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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34 作者: 王雨/黃濟人

  炎夏時節,掌燈時分,長壽港梯道兩旁的棚屋小店紛紛點燃燈籠、火燭,停靠碼頭的船舶也亮起了燈火,使晚暮的江岸顯得斑斕、迷濛。

  背了行囊汗流浹背的霍承金匆匆下船,顧不得看小店那誘人的商品、吃食,快步疾走。他喘吁吁登上碼頭石梯後,就四處尋找客棧。大客棧他是不去的,就尋到一家「巴水小客棧」住下,又在客棧門口呼嚕嚕吃了碗麻辣麵條。肚子飽了,腳就不聽使喚,朝縣城中心走去。吃罷消夜出來消暑的男女多了,挨門接戶的商店燈紅焰綠,街邊雜耍者的笙歌不輟,好生熱鬧。引得他心癢,抬步走到一家「窯子」門前,早有個花枝招展的窯妹迎上來。是個十七八歲的妙齡女子,令他心旌搖盪、魂不守舍,便摟了那女子的細腰進門去。銷魂罷,氣喘吁吁,想起民生公司紀律和這次來的重要使命,狠咒自己,付了錢,勒緊褲腰帶離開。回到小客棧客房,脫去衣褲,仰八叉躺臥,謀思策略。

  

  他已升任民生公司「民俗」輪二管輪,前天,船停重慶朝天門碼頭,船上經理來對他說,盧總有事情找他。啊,盧總召見!他那心撲撲跳,對於這個不計前嫌大度的老闆他心悅誠服、真心擁戴。

  盧作孚是在民生公司的總經理辦公室里召見他的,朱正漢為他泡了龍井茶。他受寵若驚,不曉得盧總要對他交代啥子事情。

  盧作孚陪他喝茶,詢問了他的工作、生活情況,特別問到了船上的服務。

  「盧總,你登在《新世界》半月刊上的那篇《航業為什麼要聯成整個的》文章寫得好呢,你說,我們最緊要的意義是幫助社會,是幫助貨物運輸,十分感到安全和便利。是幫助客人的旅行,十分感到舒服安全和便利。」霍承金說。

  盧作孚道:「這是我們必須要做到的。你是曉得的,例如去下游的客人,向來統艙的鋪位都不夠,統艙客是散位在走廊地板上面的,這可不是人的待遇。」

  朱正漢插話:「盧總要求統艙鋪位要增加到能供需要,統艙客票賣到統艙鋪位滿了而止。你們船上做到沒有?」

  霍承金答:「是恁個辦的。」

  盧作孚點頭:「你們船上有無線電機了,但有的輪船還沒有。不論有沒有,都必須想辦法在沿途供給客人新聞消息。跟著,我們要給每艘輪船都添置無線電機,這樣,有了意外事變就可以求得最近的公司和最近的輪船的救濟。哦,你們船上備了急救的藥物和供人讀玩的圖書沒有?」

  霍承金答:「備了的。」心想,盧總未必然是要我去添置這些?這是船上經理的事情呀。

  「還有,夏天船上需有妥當的洗澡設備和電扇,這些都是幫助旅客的事體。」盧作孚說。

  「這些都有了,客人是滿意的。」霍承金說,急著想聽下文,到底盧總要他幹啥子事。

  這時候,程心泉氣沖衝進來:「盧總你看,這報紙上寫些啥子!」將一張報紙遞給盧作孚,「說我們民生公司是帝國主義公司,壓迫弱小公司。說你盧總要操縱航業,壟斷獨吞!」

  盧作孚看報,是前些天的報紙了,就對霍承金說:「承金吶,這也就是我要寫那篇文章的因由。」嘆曰,「我們民生公司的做法引起外間不少誤會,這是我感覺非常沉痛的事情,值得沉痛地解釋。民生公司之盼望航業聯成整個的,不但對航業界是好意,是幫助的意義,對社會尤其是好意,是幫助的意義。」

  朱正漢說:「是啊,真是好心不得好報。」

  盧作孚說:「民生公司合併任何輪船公司,事實都證明是幫助了他們,同時亦是自己吃虧。因為在這以前,這些公司曾經折本、負債,至少沒有可靠的盈餘。自從跟民生公司合作起,直至今日,事實上證明是有盈餘的。」

  霍承金道:「這些人啷個亂說,民生公司是外輪公司在川江上的勁敵,哪個不曉得你盧總是最敢於跟帝國主義斗的。你勇斗日本『雲陽丸』輪,長了中國人的志氣;『萬縣慘案』那陣,你組織了『重慶救國會』,還召開了收回內河航權大會,號召中國人坐中國的船,中國人的貨要中國船運。啷個反倒說成是帝國主義了?」

  盧作孚說:「也不能都怪他們,他們中的有些人是不明真相。」

  程心泉說:「我看有的人是故意搗亂,那個黃楚樵就是!」

  程心泉提到的這個黃楚樵曾經是盧作孚的部下,在「長壽」輪上當過售票員。他憑自己在輪船上工作過,以為搞航運很容易,便約了朋友鄒明初,貸款購買了寧紹輪船公司的一艘輪船,準備成立「長涪輪船公司」。這兩人在長壽和涪陵兩地奔走遊說,造謠中傷民生公司,以利收集股本。一時間,長壽、涪陵鬧得滿城風雨。

  朱正漢道:「就是,他不早不晚,偏趕在這個時候。民生公司要統一川江航業,他偏要另立門戶,豈不是故意跟我們過不去!」

  程心泉說:「他還四處揚言要搞垮我們,口氣不小!」

  盧作孚笑笑,對霍承金說:「承金,我這次叫你來,是想讓你跑一趟長壽。」

  霍承金明白八九分了。他是當過土匪的老江湖,多次出生入死,在川江黑白兩道上都有點名氣。得於盧作孚的不殺之恩,自然願意兩肋插刀:「盧總,霍某願往,這小子我來收拾!」他與黃楚樵有過交往。

  盧作孚為人友善、誠信,但對大是大非之事卻堅決、果斷、不手軟。商業競爭殘酷,一統川江航業重要。對霍承金說:「承金,黃楚樵敢自己辦輪船公司,可見還是有志氣,只是選的不是時候。我這次是讓你去把他們那艘輪船買過來,價格貴一點不要緊,不能強迫別個,要人家心服口服……」

  想著盧作孚信任地委派自己來長壽,又交給其全權,霍承金熱血上涌。這是報答盧總、為川江航運業做善事的好機會,自己一定得不負盧總厚望,把這事情辦好。開先,他還以為是盧總要讓他去把這個背叛民生公司的人做了,自笑,那是土匪才會做的事情。又想,盧總是善於用人的,別人他不找偏找我,自然有其原因。這麼一想,心中豁然敞亮,辦法也就出來了。這一夜,他在「巴水小客棧」那客房裡睡得很香甜,次日便開始了行動。

  他冒著炎熱,先明察暗訪,將黃楚樵辦輪船公司的情況摸了個一清二楚。接著,就用盧總交給的財權,僅用半天時間,就把長壽港停靠輪船中心地段的白虎頭岩下玉酉街角一帶的碼頭全都租佃到手。而後就去拜碼頭、行江湖禮儀。他在「臨江一品軒」大擺宴席,請來了他那袍哥拜兄「仁者壽」大爺,請來了執法管事、縣商會會長、河街鎮鎮長等名流,又聘請他那袍哥拜兄出任民生公司長壽辦事處主任。

  席間,霍承金對袍哥拜兄打邊花說:「拜兄,這裡啷個叫長壽縣?」

  袍哥拜兄拈鬚曰:「明洪武年,宰相來訪,見一老翁正滿一百五十歲,驚嘆不已。主人察言觀色,感來人不凡,取文房四寶請其題詞。宰相寫了『花眼偶文』四字。主人不解。宰相便以每個字為句首,又寫了『花甲兩輪半,眼觀七代孫;偶遇風雨阻,文星拜壽星』。落款『天子門生門生天子』。主人這才恍然大悟,方知客人是當朝的宰相、皇帝的老師。宰相了解到樂溫縣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百歲老人比比皆是,回朝奏明天子,遂改樂溫縣為長壽縣。」

  霍承金道:「啊,是這樣!」

  縣商會會長笑曰:「非也。元末明玉珍及其子明升踞蜀十年,建都重慶,國號夏。是明玉珍皇帝將樂溫縣改名為長壽縣的。因縣北有長壽山,居其下者多為長壽老人,因而得名。」

  袍哥拜兄笑道:「他說得有理,他說的有理,我那是傳說,傳說。」

  眾人都笑,氣氛大好。說笑間,霍承金就把今日宴請諸位以求相助的事情說了,又說了盧作孚為川江航運業嘔心瀝血的諸多事情,人們都點首讚嘆。在座人等,有的是深明大義者,有的是自有需求者,有的是吃了嘴軟拿了手短者,自然都願意鼎力相助。散席時,袍哥拜兄對霍承金說:

  「承金老弟,你厲害耶,你這是釜底抽薪啊!」

  旁邊的滿面酒紅的河街鎮長道:「是耶,辦航運業沒有碼頭啷個安身……」

  霍承金這一招厲害,黃楚樵急了,汗水八顆八顆淌,在自己剛買來的輪船上團團轉,無計可施,望水興嘆,真天殺我耶!冥思苦想其解脫之法,深感其山窮水盡已無路了。他那夥伴來了:

  「楚樵,有個人要上船來拜見你。」

  黃楚樵晦氣道:「不見,不見,我現在哪個人都不見!」

  夥伴說:「此人是民生公司的,叫霍承金,我看還是見見。」

  「民生公司的霍承金!」黃楚樵道,「哼,原來是他來壞了我的好事,傢伙能耐大耶,把這麼多有權有勢的人都搞通了,他是來看我笑話還是來挑釁?」

  夥伴道:「搞不清楚。」

  黃楚樵說:「不見,老子不見……」

  有股水浪猛然擊打輪船,船身晃動,黃楚樵打了個趔趄,夥伴將他扶住。待黃楚樵站穩時,汗濕薄衫的霍承金不請自上船來了。

  霍承金走過來,朝黃楚樵施禮道:「楚樵經理別來無恙。」

  「老子不是經理,我那『長涪輪船公司』還沒有開張呢。」黃楚樵怒道。

  霍承金訕笑,是呢,他那公司還沒開張就要黃囉,改口道:「楚樵兄別來無恙。」

  「霍承金,你給我滾開,老子不跟土匪說話!」黃楚樵怒火升騰,「來人,給老子捶死他!」

  就有3個水手從船艙里出來,劈頭蓋臉朝霍承金打。霍承金猝不及防挨了拳腳。回過神來,欲還手,又忍住,只躲閃。打,打死他龜兒子!黃楚樵喊。夥伴叫苦連天。3個水手狠實踢打。霍承金火了,他有功夫,不怕禍事,出手還擊。你來我往,一番惡鬥,那3個水手倒在船板上難以動彈。揭傷疤是讓人痛的,老江湖霍承金眼冒金星,拳頭攥緊,一旦他那鐵拳揮出,黃楚樵便要翻落到江水裡。身負盧作孚重託的霍承金還是強忍下心中怒氣,說,承金過去多有不是,而今早已改邪歸正,本人是受盧作孚總經理之託特來拜見楚樵兄的。夥伴趕緊扶了3個水手回船艙去。

  黃楚樵不敢與霍承金硬來了,依舊氣呼呼吼道:「盧作孚,不提他也罷,提他老子更是生氣。我曉得,就是他指使你來壞我好事的!」

  連碰釘子,霍承金搖頭:「好吧,既然你老兄不給面子,那承金就告辭了,後會有期。」拱手回身走。

  「承金留步。」夥伴從船艙里急奔出來,「留步,有話好說。」沒有碼頭停船,又沒有當地權勢支持,他們現在可真是騎虎難下。

  三個人還是坐到了一起。霍承金真誠邀約黃楚樵和他那夥伴,依舊是在「臨江一品軒」擺宴招待。

  「臨江一品軒」這包廂環境宜人,窗外可見大江流水,江風陣陣,使人涼爽。菜香嘴、酒平怒,霍承金就把盧作孚為啥要一統川江的來龍去脈說了,又不住地為黃楚樵把酒拈菜。黃楚樵的心氣漸勢平和,是啊,那麼多比自己有實力的公司都辦不下去了,都合併到民生公司了,自己不過是黃瓜才起蒂蒂,啷個會經受得起這川江航運的險風惡浪?可還是不服:

  「呃,我就不明白了,他盧作孚吧,也還不是靠一條船起家的,我黃某啷個就不可以也從一條船起家?」

  霍承金笑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黃楚樵道:「他起家時,也是川江航運的風雨飄搖之時呀。」

  霍承金道:「倒是。可這人與人是不同的,他是盧作孚!」

  黃楚樵沒說話,心想,盧作孚也確實能幹,硬是把事情搞成氣候了。

  霍承金嘆曰:「我霍某吧,打家劫舍時也想過,弄他幾艘船,成氣候後,就改邪歸正當個川江航業的霸主。」自笑,「我那是異想天開呢,這世上哪有那麼容易的事情!」

  黃楚樵撇視他:「你那走的是邪門歪道。」

  霍承金嘿嘿笑,心想,我當時確實是走的邪門歪道,可你這個盧總早先的下屬,如今卻不看行情,為收集股本的一己私利,竟然造謠中傷民生公司,也不是正道啊。

  「啷個?你沒得話了吧?」黃楚樵問。

  「是,我那條路肯定是行不通的。不過,你老兄如今這條路就可行?」霍承金反問。

  黃楚樵長嘆:「我這路是被你們堵死了啊。」

  夥伴見他倆鬥嘴巴,直搖頭,現今手頭這條船沒得停泊處,不是條死船麼,說:「承金兄,我們也算是相識了,也算是朋友了,你倒給我們出出點子。」

  霍承金笑:「來,來,喝酒,喝酒!」

  三人碰杯,喝酒。

  黃楚樵其實是心急火燎:「唉,天滅我也。」飲盡杯中酒,「現在唯一的辦法是把船賣了,可是又有那個願意買?能否收回本錢?」

  霍承金要的就是黃楚樵這句話:「楚樵兄真是要賣船?」

  夥伴道:「當然真賣。」

  霍承金盯黃楚樵,黃楚樵點首。

  霍承金哈哈笑:「買主嘛,是不好找,不過呢,倒是有個買主。」

  「哪個?」夥伴急切問。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霍承金道,喝酒、吃菜。

  黃楚樵冷笑:「你民生公司買?是趁火打劫黃鼠狼吃雞啊。」

  霍承金這才把牌攤開,說是真願意購買。黃楚樵半信半疑。霍承金就讓他喊價。黃楚樵就假戲真做,說了個天價,霍承金笑,還了價。這酒席桌成了商家的談判桌。一喊一還,漸勢靠攏。黃楚樵覺得本金不愁還有賺頭時,挑眉道:

  「承金老弟,你做得了主?」

  「我既然跟你們談判,就敢認這個帳。」

  霍承金就把盧總交代的讓他把船買過來,價格貴一點不要緊,不能強迫別個,要人家心服口服的話說了。黃楚樵聽後,服氣了,盧作孚這個人還是講義氣的,沒有把事情做絕:

  「那,行吶,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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