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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5:22 作者: 王雨/黃濟人

  萬里長江在涪陵水段接納了千里烏江。那來自崇山峻岭、歷盡險惡的烏江流水帶著長久的渴盼,一頭扎進大江懷抱,融入其浩渺波濤之中。此時里,民生公司的「生存」輪自長江右拐,逆水進入烏江,迎了那滔滔流水艱難地緩緩上行。

  自古以來,烏江天險只能通行木船、扁舟,而三年前,盧作孚就下決心開闢烏江,派了向吉雲等人進行了險惡的烏江探險,要把輪船開進去。

  臨時船長兼領江的向吉雲立在「生存輪」的駕駛艙里,引領輪船上行。看著玻璃窗外那挨天的武陵山和大婁山夾峙的烏江流水,他那心撲撲碰撞胸壁,兇險的烏江呃,我民生人來囉!他想到了1934年那個夏天的岷江行來。當時,盧總對他說,今後我們還得去開闢烏江。他說,烏江可是險惡。盧總說,烏江天險嘛,總還得去試一試。長江也是天險呢,我4歲那年,英國人立德樂還不是把「利川號」輪船首次開到重慶來了。外國人能夠做到的事情我中國人也可以做到,人定勝天。他說,盧總,今後你真要去開闢烏江,我向吉雲願打頭陣。盧總笑道,好,一言為定……可不,「生存」輪現在就行駛在烏江上了。

  就又想到三年前受盧總指派由他帶隊的烏江探險。當年,也是在這水段,他抱肘立在一艘「歪屁股船」頭,湍急的烏江流水並不歡迎他這位不速之客,弄得木船左歪右斜。他叉腰咧嘴笑,大聲武氣吼,來嘛,烏江水!我們盧總的德性跟你一樣的,不信比試一下,看哪個制服哪個?他這麼說,那烏江水倒像是虛了一般,浪頭平緩了些。那年,對於民生公司和長江水運都是不凡的一年。年初,日寇大肆入侵。夏末,武漢告急,民生公司擔負西撤重任,多艘輪船西上入渝。盧作孚審時度勢,把醞釀多年的開闢烏江水運的事情提上議事日程,決定派他帶領幾位大副、領江、舵工和修船人員從涪陵上溯烏江至龔灘,探明烏江河床和其險灘分布情況,要把輪船開進烏江。那「歪屁股船」全靠縴夫拉船上行,前方纖道上有光屁股拉船的縴夫。他當過縴夫,深知縴夫的苦累、危險。他記得清楚,「歪屁股船」行駛到首道絞關處時,水急灘險,需絞灘上行。烏江的絞關起於明朝,在岩石上鑿孔,將一根長約兩米的木棒插進孔里,用纖藤纏繞在木棒上,穿一橫木,推動橫木旋轉,牽動木船上灘,俗稱「天車」。經過「天車」絞灘,「歪屁股船」才過了那道險灘。他們那次的勘測費力、費時。費力的是他們不僅僅是乘船還得要步行,要不遺漏任何一處地進行勘測;費時的是,從涪陵乘船到彭水到龔灘,快者也需要兩個月,慢者需要半年,何況他們還要沿江勘探。

  這一段水勢較為平緩,向吉雲那繃緊的心得以舒緩,觀看起一路水景。烏江水是清幽、綠郁的,倒映著盤亘起伏的山巒和天上凝凍的白雲。兩岸青山時而壁立時而平緩,形狀怪異,像人似仙如獸,嘿,那座山活像是女人的奶子。他這麼想時,還打單身的他就想到了女人的奶子,心撲撲跳,一身發熱,平添股勁,指揮輪船加速上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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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吉雲心潮翻湧。5月中旬,「生存」輪自重慶朝天門碼頭起航,海關、經濟部、交通部、湘岸戰時食鹽督運處、漢口航政局、守淮委員會、烏江水利工程局等都派員參加歡送。盧作孚總經理握了他的手說,吉雲,祝你們馬到成功!他激動道,請盧總放心,我們一定把「生存」輪開到龔灘!儘管有三年前他們探險的經驗,然而那畢竟是木船,而這次是輪船首次行駛烏江,得萬般謹慎才是。「生存」輪從重慶起航後,當日到達涪陵,今天由涪陵駛進烏江。開始的這一段航道還算順暢,不過,險灘跟著就來了。

  「前方就是小角幫了。」向吉雲對舵工說,「小角幫險灘、水急,有4.5米的高水位,大意不得。」

  舵工點首,緊掌舵盤。「生存」輪駛入小角幫水段,駕引人員都緊張。向吉雲沉住氣,指揮輪船開足馬力前行。「生存」輪在急流里翻騰,左偏右斜,險狀叢生。與惡浪搏鬥近一個時辰,輪船方順著左航道衝過灘頭。向吉雲那後背全汗濕透了,舵工用手刮額頭上的汗粒。

  輪船繼續上行,行駛到烏江的新灘時,江流更為洶湧,水位更高。向吉雲只得指揮擇右岸水勢稍為平緩處衝浪前行,又從左岸出灘。進入老灘後,水位增至7.5米,約莫2公里的航道黑浪翻滾,向吉雲倍加小心指揮輪船前行。船到上邊灘時,向吉雲對舵工說:

  「右舵,拋錨停船。」

  舵工曉得,這是個大險灘,弄不好就會船毀人亡,打右舵靠岸。水手長指揮拋錨。船停穩後,向吉雲讓水手們將事先準備好的鐵索拉到灘口的石孔里系牢,再順江放出千餘米,由縴夫在左岸拉縴引船上行。與此同時,向吉雲指揮輪船加足輪船馬力上行。半個時辰之後,「生存」輪終於駛過上邊灘。

  「生存」輪行駛到羊角磧碼頭時,靠岸停泊休整,技術人員檢修輪船。吃罷夜飯,向吉雲抽起葉子煙,眺望晚霞中那岸畔的「烈女石」,心有所動,對身邊當地的一位老翁說:

  「千百年來,這烏江上就沒有行駛過輪船。」

  老翁道:「現今有了,你們民生公司的輪船開進來了。」

  向吉雲噴出煙云:「硬還是前無古人,盧總說得對,人定勝天。」

  老翁點首:「人定勝天,該留個紀念。」

  向吉雲看老翁笑:「我們想到一起了。」

  老翁道:「人定勝天!我們就把這四個字刻到那『烈女石』上去。」

  向吉雲激動道:「真的!謝謝,道謝了!」

  老翁擺手:「不謝。」贊道,「盧作孚這個人,老朽早聞其名,是個大智大勇之人。他派了你們把輪船開進烏江來造福我等百姓,乃千古功績!刻上這四個字,是昭示烏江機動船航運史上,你們這些開拓者與天地山水搏鬥的功績……」

  向吉雲感動不已,後來,他再次隨民生公司的輪船路過此處時,果真看見了那「烈女石」上刻的「人定勝天」4個斗大的字。

  次日,「生存」輪離開羊角磧碼頭再次起航上行,向吉雲想,後面的險灘急流還更多更險,「生存」輪終還是要行駛過去的。確實,「生存輪」試航烏江獲得成功,速度遠比木船快,兩天後抵達龔灘。要不是沿途探索,從涪陵至龔灘只需要兩天航程。

  向吉雲所率一行人到達此行終點龔灘鎮時,正值明媚的初夏時節。

  中午,「生存輪」輪緩緩靠攏停滿大小木船的繁盛、喧囂的龔灘碼頭。但見蜿蜒的石板路從水碼頭向上延伸入龔灘鎮。那層疊的瓦屋、吊腳樓、裊裊炊煙、叢叢綠樹和鎮子對面壁立的青山如詩如畫,引人慾要放聲吼叫。

  向吉云敞開衣襟哈哈笑,對眾人說:「停船檢修幾天,今天休息,都上岸去耍。」

  經了這一路的荒蠻、苦累,人等早迫不及待,齊聲喊好,相約了下船而去。向吉雲檢查了一遍輪船,最後下船,沿了石板路上登,觀看龔灘景色。走到一棵蓬展的黃桷樹下時,停住步子歇氣。環顧四周,心裡好痛快,個龜兒子的,硬還是名不虛傳,神仙住的地處!就要放聲吼叫川江號子。

  「我在哪哈住?我不把你說。衙門口那坎坎腳,開茶館來求生活……」

  傳來拖聲的清甜有趣的兒歌聲。向吉雲循聲音看,才發現黃桷樹下新開了個臨江的吊腳樓茶館,掛有一面隨江風飄動的旗幡,上書「臨河茶館」四個字。那旗幡下有個年約四五歲的小崽兒坐在竹凳子上笑望了他唱歌。

  向吉雲走過去,展顏笑道:「小崽兒,你不把我說,啷個又說了呢?」

  小崽兒看了他笑,又唱:「我在那哈住,就不把你說。」

  向吉雲就學了他那腔調唱:「你住那哈我曉得,衙門口那坎坎腳。門前有棵黃桷樹,開茶館來求生活。」

  小崽兒就咯咯笑:「你還唱得好聽。」起身來,說,「你走累了,喝碗茶嘛。」邊說邊就拿了蓋碗茶具來放到小木茶桌上,又去灶上雙手提了滾燙的銅茶壺來。

  向吉雲連忙接過銅茶壺自己沖茶水,說:「喝,當然要喝!」坐到小木茶桌邊呷了口熱茶水,「嗯,好茶!」掏出葉子煙點燃,「屋裡頭的大人呢?」

  小崽兒說:「我媽媽到街上稱茶葉去了。」

  小崽兒的話音剛落,走進一個穿藍花布衣的年約二十五六的白胖婦人來。她走到櫃檯前,將手裡提的一個紙包打開,用小秤稱茶葉,把稱好的茶葉放進一個個茶碗裡,看來,每個茶碗裡的茶葉都一樣重,可見其公道。那婦人又在每個茶碗裡放進了一朵菊花。而後,將一個個茶碗放進一個個銅質茶船里。

  向吉雲問小崽兒:「這是你媽媽?」

  小崽兒說:「是我媽媽。」

  向吉雲說:「她放的那是啥子菊花?」

  小崽兒說:「我媽媽說,那是上好的小杭菊。」

  向吉雲笑:「是說耶,這麼清香。」

  那白胖婦人就回身走過來,笑道:「這位老大,還沒有吃午飯吧?我這裡有小炒。」

  向吉雲也餓了:「要得,來點小酒小菜。」

  白胖婦人就對小崽兒說:「蛋蛋,快去把爐蓋揭開。」

  蛋蛋就去揭開了爐蓋。

  白胖婦人一陣忙碌,端了酒菜上桌。

  疲乏、飢餓的向吉雲吃喝得安逸。酒飯畢,蛋蛋困瞌睡去了。向吉雲與那白胖婦人擺談,說了兩次來龔灘的事情,說了水路、陸路探險的事情。白胖婦人好生感嘆。擺談間,向吉雲才曉得,這白胖婦人是下江人,父母和男人都被日機炸死了,是逃難來到這裡的,叫程玉華,蛋蛋是她兒子。程玉華就抹淚詛咒起可惡的日本鬼子來。向吉雲頓生同情,說,小日本長久不了,會被趕出中國去的。

  向吉雲坐這位子觀賞江景極好,頭此來探險行程匆匆,沒有來得及了解龔灘,就向程玉華打問。原來,這龔灘鎮是很有些年辰的,明朝萬曆年間,因了山洪暴發垮岩填塞烏江成灘,又因有龔姓人家居住於此,故而取名龔灘。

  程玉華手指下邊的烏江,說:「你看,江心那兩塊大礁石,聽說是那年鳳凰山岩崩時滾落下來的山石,阻斷烏江,形成了大灘,把上游來的載有山貨的木船和下游來的載有鹽巴、布匹的木船隔在礁石兩邊,只得靠人力搬運。這水路一不方便,就費時又費力。嘿,倒好,龔灘碼頭倒忙碌起來,我這茶館的生意也好。」

  向吉雲笑道:「禍福相依嘛。」

  「呃,你快看,那個膽子好大的江生麻子!」程玉華喊,手指江面。

  向吉雲看見,兇險的烏江流水之中,有個漢子搖一葉木筏子在水浪里翻騰,時上時下、忽左忽右、欲浮欲沉,終於,那木筏子從急水中的兩塊巨石間穿流而過。

  「過灘了,過灘了!」程玉華拍手喊,「好險啊!個江生麻子,賠我那擔心錢來!」嘻哈一陣笑。

  「得行,這個江生麻子有膽子!」向吉雲笑。

  「你們才了不起,那江生麻子比起你來就是小巫見大巫了。」程玉華感嘆說,「你們行啊,走過了那麼多險灘、險路!」

  程玉華說的險灘、險路確實險惡,走過之後,向吉雲後怕不已而又興奮不已,實在是受益匪淺、收穫頗多。自古以來,烏江沿線就陸續修有纖道、驛道、鹽道和官道,幾年前,還修了公路,水陸並進。向吉雲他們要勘測清楚水路也得要水陸並進。譬如,遇到絞關處他們必得要下船去勘測分析,遇到水流湍急處,他們還得要去纖道上幫助拉縴,通過拉縴有利於探明水勢。走了這一路,向吉雲對烏江沿線和陸路有了深入的了解,覺得這趟險歷不虛此行。他們水陸並進、過細勘測後確認,從涪陵至羊角磧段在中水位時可以行駛輪船;下邊灘、小角幫、新灘、羊角磧等處可以絞灘行駛輪船;羊角磧至彭水縣城一段,由於峽谷地長、江面狹窄,航道多有險灘和礁石,通行輪船以中水位為宜。

  向吉雲和程玉華這一胖一瘦兩個男女談話很投機,得知向吉雲想要看看龔灘鎮,程玉華就說領他去轉游,扯聲喊:

  「細妹兒,過來幫我看著店子!」

  就有個苗條的年輕女子從隔壁的館子過來,笑道:「程娘娘,你各自放心去。」

  程玉華就領了向吉雲出茶館來。

  向吉雲笑問:「這細妹兒好俊俏的。」

  程玉華說:「她是重慶人,來投親戚的。」

  向吉雲說:「重慶人也跑到這塌塌來?」

  程玉華學重慶話問:「這塌塌不好?」

  向吉雲說:「好,這塌塌好!」他那心被程玉華套住。

  二人邊走邊說,來到龔灘鎮街上。那條起伏的石板街很是光滑,可見有不少圓圓的小窩。程玉華說,那是千百年來那些「背老二」背鹽巴的打杵棒磨打出來的。街道兩邊的房子依山傍水而建,戶戶相連,多數用圓木支撐,形成獨具特色的土家族吊腳樓群。程玉華說,這些房子挨江,遇到漲大水,老人們就要看江對岸那塊「石桌子」,如果那「石桌子」被淹沒就危險,得要趕快用竹子捆成縴繩,把繩子的一頭捆在房柱子上,另一頭拴在石梯坎的石孔里,以防洪水把房子沖走。有一年,水特大,就有一家人的房子被洪水捲走了,老遠了,還看得見那房子浮在水面上。向吉雲聽得專心,說,你可要小心些,莫讓洪水把你那「臨河茶館」沖走了。程玉華說,我有菩薩保佑,大水不沖我這茶館,我還得恭候你再次來龔灘,再次來我茶館喝茶呢。面頰生紅。向吉雲察覺,心跳得快,說,我一定來,一定再來。

  這鎮子不大,地處僻壤,卻來過不少文人墨客,有不少古蹟和景觀。文人墨客來了,自然要留下詩文。那龔灘縣佐衙門的門聯就不一般,是其縣佐徐少陵所題:「數堆石,橫貫中流,看商賈往來,天與此間開運首;兩岸山,平分界限,問勵精圖治,我從何處定方針。」清代酉陽州之拔貢冉瑞岱有詩為證:「裂石轟雷水勢雄,浪花千丈蹴晴空。輕舟未敢沿流去,人鬼魚龍一瞥中。」鎮上的古建築有:古牌坊、王爺廟、四王廟、三教寺、西秦會館、觀音閣、文昌閣、祖師觀、天子殿。景觀有:第一關、白水溝、橋上橋和烏江對岸的蠻王洞、驚濤拍岸。鎮上居民主要有冉、羅、龔三大姓氏,冉姓多住上街,龔姓多居中街,羅姓多在下街,諸姓中以冉姓勢力最大,就有「上街莫打冉,打冉下不了坎;下街莫打羅,打羅過不了河」的傳言。聽程玉華說時,向吉雲笑言,我們現在是在上街,逢人便笑即是。程玉華笑道,逢人就笑,是瘋子呀。向吉雲就嘿嘿笑。

  那幾天,向吉雲就吃住在了「臨河茶館」里。晚黑,程玉華帶了蛋蛋在裡屋睡覺,向吉雲獨自睡茶房。這幾個晚黑,向吉雲和程玉華都是半醒半睡。到了向吉雲就要離開的前一晚黑,程玉華把向吉雲叫到了裡屋,說,下暴雨了,那茶房風大,又飄雨水進來,你就進裡屋來睡。向吉雲開先推辭,說,算球了,我在這茶房裡睏覺也習慣了。程玉華就拉他進屋,說,進來。向吉雲就進去,看著程玉華那突起的胸脯,想到那活像是女人奶子的山來。乾柴遇烈火,兩個人睡到了一張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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