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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5:29 作者: 王雨/黃濟人

  八月,是重慶這個火爐城市最熱的時節。

  盧國紀匆匆登上停靠朝天門第二碼頭躉船的「民俗」輪時,毒烈的日頭西移。是父親讓他去三斗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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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個月前,父親心臟發病,被急送進寬仁醫院救治。醫生檢查發現,父親不僅心臟病嚴重,而且雙肺的肺膜也有破裂。醫院下了病危通知。醫生說,他太勞累了。母親急得落淚,一家人和父親的朋友們都萬般擔心。父親緩過來後,在大家的堅持下,被送回家裡養病。由一位熟悉中西醫的醫生專門負責醫治,要求他絕對停止工作。可依舊是車來人往,公事不斷。今天早晨,母親說,你爸爸叫你去一下。他去到父親病床前時,見父親正在自學英語。父親見他來了,笑道,國紀,你到三斗坪去一趟行不?去看看三峽,看看三斗坪。坐「民俗」輪去,明天一早開船。他當然同意,都18歲了,民生公司成立也15年了,他還沒有坐過大輪船呢,他早就盼望能夠坐大輪船去游長江了!他並不明白,父親是要他去危險、艱苦、荒涼的三斗坪看看捨生忘死戰鬥在那裡的人們。

  盧國紀新奇地在「民俗」輪上轉游,發現所有的客房都空著,沒有一個乘客。

  「哈哈,國紀,聽說你來了!」

  盧國紀回身看,笑了:「啊,是霍叔叔!」

  來人是霍成金,現在是這船上的大管輪,他去探望過生病的盧作孚,盧國紀認識他。

  「霍叔叔,這船上啷個沒有乘客?」

  「有哇,」霍成金笑道,「就只有你一個乘客。」

  「就我一個?」

  「國紀,你爸爸沒有跟你講呀,這是一趟為前線運軍糧的差船……」

  許五穀走來:「我的霍大管輪,原來你在這裡啊。快,去餐廳開個會,就等你一個人了!」對盧國紀笑道,「國紀,這回好生在船上轉轉!」拉了霍成金走去。

  盧國紀早就認識許五穀,他現在是這船上的經理。

  「民俗」輪好大,盧國紀就到底艙、機房、客艙、駕駛艙等處轉游,走了個滿身水濕。轉游一遍後,太陽也落下西山了。

  輪船是次日早晨6點啟航,直航三斗坪。

  入夜後,工人們開始裝運軍糧,船上燈火通明。盧國紀也去幫忙。許五穀說,你娃太小,過開些。盧國紀說,我都成人了。霍成金說,讀書人,這不是你做的活路。他們不許他做,他就各自去到船欄邊,看工人們將軍糧一袋袋從躉船上搬到船艙里。

  夜深了,回家去的那些船員們陸續回船來了。

  「寶定,你一定要活起回來!……」一個婦人拉著加油工邱寶定的手,抹淚說。

  「你娃醒豁點,好生引航!」一個老者對三引水王炳榮說,「我曉得,你娃每回都是平安轉來的……」

  水手長龍海雲朝家人揮手:「回去,回去了,哭啥子嘛,過幾天我就回來……」

  水手辜華山朝家人揮手:「你們快回去,我過幾天就回來!……」

  船員們一個個登船,躉船上,送行的老人、婦女們揮手相送,女人們嗚嗚哭泣。

  翠月在輪船上四處尋,終於在三等客艙處尋到了許五穀,抱了他哭泣:「五穀,你千萬要注意安全!」

  許五穀撫摸她柔肩,笑道:「肯定!我不會死,我才不想死呢,我還沒有跟你拜堂。」

  翠月含淚笑:「看你,一口一個死字,不許你說不吉利的話。」依到他懷裡。

  表哥孫正明遇難後,翠月好傷心,偏又禍不單行,外公孫魁亮又被日本飛機炸傷了腳杆,她請假去涪陵照顧了外公半個多月。現在,除了外公,就只有許五穀是她最親近的人了。許五穀一直喜歡她,表哥去世兩年多了,她自然順從了五穀,答應嫁給他,還去見了他家老人。拼命追求她的五穀偏又不急著拜堂,說,這是終身大事,得要好生準備一下。她一個女娃家,也只好聽從。表哥遇難那天,她滿含悲痛、憤怒,主動要求接替了被敵機炸死的保育員趙素珍的工作,精心照護難童後撤到重慶。保育院院長曹孟君見她熱心、細心,教難童唱歌,執意要她留在保育院工作。她也對難童們產生了感情,捨不得離開他們,又捨不得離開民生公司。後來,曹孟君院長找了盧作孚,說了要留下翠月的種種理由,盧作孚答應了。她到了歌樂山保育院工作後,許五穀抽空上山來看過她,還說笑起她當年要去縉雲山當尼姑的事情。今天晚飯後,她才從她在保育院的女友那裡得知「民俗」輪要運送軍糧去三斗坪,那女友的男人在「民俗」輪上,她要去送行。翠月就跟那女友一起請假趕來。剛到躉船,她那女友的男人就迎過來,兩人難分難捨。她就急匆匆登船尋找許五穀,心裡埋怨,這個許五穀,走恁個危險一趟水路,也不打聲招呼。

  「五穀,我好擔心你!」翠月說。

  許五穀寬慰:「莫擔心,我會平安回來。」

  翠月說:「敵機會來轟炸輪船,不是一次兩次了。『民元』輪就被炸沉了,還死了個船員。我曉得的至少有五六次,有9艘民生公司的輪船都被炸沉了,還炸壞了6艘。」

  許五穀道:「狗日的小日本作孽!我們民生公司的輪船多、船員多,不怕龜兒子炸,老子們把軍人、軍火和糧食多運些到前線去,殺滅這幫壞蛋……」

  許五穀這般說,翠月就嚶嚶哭泣。民生公司的輪船和船員是多,可萬一「民俗」輪被炸呢,萬一五穀他……越發哭得厲害。

  翠月的哭聲把盧國紀引出客艙來,他不認識翠月,卻想,這一定是許五穀的相好了,就各自回身走。他感到迷惑不解,他們為哪樣要哭呢?離別不就那麼幾天麼?他還是去幫工人們裝運糧食,到後半夜時,實在困了,就朝三等客艙走去,在船舷邊看見許五穀送翠月下船去,還有個船員也送了個女人下船去。兩個女人都哭成個淚人,兩個男人就不住地寬慰。年輕的他笑笑,各自去艙房睡覺了。

  「民俗」輪沒能按時在次日6點啟航,火烈的太陽冒出臉時,軍糧才裝了一半。突然,警報聲四起,敵機又來空襲了!「民俗」輪不得不停止裝糧,起錨朝下游的銅鑼峽駛去,隱蔽到峽口裡。

  盧國紀一人無事,就去找也一時無事的許五穀、霍成金說話。

  「這是日本鬼子的第三次戰略轟炸。」了解信息的霍成金咂巴葉子煙說,「從今年初到現在,鬼子都時常來轟炸,這一向硬是連續一個禮拜晝夜輪番轟炸。」

  「就是,前三天,市區就發出空襲警報10多次,狗日的猖狂!」喜歡看報紙的許五穀說。

  「我們的飛機也還擊了的。」盧國紀說,「我親眼看見打下了一架敵機。」

  許五穀笑:「細娃兒眼睛尖,多盯到起些!」

  霍成金說:「小日本拿不下重慶,龜兒子著急了。」

  盧國紀說:「就是。」

  霍成金噴口煙雲,說:「現今的形勢是,日本鬼子的難兄難弟納粹德國,以閃電戰占領了匈牙利、羅馬尼亞、保加利亞和希臘等國,跟著,又在兩個月前撕毀了蘇德友好條約,開始打蘇聯了。」

  「傢伙囂張!」盧國紀說。

  「是囂張。」許五穀說,「有幾百萬納粹兵分三路打進蘇聯,說是要征服歐洲、征服世界。」

  「是恁個的。」霍成金咂葉子煙,「現今呢,就形成了以德國、義大利、日本的侵略陣線,英國、美國、蘇聯、中國、法國的反侵略陣線。老子是五個國家打他三個國家,未必然還怕他們!」

  「不止五個國家,反侵略的國家還多!」許五穀激動道,「國內也在搞國共合作!」

  盧國紀點頭:「多行不義必自斃,敵人越是猖狂進攻,就越是離他自己挖的墳墓近了。」

  霍成金點頭笑:「說得好,讀書人就是會用詞句。」

  許五穀道:「國紀說得妙,他們是在為自己挖墳墓……」

  這時候,船上的茶房頭頭唐澤民來喊許五穀、霍成金,說是船長找他兩個有事情,許五穀、霍成金就跟唐澤民走了,剩下盧國紀一個人。這次的空襲持續了整整一天,直到傍晚才解除警報,「民俗」輪又再次開回朝天門二碼頭裝軍糧。

  火紅的夕陽燒天,江風也燙人。

  盧國紀一個人躺在床鋪上無所事事,覺得這船上的生活並非自己想像的那麼浪漫,也還是單調、枯燥。就想些高興的事情,想起他第一次跟父親去成都取道樂山返渝的事。汽車渡過岷江後,父親領了他去轉游烏尤寺。寺里有好多石碑,有好幾塊是書法家趙熙題的字。父親特別喜歡趙熙的字,總是仔細觀看。對於趙熙的字,盧國紀早已從「民生實業公司十一周年紀念刊」的封面上見過了,確實不凡!出得烏尤寺來,盧國紀才明白,真正吸引父親的是這些碑文。父親邊走邊興致勃勃給他講中國古詩文,講標點符號在詩詞中的作用,吟誦了一首描寫春天景色的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吟誦完畢,說,如果將其重新標點後,就變成了這樣的一首詩:「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說完呵呵笑。這首詩從此深印在他的記憶中。想著,自笑,十分擔心重病臥床的父親,又思念起成天操勞的母親,就各自下船回家去了。

  盧作孚見二兒子又回來了,氣惱道:「你,啷個沒有去三斗坪?」

  盧國紀囁嚅道:「我,是擔心爸爸的病……」

  盧作孚嘆了口氣,也只好作罷。

  「民俗」輪一路順利,平安到達三斗坪。在宜昌大撤退中,這裡也是盧作孚指揮的分段運輸的轉運站。1940年6月,宜昌失守後,這裡還堆放有一部分兵工器材亟待運走,盧作孚曾冒著生命危險,親自率領船隻前來搶運,傍晚開來,連夜裝船,天明開走,不久即搶運完畢。

  此時,等候在江邊的眾多工人紛紛登船卸運軍糧,這些軍糧要運到山上儲備,需要時運往前線。這些為抗戰而呆在荒涼地處的工人們,冒著酷暑背了一袋袋軍糧攀登蜿蜒陡峭的石梯,汗如雨下。

  船上的員工們也忙碌起來,清掃艙室,檢修輪船,以迎接抗戰負傷的傷員和後撤的旅客。許五穀格外勤快,他那心早飛回山城飛回歌樂山保育院了。他要儘快回到翠月身邊,要讓她那哭臉變成笑臉,翠月笑起來是很好看的。他要對翠月拍胸口說,儘管敵人瘋狂,可我許五穀還是平安回來了。

  「民俗」輪卸完軍糧,滿載傷兵和旅客返渝。身為輪船經理的許五穀在船上四處巡看,慰問傷兵和旅客,叮囑茶房頭腦唐澤民一定要做好服務工作。遇了傷兵生氣冒火,他就笑臉寬慰,端茶送水。巧的是,他遇見了升任副師長了的謝長富。謝副師長是盧總不打不相識的朋友,時常乘坐民生公司的輪船,許五穀跟他也很熟悉。謝長富在湖南前線打日本鬼子又負了傷,右手用吊帶懸吊在胸前。

  此時此刻相見,兩人都很高興。許五穀請了謝長富到餐廳喝茶,霍成金也來了,三個人一番說笑、擺談。

  「你們盧總啷個樣?」謝長富問。

  「太忙,他實在是太忙,發心臟病倒床了。」許五穀說。

  謝長富擔心道:「啊,很重?」

  霍成金說:「重,重得很,住了醫院,還下了病危!」

  許五穀說:「現在好些了,大家強迫他在屋裡養息。」

  謝長富鬆口氣:「啊,這就好。」

  許五穀、霍成金打問了前線的情況。謝長富說,仗打得艱苦,傷亡不小。謝長富又問了民生公司的情況,許五穀、霍成金一一回答。說上興頭時,謝長富問:

  「五穀,你現在當船上的經理了,接婆娘沒有?」

  許五穀紅臉道:「還,還沒有……」

  謝長富笑道:「那好,我有個女子叫謝紅娟,今年快20歲了,就在你們盧總那裡做事情,回重慶後你兩個見個面,要得不?」

  許五穀撓頭說:「這,嘿嘿……」

  霍成金笑盯許五穀道:「你嘿嘿啥子,吃著碗裡還想到鍋里呀。」對謝長富,「他崽兒已經有相好了。」

  「哦,有了嗦!」謝長富說,「呃,你那女子啷個樣,漂亮不?」

  霍成金說:「漂亮,乖巧得很!」

  「哈哈,五穀,你崽兒選了個美人兒呀!」船上寂寞,傷口又有些隱痛,謝長富就和許五穀、霍成金說女人解悶,「五穀,給我詳細說說。」

  許五穀笑:「說啥子?」

  謝長富道:「說你兩個的事情,啷個弄到一起的。」

  許五穀也寂寞,又倍思翠月,就乘興打開了話匣子,霍成金添油加醋補充。直到水手長龍海雲來餐廳找他兩個,許五穀、霍成金才跟謝長富拱手告別。

  火烈的日頭拋灑下烤人的光焰,把大江霧靄變得橙紅,把北岸的不生草木、密石似鱗、如人袒胛的赤甲山變得如燃燒的火球,把南岸的石灰岩結構的崖壁高峻、氣勢偉岸、色如白鹽的白鹽山變得像五色彩鏡。那光焰俯身去親吻雙峰挾一虹的滾滾長江流水和那水上舟船,就吻出了艷陽輻照千古絕唱的古雄關夔門。

  「嗚,嗚嗚——」

  「民俗」輪汽笛高鳴,逆水駛入夔門。

  安排完船上一應事務的許五穀有得空閒,到船尾看壯觀的夔門,想起那次與翠月一起過夔門的情景。也是在這船尾,翠月依在他身邊,給他吟夔門古詩:「山肩高聳如人瘦,苔發全無訝爾童。火色漫夸騰上速,日光寵借十分紅。」心中好是快慰。感嘆祖國河山之美好、人生之美妙。恨不能立馬飛回到翠月身邊。此次的離別,翠月哭成個淚人兒,著實令他心疼,也令他欣慰,說明他在翠月心中的不凡位置……

  玉峰初日白於霜,

  仿佛鹽堆萬仞岡。

  潤下只疑咸可作,

  居高偏以淡相忘。

  是謝長富在許五穀身後吟詩,霍成金也跟了來。

  「啊,是你兩個,輕腳輕手的,我都不曉得。」許五穀笑道。

  謝長富笑:「我曉得,你是在想你那個漂亮妹仔翠月。」

  許五穀嘿嘿笑:「是在想。呃,謝師長,你剛才念那首詩,是寫這夔門的吧?」

  謝長富點首。

  「民俗」輪「突突」上行。日光漸淡、熱力減弱,輪船駛入雲蒸霞蔚的巫山水域。

  謝長富觸景生情:「『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霍成金道:「謝師長得行呃,看見巫山就念巫山的詩。呃,解說一下。」

  謝長富說:「有人這樣講,經歷過滄海的人,別處的水就再難以吸引他;除了巫山煙雲,別處的煙雲都黯然失色。」

  許五穀道:「有理。」

  謝長富盯許五穀:「還有說法。」

  許五穀問:「啥子說法?」

  謝長富道:「說是,此詩以滄海之水和巫山之雲隱喻難捨難分的愛情,見過大海和巫山之後,別處的水和雲就看不上眼了。就是說,除了詩人所念想的那個女人外,再也沒有能夠使他動心的女人了。」

  許五穀點頭:「更有理。」越發思念翠月。

  霍成金就盯了許五穀笑。

  謝長富繼續說:「『曾經滄海難為水』,把世人的生死戀寫絕了。滄海嘛,寬得很、深得很、無邊無際,是生命和情感的極境。」

  許五穀聽著,想,自己與翠月的相好也許沒有這種極境,卻也是攪得人肝腸寸斷。

  謝長富轉看兩岸峰巒和山腰霞蔚,感嘆說:「古時候,那個夔州刺史劉禹錫,坐船過巫山,詩興大發,寫下一首名詩。」

  霍成金問:「哪首名詩?」

  謝長富望景吟誦:「『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踏歌聲。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許五穀笑:「這首詩好,我讀過!」

  謝長富笑道:「讀這首詩呢,你的眼前就會出現一個漂亮妹兒!」

  霍成金就想到久違了的女人來:「嘿嘿,當真?」

  「當真!」謝長富說,「這妹兒呢,一聽到情郎的歌聲就歡喜得很,心頭說,這個情郎哥哥耶,硬是摸不透呃,活像是巫山的天氣,說晴呢,西邊在下雨,說雨呢,東邊又出太陽。」哈哈大笑。

  霍成金也哈哈大笑。

  許五穀也笑,心口卻痛,責怨自己沒有痛快答應跟翠月早日結婚。

  「呃,你們聽!」謝長富的笑戛然止住,凝神聽。

  許五穀、霍成金也凝神聽,在輪船的「突突」聲和流水的「嘩嘩」聲中有「隆隆」聲。

  「敵機,是敵機!」謝長富喊,軍人的耳朵敏感,「快,趕快通知防空!……」

  謝長富說時,7架敵機已飛臨上空。

  「隆隆!……」

  「轟轟!……」

  「噠噠噠!……」

  敵機朝「民俗」輪俯衝,輪番投彈、射擊,頓時,濃煙四起,水柱升騰。

  敵機來得突然,許五穀一時蒙了,很快清醒。見霍成金已拔腿朝機房跑去,又見謝長富在指揮機槍手朝敵機射擊,眾多的傷兵也湧出船艙來,都舉槍朝敵機射擊。許五穀陡然想到駕駛艙,拔腿跑,跑不多遠,聽見身後悲愴的呼喊,副師長,副師長!……回身看,謝長富已倒在血泊之中,幾個傷兵在他身邊哭喊。他趕緊回去,抱起謝長富,謝師長,師長!……謝長富的胸口被敵機的槍彈打了個大洞,鮮血噴涌,已經沒有了氣息。那幾個傷兵悲憤至極,端槍朝敵機猛射,怒吼,打,打下日本飛機,為副師長報仇!……

  許五穀抱著謝長富,欲哭無淚,怒目圓瞪,狗日的日本鬼子!

  許五穀奔進駕駛艙時,見三引水王炳榮比手指喊:「快,左舵!……」

  汗流滿面的舵手打著舵盤。

  中彈的「民俗」輪劇烈顛動、傾斜。

  許五穀奔去「轟隆隆」巨響的機房,見加油工邱寶定的腹部被彈片穿破,流血不止,霍成金在為他包紮傷口:「寶定,聽我老霍的,我扶你去底艙!」

  邱寶定推開霍成金,瞪眼道:「我就在這裡,死也死在這裡!大管輪,這船是保不住了,你水性好,趕緊叫上水手去尋木筏來救人!」

  敵人瘋狂投彈、瘋狂掃射,濃煙四起、火焰升騰。

  許五穀冒彈雨去到電報室,一聲慘叫,緊護著電報機的報務員陳志昌已被炸得面目全非。老天爺呃,河神鎮江王爺呃,你們都睡瞌睡了呀,不出來管管呀!抹淚朝乘坐旅客的客艙奔去,見半數旅客都受了傷,右臂炸飛了的茶房頭腦唐澤民還捂著傷口在維持秩序,茶房袁文彬已經被炸死。

  幾個驚嚇喊叫的旅客推開唐澤民和許五穀,衝出船艙,撲進翻滾的江水裡。

  許五穀狂怒了,奔到船尾的甲板上,抓起犧牲傷兵的衝鋒鎗,對了瘋狂轟炸的日本飛機怒射:「來呀!日本鬼子,對了我來!老子跟你拼了!……」

  輪船下沉,咆吼的江水往船艙里灌,死傷者的鮮血染紅大江。

  駕駛艙里,舵手中彈犧牲,緊掌舵盤的水手長龍海雲滿面是血。大副李暉漢飛步闖進來,將航行日記、船舶證和文件往懷裡塞,反身出門,彈片飛來,削去臉嘴,倒地身亡。龍海雲看見,目噴火焰。

  船長急步進駕駛艙來:「龍海雲,你趕快離開輪船,船要沉了!」去替換龍海雲。

  龍海雲推開船長:「船長,你快些離開!」

  船長道:「我是船長,船在人在!」

  龍海雲道:「船長不走我也不走,我是水手長,船毀我亡!我決……」話音未完,一顆炸彈在船頭爆炸,炸裂了他的肚子,鮮血噴涌。

  船長眼涌熱淚,替換下他掌舵。

  轟嘩的爆炸聲、噠噠的槍聲、呼救和救人的喊聲、怒吼的浪濤聲響成一片。

  血紅的江水吞噬著「民俗」輪。

  撲入大江的霍成金和水手辜華山在彈雨、驚濤里翻騰,奮力泅水從岸邊拉來木筏,劃筏搶救落水者。霍成金看見,江中還有幾個水手在浪濤里搶救傷兵和旅客,對辜華山說,你劃木筏!一頭扎入江中,揮臂朝一個傷兵游去,伸手去拉那傷兵,一顆炸彈爆炸,帶血的巨浪將霍成金拋到浪尖、擊入深水。水性極好的霍成金嗆了一大口水,精疲力竭的他拼全力竄出江面。他眼前是血紅的水浪,耳邊是吶喊的濤聲,尋不見那傷兵了,遺憾萬般。看見一個旅客在水中撲騰,趕緊游過去抓住那旅客。辜華山劃了木筏過來,兩人齊力,連推帶拖,將那旅客救上了木筏。此時,木筏上已坐有、躺有3名傷兵和1名旅客。

  許五穀多處中彈,是個血人,半跪在甲板上對敵機射擊。沉船的剎那,他擔心著船長,擔心著水手長龍海雲,擔心著大管輪霍成金,擔心著爐水工羅紹修、斷臂的茶房頭頭唐澤民、加油工邱寶定和楊培之……

  咆吼的血染的江水吞沒著「民俗」輪,吞沒著許五穀。

  江水吞沒許五穀的臉時,他看見了巫山神女,奮力上浮,嘶啞聲喊:

  「翠——月,翠——月!……」

  這喊聲隨了爆炸聲、槍彈聲、呼喊聲和浪濤聲,響徹大江震撼山谷飛向蒼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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