!』」郭沫若學著盧作孚的口氣和神態,笑道,「我們的作孚呀,處處不忘北碚建設,連坐汽車過北碚也不忘隨時找出缺點來。」

  人們都笑。

  田漢笑道:「黃炎培在他的《北碚之游》里寫道,歷史是活動的,有許多人,昨天是無名小卒,今天便是鼎鼎名流。『地』何嘗不是這樣呢?現在『北碚』兩字名滿天下。與其說因地靈而人傑,還不如說因人傑而地靈吧!黃炎培先生說得對,盧作孚就是不可多得的人傑!」

  郭沫若附和:「人傑,難得雄傑!說句為家鄉人的話,我們巴蜀大地可謂是人傑地靈。巴出將,蜀出相,巴出人傑,蜀出英才!」哈哈笑,又說,「北碚之所以聞名,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人的精神世界在變,人的要求在變,人的相互關係在變,因此,北碚也就在變。」

  陽翰笙點首:「『一個聰明的人最聰明的方法,也是最快樂的方法,就是憑自己的力量做出一樁事來讓人看,讓人欣賞,讓人享受,並讓人學習,能一樣創造起來。這就是人生最得意的事情。』這話是作孚兄說的!」

  盧作孚被說得不好意思了,趕緊岔開話題,對郭沫若、陽翰笙和夏衍說:「沫若、翰笙、端先,你們在復旦大學的講學反映很好!」

  盧子英笑道:「就是。他們講學後,在我家遇見了馮玉祥將軍,相約要去遊覽華鎣山的。峨眉天下秀,華鎣天下雄,遊了華鎣山定可以大暢文思!」

  郭沫若說:「我是生長在峨眉山腳的人,連那天下第一秀山都還未曾去過,所以呢,華鎣山也就怪不得我對它疏遠了。我倒是想去看看華鎣山的,可馮玉祥將軍又因故沒能來,就由子英陪我去遊了蒙哥受阻的釣魚城。那是個不屈的城,抵抗元軍36年不降,是『上帝折鞭處』,你們也該去看看。」

  人們點首。

  盧子英對郭沫若道:「你這次沒去成華鎣山,下次我陪你去!」想到啥子,嘿嘿笑,「沫若,你今天坐『民昌』輪來北碚,還有人『保護』你呃。」

  夏衍說:「他是名人,是得有人保護。」

  盧子英道:「當時,我見船上有兩個耀武揚威的人,就問沫若,船上未必然還有大人物?沫若就用手指自己,說,鄙人!鄙人也!我才曉得,這兩個人不是保護他而是監視他的。下船後,我就趕緊把他領到我們北碚管理局去了。」

  郭沫若道:「結果呢,禍事轉移到了翰笙那裡,轉移到了正在上演的《天國春秋》的劇場裡了,發生了剛才毆辱應雲衛的事情,還把人家雲衛抓進了憲兵隊裡去。」

  盧作孚氣憤道:「這些人,不去管抗日之事,反倒把沫若當敵人看待!」他曉得,郭沫若的新劇《屈原》在重慶上演時就受到阻撓。盧子英就邀請了中國劇藝社到北碚來公演,《屈原》和《天國春秋》都好評如潮。《新華日報》載:「《屈原》在此連演五日,每日售票約七千元之多……場場客滿,賣票時摩肩接踵,擁擠之狀一如重慶『國泰』門前。」

  這時,盧國維、盧國紀、盧國綸幾個吃完飯的娃兒湧進屋來,嚷著要來看屋裡這些大家,人們的話題就轉到了這些晚輩身上。談話間,郭沫若問盧國維:

  「國維呀,你這個大學生,畢業後打算做啥子?」

  盧國維挺胸道:「上前線,去打日本鬼子!」

  都說是有志氣。

  盧作孚笑,心想是得讓大兒子上前線,去為國家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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