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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5:14 作者: 王雨/黃濟人

  5月的天氣很好,天上沒有一絲兒雲花。上完下午課後,18歲的盧國紀照例跟學校的一些同學去體育場踢皮球。踢得十分高興,慶幸自己安然無恙。

  今年初的那場車禍,他和哥哥盧國維都無大礙。兄弟倆只是片刻失去知覺,清醒過來後發現,冰冷的田水正朝橫躺水田的客車裡灌,兩人連忙從車窗鑽出去,爬上田邊的坡地,見汽車右邊的兩個輪子還在轉動。20歲的盧國維和路人將司機從車底拉了出來,他腦子破裂,已經沒有了呼吸。全車28位乘客,除一直緊緊抓住護欄的他兄弟倆外,1人死亡,其餘均受重傷。唯一的一個婦女陷在冬水田裡,人些將她從田裡拉出來時,她從頭到腳成了泥人。有個重傷者,兩隻眼珠脫出眼眶,慘叫,天呀,我啷個啥子都看不見啊?……兄弟倆被這可怕情景嚇得茫然不知所措。在這場車禍中,兄弟倆幸運,只受了點兒輕傷。他兩人都記得很清楚,這天是1939年2月13日中午。兄弟倆沿公路步行走回到資中縣城,首先去電報局給父親發報,稱:「車覆,輕傷,請派車至內江接。」發完電報,兩人的心安定下來,心想,父親會准派小汽車開來內江接他們的,再也不用擔驚受怕乘坐長途客車了。兩人去一家小飯館胡亂吃了點東西,便去江邊雇了只小木船,順沱江而下去內江,一路的景致無心欣賞。木船泊史家鄉過夜,次日上午到了內江。兄弟倆急忙去到民生公司內江辦事處,卻不見門口停放有小汽車。辦事處負責人見了他倆,如釋重負,說,你們到底來了,生怕你們出別的事情。又說,盧總經理給他打了電話,說是電報收到,如果傷不重,就仍坐客車回去,如果傷重,就在內江醫好傷,再坐客車回去。關於派車之事卻沒有說。兄弟倆的心涼了,好生失望。完全沒有想到,兩個兒子遇了車禍,父親竟然不派車子來接,這是令人無法理解的。兩人只好再乘坐長途客車回渝。到家時已是臘月二十七日,母親的生日已過,再過幾天便是舊曆新年了。兩個兒子平安到家,母親蒙淑儀十分高興。父親盧作孚說,沒受什麼傷,這就很好。看,你們坐客車還不是一樣回來了。母親蒙淑儀撫摸他倆說,你們爸爸就是這麼個人,公和私分得清清楚楚的。

  盧國紀沒有想到的是,禍事竟然會接踵而來。

  正當盧國紀高興地踢著皮球,想著自己與哥哥的幸運和父親的公私分明時,大明紡織廠的汽笛響了,又是空襲警報。盧國紀和在場上踢球的人都沒有理睬,因為這樣的警報已經接連發出過五六次,可敵人的飛機根本沒有來。沒多久,大明紡織廠的汽笛發出了急促的緊急警報聲,人們才慌亂地四散跑開。盧國紀和幾個同學趕忙收拾起皮球,朝體育場東端跑,衝進位於火焰山腳下的學生宿舍。

  盧國紀剛跑進寢室,就聽見隱約的隆隆聲傳來。他緊張了,一聲不吭辨別隆隆聲傳來的方向,跟幾個同學到窗前看東北方向的天空。一個同學壓低聲音喊:

  「看,飛機,飛機!」

  盧國紀順他手指的藍天看,果然,天空中有一堆密密麻麻的白點,漸漸大了。

  「18架,有18架飛機!」盧國紀說。

  天空中,18架銀灰色的轟炸機排成兩個品字形,從東北方向順華鎣山朝北碚飛來。這是盧國紀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的敵機,分外緊張。想找地方躲已來不及。

  

  敵機很快飛臨嘉陵江上空,都以為要轟炸北碚,可敵機卻改變方向,朝西南方的重慶城飛去。隆隆聲遠了,小白點消失了。不想,又一陣隆隆聲從東北方傳來。盧國紀和幾個同學憋住氣息,再往天空看,這大概是第二批敵機,還是18架,還是排成兩個品字形,還是朝重慶城飛去了。他們都沒敢離開學生宿舍,大約一刻鐘後,第三批27架敵機又飛過來,依然朝重慶城飛去了。

  盧國紀回到蔡鍔路盧志林伯伯家時,天已全黑。哥哥盧國維也回來了。他倆都看見西南方向的天空隱約呈現一片紅光,心裡發悸,遭了,敵機轟炸重慶去了!一家人都看見天上那隱約的紅光了,都擔心不已。不曉得這個戰時中國的陪都,這個人口密集的城市啷個樣了!

  盧國維、盧國紀兄弟倆都萬般擔心在重慶的父母親。全家人也都萬般擔心!一整夜都從盧子英那裡打聽重慶的消息。可啥子也沒有打聽到。北碚與重慶的通訊已斷,電話打不通。這天是1939年5月3日。次日早晨,疲憊的盧子英來了,他剛得到重慶被炸的消息。

  「媽的,小日本這次太兇殘了!」盧子英憤憤道,「對重慶進行了狂轟濫炸,市中區成了一片火海。炸毀了好多房子,炸死了好多人。小十字、都郵街一帶被炸了。」

  「我爸爸、媽媽呢?」盧國紀哭聲問。

  「他們啷個樣了?」盧國維著急不已。

  「你們父母都平安,你們媽媽已經乘船來北碚了……」

  盧國維、盧國紀兄弟倆才放下心來。

  重慶牛角沱附近有幢不大的普通三層樓房,不曉得先前是何人的公館,現在是交通部的辦公場所。交通部次長盧作孚的辦公室是在二樓的一間小屋子裡。面積不過十來平方米,卻如戰場的前沿指揮部。黑漆桌子上的幾部電話響個不停,朱正漢不停地接電話,向埋頭信件、案卷中的盧作孚匯報或是將話筒交給他。這些電話,盧作孚多數都親自接聽、處理。進出的人員不斷,手拿文件或是電報等待盧次長審閱、簽署。多數都是關於公路或是水路運輸的事情,關係軍事供應的急事情。

  要求跟盧作孚來交通部的18歲的年輕秘書趙明昌坐在門口接待來人,驚嘆剛剛經歷了昨天的重慶大轟炸的盧次長的冷靜、沉著,驚嘆他那工作的緊張、業務的熟悉和辦事的效率。

  「是的,民生公司為了戰時需要,今年確實是增加輪船最多的時期。」盧作孚對了話筒說,「總共有輪船116艘、30400噸位。我們還在繼續打造新輪,盡最大努力保證運輸!……」

  盧作孚剛放下話筒,坐在他跟前的等得發急的軍需官就說酸話:「看,看,你剛才給我說船隻十分緊張,可我剛才分明聽見你給對方說,今年是民生公司增加船隻最多的時期。」

  盧作孚盯他苦笑:「對頭,確實是這樣。可是,你應該曉得,現今的軍事運量也增加了無數倍!是的,供應在增加,可是需求的增加更多。還有,你也許不曉得,我們增加的輪船中,有30多艘不適合於揚子江中上游航行,不得不拆毀,我也好心痛,可是總不能留給敵人吧。我們現在的實際輪船只有98艘,噸位也只有26000噸。」

  軍需官聽不進去:「我今天來了,無論如何要請盧次長解難!」

  盧作孚看他,也體諒他的心境,又好為難,終還是在他送來的報告上簽了字:「童少生經理,請盡力為之解決艙位,先運送其最急需的戰時物資。作孚。五月四日。」

  軍需官接過字條看,欲言又止,並不滿意地走了。

  盧作孚目送他走,無奈地搖頭,又看信件:「正漢,這封信啷個還沒有送出去呀?」

  朱正漢正忙著校對一份文件,盯著列印蠟紙說:「啊,可能是你還沒有看吧。」

  盧作孚厲聲道:「我已經簽字了!看你,人家收信人此時已經坐在去昆明的飛機上了。」

  朱正漢才起身過來,熬夜的兩眼血紅:「遭了,耽擱了。」

  盧作孚責備道:「如是緊要事情,不是要出大事麼!……」

  電話鈴聲響,盧作孚拿起話筒:「餵……是子英吶,……啊,搬出『清涼亭』了,好,不能讓陶行知先生老住那裡……住北碚檀香山附近一個修整過的土碉堡里,不行啊!……這樣,你想辦法安排他住到北碚民眾教育館裡去。……對,這才對嘛!子英,我給你說,行知兄是大教育家,他提出的『生活教育與生俱來,與生同去。出世便是破蒙,進棺材才算畢業』好啊。行知兄所說的『教育』是指終生的教育,他堅決反對沒有『生活做中心』的死教育、死學校、死書本。……他開辦『育才學校』我們要全力支持!……啥子呃,房屋太緊張?……我看這樣,可以先辦在北碚草街子的古聖寺里……對,他可是我倆的義務顧問!……對呀,今年春天,在北碚體育場公宴,主題是為志願上前線的首批新兵送行。在場的陶行知先生即興致詞說,『一杯酒,各位志願軍動手;二杯酒,日本鬼子出醜;三杯酒,中華民族天長地久!』哈哈,他說得好啊!……是呀,這個活動就是陶先生出的主意,他建議把強制性徵兵、抓壯丁改為動員民眾志願參軍,在北碚實施取得了好的效果嘛……」

  放下話筒,盧作孚又想起一件事情來,提筆疾書了一封信,封好信封后,對趙明昌說:「小趙,請你按信封上的地址趕快送去,是封急信!」

  趙明昌接過信立即出門,心裡熱乎乎地,盧次長、盧總,他待人總是這麼客氣,讓自己送封信還加「請」字。

  趙明昌走後,盧作孚又看一封來信。是一位來民生公司不久的職員的來信,提到責任和增加月薪諸事。看罷,他提筆回信:「錚如兄:示敬悉。船頭上指揮責任應由船主負之,經理有意見上之貢獻,只於貢獻意見,其抉擇仍在船主。但以吾兄駕駛『民選』而論,則稍覺缺乏鎮定,主觀過強,此亦足以誤事,望留意之。至於待遇問題,則甚望吾兄不以之當成外交案隨時提出。試思吾兄行船不過一兩次(任船主後),就公司言,亦正在吃虧時期;就時期言,在公司規定上言,並非加薪之月。而於此以月薪而言,實失公司諸友之同情。最好吾兄先於責任有所擔當,於成績有所表現,必較有利於辦交涉,可得美滿之結果也。敬祝健康!作孚。五月四日。」

  信剛封好,朱正漢就過來取信:「盧總,我立即去送這封信!」

  盧作孚剛才對他一番嚴厲,轉笑道:「你這個傢伙,改正錯誤還快呃。這封信倒不是很急,等會兒下班後去郵局發出即是。小趙送信去了,我這裡還需要你呢。」

  朱正漢撓頭笑,又說:「盧總,你說今天小日本的飛機還來不?」

  盧作孚道:「昨天飛來63架,我們的高射炮和飛機給予了還擊。今天呢,也許不會來了。不過,也難說,戰爭狂人是瘋子,瘋子是啥子事情都會做得出來的……」

  話音未落,就聽見了刺耳的警報聲。

  「嗚嗚,嗚嗚——」是急促的警報聲。

  「盧總,去防空洞吧!」朱正漢擔心盧作孚安全。

  盧作孚擔心道:「唉,真不該讓小趙這時候去送信!」

  朱正漢道:「這也不怪你,怪就怪小日本太猖獗!」

  電話鈴聲急響。

  盧作孚接電話:「喂,我是盧作孚……啊,你是會計處長,……對,對,請你一定記住了,從今年一月份起,各方送給我的車馬費和應得的紅酬,悉數捐入北碚兼善中學……」

  趙明昌把信送到返回交通部的時候,警報響了。他加快腳步,擔心著盧次長的安全。此時已過酉時,夏日的天黑得晚,天空還是亮晃晃地。

  他跑過都郵街時,成群的敵機飛過來了,趕緊躲到街檐下。他一時不曉得往哪裡跑,就挨了街檐走。

  「轟,轟轟!……」敵機投彈了。

  趙明昌看見國泰電影院被炸了,跑出來的人群被當場炸死。電影院的房子垮了,燃燒起來。趙明昌心裡好痛,那些沒跑出來的觀眾也遭了!接著,附近的銀行、商店也被炸了。大火熊熊燃燒,死傷者無數。滿街都是屍體、傷者,還有些人在驚惶的盲無目的躲閃。他心痛又驚惶不已,就拔腿朝羅漢寺方向跑。心想,那是佛教聖地,不會被炸。他不去羅漢寺倒好了,也許會躲過這一劫。可是他去了,剛跑攏羅漢寺,敵機的炸彈就落下來了。他親眼看見羅漢寺被炸,大火咬噬著這座古老的寺廟。他兩目血紅,仰天痛罵:

  「日本鬼子,老子跟你拼了!」

  悲憤至極的趙明昌兩眼血紅,掏出戰時配給的手槍對日機射擊,手槍射程短,哪裡有用。他卻看見我們的高射炮射擊了,一串串炮彈直追敵機。他哈哈大笑:

  「來嘛,狗日的日本鬼子!讓你一架架落到揚子江里去……」

  這時候,一顆炸彈在他身邊爆炸,他失去了知覺。

  盧作孚是第二天才從醫院打來的電話得知趙明昌負了重傷。被炸死炸傷的人好多,一時難以打聽到趙明昌的下落。這次轟炸中,盧作孚一直沒有離開辦公室,不停地處理緊急事務。朱正漢一直提著一顆心。手捧鮮花的盧作孚在寬仁醫院外科病房裡看見趙明昌時,落淚了。他的左腿被炸飛了,淌了不少血,面色如紙。醫院已經為他動了手術,輸上了血液和液體。

  盧作孚含淚對趙明昌說:「小趙,你很勇敢!」比出大拇指頭。

  趙明昌強笑:「謝謝盧次長,你這麼忙還來看我!」

  盧作孚心疼不已又內疚萬分:「小趙,都怪我讓你去送那封信。」

  趙明昌道:「是怪我自己,沒有去防空洞躲避。」

  朱正漢道:「是啊,趙明昌,你趕緊去防空洞就好了……」

  盧作孚走出趙明昌的病房後,立即跟朱正漢回到交通部辦公室里。機要員送來簡報。盧作孚看完簡報,對朱正漢嘆氣道:

  「昨天有27架敵機再次襲渝,投擲爆炸彈78枚、燃燒彈48枚,全市有10餘處起火,大火延燒到今天。都郵街等10餘條中心街市都被燒毀了。國泰電影院被炸,當場炸死觀眾200多人。全市的37家銀行就有14家被毀。羅漢寺、長安寺也被大火吞噬了。」

  朱正漢接過簡報看:「還有外國的教會和英國、法國等外國駐華使館也被炸了。連掛有納粹黨旗的德國大使館也被炸了。這簡報上說,初步統計在『五三』、『五四』這兩場大轟炸中,日機共炸死我3991人、傷2323人、損毀建築物4889棟,約20萬人無家可歸。日寇創下了世界空襲屠殺史上的最高紀錄……」

  「防空洞,防空洞……」

  盧作孚念叨,心中駭然,想到至關重要的民生機器廠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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