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024-10-04 06:45:18
作者: 王雨/黃濟人
鐵鍬狠狠砸向岩壁,濺出火花。碎石滑落下來。
現任民生機器廠廠長周茂柏舉照明燈細看那挖下的岩石,贊道,盧總,不想你48歲的人了,還是那麼硬朗,你這一鐵鍬的效率好高!盧作孚成了個泥人,露出一口雪白的牙,笑道,不行了,比起你這個小我整整10歲的年輕人還是差了!也成泥人的周茂柏說,行了,你這表率作用已經充分體現了,走吧,出去歇歇。也是個泥人的張干霆道,盧總,對,出去歇歇。拽了盧作孚往防空洞外走。盧作孚說,干霆,莫拉,我個人走。他很喜歡這個打撈「萬流」輪有功的現任民生機器廠的工務主任。
走出這民生機器廠後山的快要挖完的最後一個防空洞,強烈的天光刺得盧作孚不得不細眯了眼。他和周茂柏、張干霆放下工具,朝山下的廠房走。茂柏,為啥子重慶的街巷大都以岩、坡、坎、梯、堡、嶺、崗、梁子為名?盧作孚笑問。湖北武昌人的周茂柏笑道,你們重慶呢,坡坎多!盧作孚點頭,重慶是個山城,其地勢對挖鑿防空洞來說倒是有利的。盯張干霆,干霆,你曉得現今重慶的防空洞分幾類不?張干霆搖頭。
盧作孚笑說:「我了解過,大致分為三類。一類呢,是政府給市民挖的,投入不夠,所以工程粗糙、設施也差,洞內陰暗、潮濕,洞頂時有水珠滴漏。除洞口可自然通風外,沒有任何通風設備,只有煤油燈照明;二類呢,是那些銀行家、大老闆等人使用的,地勢較好,進度較深,多在陡坡山岩旁鑿成山洞。有的還覆蓋有鋼板,並且大都備有小型發電機供照明;三類是官家的,以官位大小各有不同。以我去看過的防空洞來說,重慶防空司令部的防空洞為最大、最好,電燈通明,有辦公室,有通訊設備,有備用糧食。當然,不論是公用或是私人防空洞,都有兩個以上的洞口。這一是利於通風,二是一旦一個洞口被炸塌,還有另外一個洞口可以出去。」
張干霆道:「啊,盧總了解得真清楚!」
盧作孚說:「我們民生機器廠的防空洞呢,不僅僅是為了人們躲空襲,還有一個不停生產的大問題。我們挖這洞,一部分其實就是地下廠房。」
周茂柏道:「我知道,盧總一開始就強調了這一點。到現在為止,我們挖的地下洞室和廠房,可以將廠里一半的機器設備隱藏到地下。」
盧作孚點頭:「抗日是有得時日的,日本鬼子太兇殘,他們是不會放過民生機器廠的。所以我們必須防患於未然!」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4月的江水很好,盧作孚、周茂柏、張干霆三人到江邊洗手洗臉。盧作孚乾脆把腦殼埋到江水裡,用手抹擦,之後,掏出手帕揩乾,茂柏、干霆,自從去年的「五.三」、「五.四」大轟炸後,日機還是斷斷續續來轟炸重慶,他們是賊心不死耶!周茂柏道,就是,日機也來轟炸過我們廠,好在沒有炸到要害。我們現在有了地下廠房,就不得怕了。張干霆道,狗日的小日本,是不是有暗探在重慶?盧作孚說,有,就抓到過。洗擦乾淨,三人去了廠長辦公室。盧作孚喝茶水,笑道,茂柏啊,你這個辦公室比起老懶當廠長時闊氣多了!周茂柏不解,老懶,沒有過叫老懶的當過這裡的廠長啊?盧作孚哈哈笑,對了,你是不曉得,老懶就是李劼人廠長!想起當年他和李劼人在這辦公室的情景來。張干霆笑,那個大作家啊,嗯,他寫的小說好看!
盧作孚點頭:「是好看。嘿,這人吶,真還不可預知,不想他還真是寫出了《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三部曲,他的熱衷讀者好多,我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寫那天回鎮寫活了,熱鬧。嘿,他硬還是把那個鐘麼嫂寫了。」
張干霆皺眉頭:「鍾麼嫂?不對啊,好像是蔡大嫂。」
盧作孚拍腦殼:「啊,記錯了。對頭,是蔡大嫂,也稱鄧麼姑,她不安於現狀!」
張干霆道:「那個羅歪嘴也不錯,很俠義的……」
廠辦公室錢秘書送來了午飯,一葷一素三小碟菜和三碗米飯。勞累了的盧作孚、周茂柏、張干霆都吃得香甜。
「啊,茂柏,我曾經給你寫信說過,去年民生公司損失達400萬,挽救之道唯有加強船舶的修理和建造新船,因為,後方航路運輸所仰賴者唯我公司。」盧作孚邊吃飯邊說。
周茂柏道:「盧總,遵你指示,我們於前年就開展了大規模的改造船舶工作。」
張干霆說:「我們改造了一些舊船,再建了以煤炭為燃料的中型輪船15艘,還再建了以柴油為燃料的兩艘淺水輪。」
盧作孚點頭:「你們做得對。戰爭一打起來,柴油成了緊缺貨,以煤代油是個辦法。唉,我讓人在香港買了一批製造鍋爐的鋼板,早已經運到越南,卻無法運過來,只好又在昆明買了一批。都兩年了,昆明這批鋼板才運來重慶。」
張干霆說:「是呢,現在的陸路運輸太成問題!」
盧作孚道:「我著急啊,水陸運輸的事情都壓在我這肩頭上。跟你們說句心頭話,我是真不想當這個費力不討好的交通部次長了。」
周茂柏說:「我理解你,盧總。」
盧作孚道:「可話又說回來,國難當頭,此時此刻我還撂不得這挑子……」
「爸爸……」
盧國維、盧國紀兩人走進來。也參加了挖洞的他倆都滿臉滿身泥污。是父親叫他倆來廠里看看,接受鍛鍊的。吃罷飯,盧作孚領了兩個兒子去看廠房,周茂柏、張干霆也跟了去。挨個去了幾個車間,兩個年輕人看見機器轉動、轟隆隆作響,工人們正忘我地專心致志地工作。新奇而又佩嘆。他們發現,父親只是挨個地看,並不向工人們提任何問題。曉得父親是不願意打攪工人們。出得車間後,他們朝江邊的造船用的船塢走去。
盧作孚對周茂柏說:「公路運輸嚴重困難。第一個嚴重困難是,宜昌陷落後,四川通往湖南的交通線被切斷,抗日前線所必需的兵員、軍火和給養無法補充。嚴重威脅著正在長沙與日寇殊死戰鬥的第六戰區將士的生命,也關係抗日戰爭的大局!」
周茂柏點首:「倒是啊,得修一條通往湖南的公路!」
盧作孚說:「還應該搶修。可是,川東崇山峻岭,要在極短的時間裡修建一條公路去湘,非常困難。」
盧國紀插話說:「爸爸,可不可以改道呢?」
盧作孚盯他道:「對,改道。我們通過精心選擇,決定從三斗坪修築一條公路,通過湖北西部山區再進入湖南。里程短,修築比較容易。」
盧國維道:「對頭,這樣還可以跟長江上游的航運銜接,形成一條水陸聯運線。」
盧作孚笑了:「是這樣的,三斗坪就是這條聯運線的樞紐。」
張干霆笑道:「你爺兒仨想到一起了!」
盧國維、盧國紀都很得意。
盧作孚道:「三斗坪在長江三峽的西陵峽中,離宜昌只有46公里。我去年冬天去看過,那裡前臨深山峽谷,四周重山疊嶺,人少荒涼。敵人難以察覺。人們的抗日熱情高,幾天時間,就動員了沿線所有能夠做工的人,開始了快速修築。」
盧國紀問:「爸爸,好久能夠修好?」
盧作孚算計:「最快也得到明年夏天。」又說,「第二個嚴重困難是,廣州失陷後,大後方通往海口的交通線也被切斷。許多由國外供應的各種物資、製造槍炮彈的五金材料和至關重要的汽油、柴油,均無法運往大後方。唯一通路是經緬甸轉運到雲南。可雲南到重慶還沒有公路,因此,必須儘快修築!」
張干霆道:「是啊,川東南這兩條水陸聯運線,是大後方極為重要運輸線。」
盧作孚說:「也是支撐抗日戰爭的生命線,我們必須抓緊修築。」
他們說著,走到江邊的幾個船塢旁。工程人員和工人們正忙碌著維修、建造輪船,機器聲、喊叫聲四起,一派熱火景象。
盧作孚很高興,向身邊幾個工人問候:「大家很辛苦啊,謝謝你們了!」
一個工人說:「不辛苦!」
另外一個工人說:「日本鬼子快打到家門口來了,辛苦點也是應該的!」
一個老工人道:「重慶山高水險,日本鬼子要打進來難。我們多搞整些輪船,把龜兒子攆回日本去!」
盧作孚點頭道:「對,對!」看附近的二、三、四號船塢,對周茂柏、張干霆說,「茂柏、干霆,我不期望工作效率超過可能程度,但這是戰時,你們如何把握很重要。你們看,這二、三、四號新船,皆期於去年完成,可現在還在修建。」
張干霆無奈道:「確實該早些完成,可是,因為原材料供應困難,敵機又來轟炸,怕是還得要有四五個月才能建好。」
盧作孚搖頭:「太長了。我看這樣,無論工人求自何處、材料求自何處、費用多少,我們皆當立刻羅致,盡力滿足。要用戰時的加倍努力來完成戰時所需,做到既可提前完成,復可加強修船能力。」
周茂柏面有難色:「盧總,有些事本是想找你的,又覺得你確實太忙太為難,所以……」
「一切為了抗戰,有何事你儘管說!」盧作孚道,心裡也確實犯難,又想到戰爭需要,覺得必須千方百計克服這些困難。
他們回到廠長辦公室時,廠辦秘書早在桌子擺了筆墨紙硯。周茂柏笑道,盧總,你這次來了,得給我們廠留下墨寶!盧作孚是不喜好題字的,搖頭道,算囉,我的字寫得不好。張干霆道,我曉得,盧總的書法不錯的。戰事這麼緊張你還來廠里勞動、指導,我們都希望盧總為我們題字,也算是對我們的鼓勵呀!他倆這麼說,盧作孚覺得不好推辭,就想到自己去找林森主席題字的心境,干霆說得也對,應該鼓勵一下大家:
「好吧,下不為例。」
盧作孚走到桌子跟前,提起毛筆,飽蘸墨汁揮毫。台首寫了「二十九年四月」,當間寫下「抗戰中之民生機器廠」,落款「盧作孚」。
大家都拍手稱讚。
盧國紀把這題字舉起來展開,嘻嘻笑。他還是第一次見爸爸題字,硬還是不錯。盧國維也好高興,爸爸題寫這楷體字好,筆鋒飽滿,走筆有力,透露出中國人的骨氣。
盧作孚將盧國維留在廠里跟班工作,和盧國紀一道乘小汽車回城。路上,看見一輛客車慢騰騰行駛。盧國紀就說起那次從成都回重慶坐的那輛老牙車來,以為父親會問起他和哥哥那次遇險的事情,卻不想父親說,國紀,我想再領你去趟成都,去不?盧國紀有些失望,卻高興道,當然去!盧作孚道,過些日子就去,去走條很難走的路。盧國紀追問,爸爸,走哪條很難走的路……
「嗚嗚,嗚嗚!——」
警報聲響起來,短促而高尖刺耳。此時,汽車正沿江岸西行。盧作孚探頭出車窗後望,見長江下游遠處的天空有密麻的小白點朝這邊移動,立即叫小車司機掉頭,開回民生機器廠去。他一是擔心工廠安全,二呢,那裡有挖好的防空洞呢!小汽車開到民生機器廠後山的防空洞前時,廠里人員正在緊急搬運重要物資,盧國維也在其中。張干霆看見盧作孚,二話不說,拉了他和盧國紀就往防空洞跑。
敵機黑壓壓飛過來,投鄭下炸彈。炸彈就在盧作孚身邊爆炸。盧作孚跟張干霆進到防空洞時,裡面燈火通明,已經放了許多物資,坐了不少職工家屬,還有附近的一些農民。職工們已經在繼續做活路。
盧作孚著急問:「干霆,還有沒有人沒進來?」
張干霆道:「你放心,周茂柏廠長帶領我們多次演練過,也躲過幾次日機的空襲,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員和物資的損失。小日本炸他的,我們照樣生產。盧總,幸好你早做安排,及早挖了這些防空洞!」
盧作孚心裡踏實了些,就想到當年跟李劼人廠長的對話:「這青草壩挨山,我想了,如是戰事打到重慶來,我們還可以挖些個能夠容納上千人的山洞,既能躲空襲,又能不停生產。」「作孚,你還想得遠呢。」
盧國維、盧國紀兄弟倆挨坐過來,都為爸爸的安全提著心。盧作孚看見兩個兒子都平安,朝他倆笑笑。盧國紀看疲憊的爸爸,心疼了,今天媽媽來過電話,對他和哥哥說,要關心你們爸爸,他昨天晚上好忙,到後半夜才回家來。就想對爸爸轉達媽媽的話,還想問爸爸,要帶他去走哪條很難走的路,卻見爸爸又對張干霆說起公事來。
盧作孚對張干霆說:「干霆,我拜託你件事。」
張干霆問:「盧總,什麼事?」
盧作孚說:「拜託你把『生存』輪好生檢修一下。」
「嗯。」張干霆應道,「這是艘由兵艦改裝的輪船,船長70米、寬10米,1400匹馬力,時速14海里,吃水2.7米。」
盧作孚說:「干霆硬是了如指掌。」
張干霆道:「吃這碗飯的噻。」
盧作孚說:「干霆,1938年10月,向吉雲一幫技術人員坐木船冒死去了烏江探險。」
張干霆大悟:「啊,盧總是要把『生存』輪開進烏江去。」
盧作孚說:「對頭。」
張干霆道:「盧總,你放心,我一定仔細檢修。」
盧作孚點頭:「干霆,現在是4月份,下個月水大些了,我再派向吉雲他們去烏江,你曉得的,我們公司的第一艘輪船『民生』輪,就是向吉雲冒死掌舵開回合川來的。」
張干霆點首:「他行!」
盧作孚道:「這次他們去,是要把烏江航線開通。」
張干霆高興道:「好,烏江很有航運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