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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5:33 作者: 王雨/黃濟人

  八月末的太陽海實燃燒,烤得山地冒煙。斯佩蒂克老爺小車費力地在重慶市郊歌樂山的盤山道上爬行。

  汗流滿面的司機小徐不停地打著方向盤子。車上坐著熱汗涔涔的盧作孚,他懷揣一封沉甸甸的信,是許五穀的老庚朋友梁波清理他的遺物時發現的,是許五穀寫給翠月的信,或者說,是他事先留下的遺書。字不多,盧作孚記得清楚:

  翠月吾妻:

  如果我遇難了,我想你是會看到這封信的。儘管我們還沒有拜堂,但我早已經把你作為吾妻了,你是我心中永愛的巫山神女!

  我之所以沒有現在就跟你結婚,原因是現今戰事實在險惡,出航的差事好多,我是生怕你年紀輕輕就守寡呀。我留下這封信,就是想要你清楚我這心,我的一切一切都是為了你好!小日本是不可能長久霸道的,會被我們消滅掉的!

  抗戰勝利的那一天,就是我們拜堂成親的好日子,我們請好了得的盧總做主婚人,你絕對高興!

  五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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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國三十年七月

  想著這封信,想著許五穀,盧作孚那心好痛,五穀是他愛將!使他更為心痛的是,「民俗」輪損失慘重!輪船沉沒了,船上船員,除7名生還外,其餘的全都遇難。還有船上的一百多名傷兵和旅客也同遭不幸。

  程心泉和朱正漢來他病床邊報告此事時,他震驚不已。妻子蒙淑儀摟抱了二兒子盧國紀落淚。盧作孚理解妻子,淑儀是為死難者傷感,也是為國紀已經去了船上又沒有坐這趟船去三斗坪而慶幸、後怕。他自己也後怕,要是國紀跟了去……他不敢往下想了。也想,這麼多的老人送晚輩、妻子送丈夫、親朋送親朋出航,為國捐軀,也是光榮的!倘若國紀跟了去而遇難,也是我盧家的光榮!他只是在心裡這麼想,沒有對淑儀說,兒子、女兒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團啊!

  「盧總,整理好了,你看。」坐在他身邊的程心泉在膝蓋上摞齊一堆資料,遞給他,不住地抹汗水。

  盧作孚沒有接資料,用手掐發悶發痛的頭,說:「心泉,你就給我說說吧。」

  「好。」程心泉翻閱這堆資料,「我揀主要的說。」

  盧作孚點頭。

  程心泉說:「民生公司船隻的損失,使揚子江上游的運力比戰前減少了一半。尤其令人沉痛的是,到現在為止,民生公司總共有117名船員犧牲、76人負傷。」

  「我們的犧牲實在慘重!」盧作孚嘆息,怒目道,「為了抗擊日寇,為了保衛祖國,我們的犧牲是值得的!」

  程心泉點首,繼續說:「盧總,這些資料還顯示,民生公司在戰時的犧牲,絕不僅僅是輪船和人員的損失,還有物價飛漲帶來的嚴重損失。」

  「是啊。」

  「抗戰期間,輪船的客貨運費都由政府限價,遠在其他商品限價之前,且限價水準又遠比一般物價低,連成本也不夠。」

  「現在,輪船用鋼板的價格已經超過戰前近千倍了。」

  「圓鋼和柴油價格超過了戰前的近300倍,機油超過了150倍,煤炭超過了120倍以上。其餘所有物價,無不超過戰前的百餘倍至數百倍。唯有輪船的運費、票價平均只等於戰前的40餘倍。」

  盧作孚聽著,心想,是啊,入不敷出了。又想到更低的軍事運費來。

  程心泉激動了,拍打一份資料:「盧總,你看,再加上運費更低的大量軍運,俗所有輪船公司都嚴重收支失衡,尤其以運輸任務重的我公司最為嚴重!」

  盧作孚憂心道:「心泉吶,公司還面臨其他的問題。戰前吧,公司的輪船是在長江全線行駛的。」扳指頭,「上海到宜昌的航船有5艘,直航重慶的有7艘,宜昌至重慶的也經常有4至8艘。日本鬼子侵占宜昌後,長江中下游的航線就斷了,只剩下川江的幾條短線航船,唯一長線的就是自重慶至三斗坪的航船了。」

  程心泉補充道:「且還主要是軍運,運費實在太低。加之日本飛機轟炸,時常只有晚上航行,航期延長,也造成了損失。」

  盧作孚點頭:「好在我們新建、改建了一些輪船,現在公司還有百來艘船,由於只是短途航行,也只有40來艘輪船能夠航行。這川江的漲落變化又大,嘉陵江吧,水漲時,用5艘燒煤的深水輪船航行,水枯時,就得改用燒油的淺水輪頂替。」

  「是啊,要維持一組輪船航行,就得要有加倍的輪船準備航行,其餘的船呢,只能停擺。」

  「也不是停擺,還得隨時待命出航,首先得保證軍運。」

  「盧總,難事情還有。按照你的硬性要求,必須保證戰時運輸,那些被炸壞的輪船就得要趕緊修復,沉沒的輪船得趕緊打撈,損失的運力得趕快補充。」

  「必須這樣,以應眼前的軍事緊急行動和今後的反擊需要!」

  「盧總,也是你這樣要求啊。唉,這些緊急修復的輪船其實是過剩的輪船。」

  「心泉,目前我們民生公司確實並不急著修復這些輪船,可國家是需要的。」

  「我們既為國家而遭受了損失,又還得為國家需要而修復輪船,增加了好多開支。我計算過,以現今的幣值,這筆修復、打撈輪船的費用高達一億五千多萬元,這對於連年虧損的我公司實在難以承受。」

  盧作孚眉頭緊鎖,深感到民生公司目前的壓力:「心泉,我擔任省建設廳長一年半,擔任交通部次長五年,兼任糧食局長近一年。也就是說,前後有7年時間過問公司的事情少了。我聽說了,現在公司機構臃腫、熱情消退、效率低下,有少數高級人員經不住社會腐朽風氣的侵蝕,開始蛻化變質。」

  程心泉說:「是的,就有人投機取巧,發國難財。」

  「這些人,啥子國家利益、人民利益、抗戰前途都淡忘了,『民生精神』在他們身上已經不復存在。」

  「是這麼的。」

  盧作孚道:「心泉,我已經下決心了,堅決辭去政府任職,全力傾注於民生公司的事業,重振『民生精神』,在當前這無數犧牲和重重困難中,繼續為抗戰獻力。」

  「太好了,盧總!」

  斯佩蒂克老爺小車駛進歌樂山的林木蒼翠的戰時兒童保育院,傳來難童們「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的歌聲。

  盧作孚心潮澎湃。

  「心泉,你曉得戰時兒童保育院的來由不?」盧作孚問。

  「曉得一些。」程心泉答。

  「三年前,就是1938年4月,由沈鈞儒、郭沫若、李德全、鄧穎超、沈茲九、劉清揚、唐國楨、杜君慧、安娥、季洪等人,在武漢保衛戰中發起成立戰時兒童保育會。」

  「都是些名人!」

  盧作孚點頭:「這場戰爭太殘酷了,好多的難童流浪街頭。他們失去了親人,無依無靠,戰時兒童保育會就在漢口成立了。」

  程心泉道:「對,宋美齡是會長。」

  盧作孚點頭:「這以後,成千上萬的流浪兒童,從各個戰區被兒童保育會接收,送到新組建的後方戰時兒童保育院,也有的轉送到各個學校上學。」

  程心泉說:「我們公司的輪船就運送了不少難童來重慶。」

  「心泉,那個在宜昌大撤退中為保護難童犧牲的保育員趙素珍,是個多好的姑娘,她就要跟她那個傷兵相好李坤山結婚了,不想,兩個人都被日本飛機炸死了。」

  盧作孚說,眼圈發潮。說到趙素珍,就想到了翠月,翠月主動請纓頂替趙素珍的工作,現在就在這保育院工作,她也就要跟許五穀結婚了啊!

  盧作孚的心裡在滴血。

  斯佩蒂克老爺小車在保育院操場附近的樹林旁停下,盧作孚、程心泉下車。盧作孚看見前面操場裡站了許多穿著青布衣褲的難童,有個保育員在隊首打拍子指揮他們唱歌:

  我們離開了爸爸,

  我們離開了媽媽;

  我們失掉了土地,

  我們失掉了老家;

  我們的大敵人,

  就是日本帝國主義和他的軍閥。

  我們要打倒他,要打倒他……

  樹蔭下,盧作孚駐步聽,熱淚在眼圈裡打轉,這些娃兒多可愛,而幼小的他們就成了孤兒。也許他們永遠也找不到爸爸媽媽了。盧作孚這麼想時,那些難童在保育員的帶領下列隊走了,那個指揮難童唱歌的保育員朝他倆奔來,是翠月。

  「呀,是盧總來了!啊,程處長也來了!」翠月好高興。

  翠月穿一身素色的汗濕的旗袍,撲閃晶瑩的兩眼,淌汗的臉上笑得燦爛。

  看著跟前的翠月,盧作孚心裡發酸,笑道:「原來是你在指揮唱歌,這歌子很好嘛!」

  翠月盯盧作孚:「盧總,你啷個了,眼睛濕漉漉的?」

  盧作孚道:「啊,我是剛才聽娃兒們唱歌,感動了。」掏出手帕揩眼睛。

  翠月的兩眼也濕了:「盧總,這些娃兒好可憐,他們剛才唱的是戰時兒童保育院的院歌。啊,盧總,你是來看望難童的吧,走,先吃午飯去,娃兒們都去飯堂了。」

  盧作孚、程心泉、司機小徐跟著翠月進了簡陋的飯堂。

  難童們正一桌桌坐著吃飯,屋頂有風扇轉動,「嘎吱吱「作響。

  翠月喊:「孩子們,你們看,護送你們來重慶的民生公司的盧伯伯專門來看望大家了!」

  難童們齊喊:「盧伯伯好!……」拍小手歡迎。

  端了飯碗的保育院院長笑著走過來:「哈,歡迎,歡迎你!」招呼盧作孚到她那一桌吃飯。

  有三個保育員和兩個難童也在這一桌吃飯,院長對大家做了介紹。翠月打了三份飯菜來,飯是米飯,菜是豆芽、豆腐,還有少許鹹菜。盧作孚、程心泉和司機小徐都餓了,就都吃飯。盧作孚確實是來看望難童的,也是來看望翠月的。他吃著飯,朝程心泉遞眼色。程心泉會意,掏出張銀票交給盧作孚。

  盧作孚接過銀票交給院長:「你們辛苦了,這是我們公司的一點兒心意,請收下,改善一下娃兒們的生活。」

  院長接過銀票看:「啊,這麼多呀,謝謝,我代表大家謝謝你們了!」兩眼發熱。

  飯後,盧作孚單獨叫了翠月去到保育院的後山的樹蔭下。

  「翠月,坐。」盧作孚說,一屁股坐到草地上。

  翠月也坐下,為盧作孚打蒲扇,笑道:「盧總,你單獨叫我到這裡來,是不是想要叫我回民生公司去?」

  「這……」盧作孚其實是要對她說許五穀遇難的事情,「翠月,你還想不想回公司去?」他倒真心希望她回公司去,給她安排一個好工作,以慰她心,以慰許五穀在天之靈。

  翠月道:「盧總,我很愛民生公司,當然願意回去。」

  「那好,這樣……」盧作孚想,就安排她去總公司的財務部門任職吧。

  「不過,盧總,我現在還不想回公司去,我離不開這些娃兒,我想等戰爭勝利後,等這些娃兒們都找到爸爸媽媽後,我再回去。」翠月說。

  「這樣啊,也好,也好。」盧作孚說,看翠月,「翠月,我曉得,你心地善良、能幹、吃得苦,還很勇敢。」

  「盧總誇我啊,我其實膽子很小。」

  「不,你很勇敢。你表哥孫正明犧牲後,你很痛苦,也勇敢地承受了。那個趙素珍犧牲後,你勇敢地挑起了她的擔子。」

  翠月的眼圈紅了,想到表哥的死她就心尖發痛,想到無數的死難者,就對日本鬼子恨之入骨:「敵人太殘忍了,我不怕他們,就是要跟他們鬥爭到底!」

  「好,有志氣,勇敢!」盧作孚不再猶豫,掏出許五穀的那封信來,遞給她。

  翠月接過信看,看完,兩眼晶瑩:「這個五穀,啷個恁個嘛,就給我明說嘛。對頭,抗戰勝利後再結婚,請你盧總來做主婚人!」抹眼睛笑。

  盧作孚的心酸痛不已。

  翠月戛然止住笑,一種不祥的預感襲上心頭:「盧總,你……是五穀把這封信給你的?他啷個不直接交給我?『民俗』輪應該回來了,他啷個不跟你一起來看我?……這個該死的許五穀,他一定躲在你那小車裡面,他是逗我耍?是不,盧總,該是哈?……」臉上笑著,眼淚水下落。

  盧作孚強忍淚水:「翠月,我說過,你勇敢,很勇敢!我必須對你講實話,我們的『民俗』輪被敵人炸沉了,許五穀他……」

  翠月腦子嗡響,眼前發黑,欲癱軟下去。她明白了,五穀已經不在人世了。殘酷的敵人,殘酷的戰爭:「五穀,五穀……」她起身面對長江方向失聲痛哭。

  盧作孚也立起身來,伸出顫抖的手,輕拍翠月肩頭:「翠月,你哭,你就放開聲哭!」長嘆口氣,將從死裡逃生的霍成金等人那裡聽得的許五穀英勇犧牲的事情說了。

  有山風吹過,山間林木「嘩嘩」作響。

  翠月聽著,不住流淚。孫正明、許五穀的相繼犧牲,使她她這個年輕女子確實難以承受,又感自豪。她喜愛的這兩個男人都不凡!

  「不僅是許五穀,我『民俗』輪的船員們都很勇敢!」盧作孚激動道,「三引水王炳榮執舵被炸傷,船長改命徐鴻章執舵,叫王炳榮逃生,他卻堅守崗位不肯離開,後來隨船沉沒犧牲。加油楊培之,看爐水羅紹修,均隨同輪船被炸沉而英勇殉職。茶房頭腦唐澤民被炸斷臂膀,還堅持維持秩序,因失血過多犧牲。龍海雲、李暉漢、邱寶定、陳志昌、袁文彬、陳新階、熊道新、李元茂、潘楚全、楊培元、王金山、孫銘欽、李太元、張民豐、徐壽廷、田煥章等77名船員都犧牲了。還有船上的謝長富副師長等160名傷兵和20名旅客遇難。只有辜華山、霍成金等7名船員生還。生還的這些船員多數都負了傷,依舊在木筏上、在驚濤駭浪里,冒死救起了數十名傷兵和旅客……」

  翠月聽著,痛惜萬分,感動不已。

  山風緊了,林木、草棵在風中搖曳。

  翠月抹去淚水,將許五穀的信珍藏懷中,淚眼婆娑朝盧作孚深深鞠躬:「盧總,謝謝你,謝謝你培養了這些勇敢的船員。」又面對長江方向深深鞠躬,淚如泉湧,「五穀,你是英雄,你永遠是我心中的大英雄!你,還有正明哥,都是好男人,都永遠是我心中頂天立地的大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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