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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28 作者: 王雨/黃濟人

  冬末,寒風料峭。大清晨,手持公務包的盧作孚就迎風朝公司大樓走去。民生公司已從合川搬至重慶,公司的事業以重慶為中心了。

  是幢有山城特色的坎梯式建築。樓房那一扇扇長條形的窗戶全都打開了,大門也已洞開。盧作孚總經理制定有嚴格的上下班紀律,公司的人都自覺遵守。他掏出懷表看,還差一分鐘到上班時間,就加快步子進門、上樓,走進比先前寬大敞亮的辦公室里。坐下後,看辦公桌玻璃板下的黑白照片。有前年元旦北碚峽防局在公共體育場舉行慶祝大會演出《孝子復仇記》的照片,這齣戲是他編排的;有他在北碚中國西部科學院樓前的留影;有他接待遼寧窯磁公司總經理杜重遠來北碚參觀的照片;有「民主」輪直航上海抵達港口和上海分公司成立儀式的照片;有8月21日「世界佛學苑漢藏教理院」在縉雲寺舉行開學典禮的照片;有前年8月8日出生的麼兒盧國綸滿月的照片。這每一張照片都記載著一段歷史,都使他激動、感慨、回味。玻璃板下,還放有前年5月18日《嘉陵江日報》的一角剪報,登了盧國維寫給他的信。信中說,爸爸寫給他的回信已收到,報告了最近的考試成績,算術得97分,國語得94分,我想著我有這樣大的進步,真是無限的快活呢!又看這剪報,快活的笑容又蕩漾他的臉上。

  程心泉輕步走進來:「盧總,剛才有人打電話來,說是要來找你。」

  盧作孚收回神:「哦,是哪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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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心泉搖頭:「對方沒說,我再問,那邊就把電話壓了。」

  盧作孚笑道:「人來後,領過來。」看來,又是來尋求幫忙的人。

  三年前的那個夏天,從東北考察回渝的他堅決辭去了航管處長職務,全力開始自己深思熟慮的行動。在董事會上,他開宗明義說了「化零為整,統一川江航業」的主張。他的話一出,如同一枚重磅炸彈落下,在場者目瞪口呆。

  盧作孚闡述道:「諸位都曉得,輪船乃國土之伸長,凡一國輪船駛到之地,即該國勢力所達之區。故當今列強,著力加以扶植。而我國朝野卻對此漠不關心,致使航權喪盡,國力日弱。川江60年來之航業,皆侷促於豪強之下,各國輪公司或互相爭鬥,外人得利;或輾轉租押,一船一年數易其手;或貨少船多,效率低下;或債台高築,破產亦不足以償債。」

  一位董事點首道:「是啊,外輪『福同』輪行水次數一年達48次之多,而我國輪大多在20次以下,在外輪擠壓下,我國輪公司絕大多數都輾轉呻吟於惡劣環境中不能自拔。」

  「亦不思自拔,凋敝危殆之前景不遠了。」盧作孚接話道,「請外輪聯合不行,聯合又勢在必行,那麼,這聯合、統一之責任又該誰來負起呢?我認為,我們民生公司應該承擔起來!統一川江後,可以除其積弊,由內行來經營。現時的國輪公司,除招商局、三北公司外,都無直通長江的輪船和駁船。統一川江後,即可據其需求統一安排洪、枯期客貨運輸,可接通長江,發展航業。」

  一位董事疑慮道:「想法是好,可僅憑我公司現有的財力、物力,要實現這宏願難啊!」

  盧作孚成竹在胸,環視會場:「具體方案有三:一是合作。我民生公司願意跟其他公司合作,願意接受有意的輪船公司交由我公司經營,或者折價換取我公司的股票亦可;二是購買。由我公司收買其他航業公司的輪船,連人帶船一起都要,而且還要做好安排。當然,其資金希望督辦公署的財政給予墊付,再由我公司以出售股票或貸款方式歸墊;三是代理。不願採用以上兩種方案者,我公司可以為之代理輪船的經營。」

  股東們聽著,熱烈議論,多數人被說服。會議決定,全權由總經理盧作孚付諸行動。

  劉湘還是希望他留任航管處長,召見他說,川江航業剛有起色,不能半途而廢。他說服劉湘,現今的國輪公司不僅不能與外輪公司抗衡,而且四分五裂、各自為營。才只有幾十艘國輪就有幾十家公司,許多公司只有一條船。相互間的殘酷競爭,最終導致一個個國輪公司倒閉,讓外輪公司大收其利。再如此下去,川江航業將必然全部落入帝國主義航運勢力手中。劉湘道,我正想讓你以官方名義,使川江航業走向聯合。他答,甫公,以官方的名義使民營航業走向聯合我已試過,行不通的。且現今政府權力分散、軍閥割據,很難辦。我想以民生公司之力來統一川江航業,雖然我公司現在還勢單力薄,但我們是有信心的。他詳談了「化零為整」的「統一」方案。劉湘聽後,沉吟道,也好,民生公司出面,我在背後支持。

  盧作孚心裡清楚,而今不僅是川江國輪公司風雨飄搖,連一些外輪公司也陷入了困境。果然,他回到民生公司不幾天,福川公司的經理就來求他了,話說得懇切又親切:

  「魁先,你我是老朋友了,你還得繼續幫忙啊!」

  盧作孚笑道:「當然囉,我不能說不幫忙。但是,我也從沒有想到『無辦法』加『無辦法』又加『無辦法』,得的結果還是『無辦法』。再加『無辦法』又乘『無辦法』,得的結果仍然是『無辦法』。」

  福川公司經理瞠目道:「你念經呀,真是無辦法幫忙了?」

  盧作孚啞笑。這話他已對先來找過他的九江公司的經理等人說過了。他就對福川公司經理說了他那「化零為整」的想法。此時,他已兼任了「川康殖業銀行」的總理。這銀行是劉湘和劉文輝合資辦的,第一任總經理就找了他擔任,而且在這銀行發行的鈔票上印了「總經理盧作孚」字樣,且加印了盧作孚的姓名私章。銀行以盧作孚的信用為招牌,盧作孚以銀行為後盾,盧作孚的膽氣更足。

  福川公司的經理聽盧作孚說後,謀思一陣,領悟道:「倒是耶,像我們這種只有一條『福全』輪的小公司,怎麼經營都會被大魚吃了的。對,合併,合併才有生路!老實說,我那『福全』輪不大修是不行了,只有你們民生機器廠可以大修。」

  談判出奇的順利,當年10月,福川公司首先合併入了民生公司,將其「福全」輪改為了「民福」輪。這艘在長江上游並不算大的載重273噸的輪船,卻比民生公司當時只有的三艘輪船噸位的總和還要多40噸。

  這其實是小魚吞了大魚。

  九江公司經理毫不猶豫,將其所有的輪船全部合併於了民生公司。後來,民生公司又收購了通江公司「通江」、「青江」、「岷江」輪,改名「民有」、「民享」、「民江」輪;收購協同公司「蓉江」輪,改名「民選」輪;收購定遠公司「定遠」輪,改名「民約」輪;收購錦江公司「乘風」輪,改名「民殷」輪;收購日商川東公司「利通」輪,改名「民覺」輪;收購意商永年公司「永年」輪,改名「民俗」輪;收購川江公司「蜀亨」、「新蜀」輪,「蜀亨」輪改名「民貴」輪;收購「萬安」輪,改名「民憲」輪。還收購了英國商船「皮托謙」輪,並委託上海江南造船廠建造航行渝滬的長江大輪船「民族」輪,使民生公司的輪船達到了18艘。其中,「民治」、「民福」、「民安」等大輪船枯水季節不能航行重慶上游,遂朝下游發展,直開湖北宜昌,並在宜昌設立了分公司。隨著公司發展,盧作孚又開辦了合川自來水廠、擴充了民生機器廠,對北碚北川鐵路公司的投資也擴大至5萬元。公司的不斷擴大、輪船的不斷增多,他開始了集團生活的試驗。

  民生公司的壯大和經營有方,使那些大軍閥和地方富戶也眼饞了,他們經營的輪船公司是每況愈下。楊森庚即派了人來,把他經營那「永年」輪無條件地賣給了民生公司。軍閥劉文彩有三艘輪船,卻堅決不願意合併入民生公司。他弟弟劉文輝生氣了,電令他全部無條件併入民生公司。在成都斥責他道,你們縱容底下的人辦輪船,這事是那樣簡單的嗎?應該交給盧作孚,湊合一個朋友,辦成一樁事業。而劉文彩卻陽奉陰違,抗拒執行,結果是蛋打雞飛,去年劉湘跟劉文輝發生了「二劉之戰」,這三艘輪船全部落入到了劉湘手中。論輩分,劉湘還是劉文輝的叔叔,這叔侄間的積怨加深,導致了「二劉之戰」。劉文輝大敗,率殘部退往西康。「二劉」都是去年2月24日被南京政府正式委任的要員,劉湘被任命為四川善後督辦,劉文輝被任命為四川省主席。盧作孚生氣了,前年秋「九一八」事變爆發,去年初淞滬抗戰爆發,有入侵有抗戰,政局一直不穩,而四川軍閥還繼續打內戰,還種狀況使民眾生怨、不利於川江航運。去年6月2日,他聯合了重慶各界人士,力促劉湘、劉文輝在重慶舉行了三軍長聯合會議,旨在結束四川內戰。他也書生氣了,這些有槍桿子的爭地盤的軍閥哪裡是一個會議可以解決問題的呢?他憤然去找了劉湘。

  劉湘是在他那森嚴的辦公室里接待他的。

  「嗬,作孚,貴客!」一身戎裝的劉湘氣色很好,大概是贏了劉文輝的緣故,「自從你辭去航管處長後,這還是第一次登門。」招呼弁兵上茶。

  「軍座,」盧作孚稱呼他的職務,「你口口聲聲說要整治川江、一統川江,說是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可是,像你們這麼戰亂下去,又何談能夠實現你的願望?」

  劉湘尷尬一笑:「喝茶,喝茶。作孚老弟,看來你是有氣。」

  盧作孚喝茶,不正眼看他:「有氣,我當然有氣。君子一言,當駟馬難追,我不曉得軍座當年對我說過的承諾過的話了是否已經忘了?」

  劉湘道:「沒忘,哪能忘記呢。作孚,我看這樣,你嘛,是商人,我們今天不談軍事,要得不?」

  盧作孚心想,跟他談軍事確實是不會有結果的,就說:「好嘛,我們今天不談軍事,那就談船運業。」

  「講,有話儘管講。」

  「統一川江航業我民生公司願意馬首是瞻,這是我當年對你應承過的話,你是滿口答應全力支持的。」

  「對,我答應過,過去、現在依然如此。」

  盧作孚道:「軍座,如今福川、九江,以至日商的川東等輪船公司都合併入了民生公司,楊森的「永年」輪也無條件賣給了民生公司,你應該曉得吧?」

  「曉得,作孚,你幹得好!」

  「如果說,我們做了點這方面的事情的話,也與軍座你的指點和支持有關。」

  「應該的,應該的。」

  「軍座,你和你股東經營那『永豐』輪,還有你從劉文彩那裡得來的『蜀通』、『南通』、『昭通』三艘輪船卻至今不願意我民生公司收購,你也一定曉得吧?」

  「這……」劉湘語塞,老謀深算的他是曉得這事的,他雖然跟盧作孚稱兄道弟,在經濟利益上也還是在窺探風向、權衡利弊。在他的庇護下,那幾艘輪船的收益不錯,又不好不回答,「啷個,我手下的人還沒有來辦?」

  「辦了我還問你?」

  「咳……」劉湘嘆氣。軍事、政治、派系、權力上的事情也確實使他頭痛,再要長期經營這4艘輪船也終是力不從心。他其實一直佩嘆盧作孚的經營才幹,自己又做過讓盧作孚統一川江的承諾,就說,「我那些股東們的腦筋古板,要不這樣,老子命令他們立馬把那4艘輪船賣給或是租給你公司,如何?」

  盧作孚麵皮鬆動,雖然沒有說服他不要打內戰,卻還是得到了劉湘這答覆:「既然軍座這麼說了,就這麼辦。謝謝軍座支持,你放心,我盧作孚會把這川江航運搞好的。」

  「放心,我當然放心。」劉湘說,「你這個人吶,做事情總是有板有眼的。你看你,三年前吧,在北碚火焰山東嶽廟創辦了中國西部科學院,就辦得很好,影響很大嘛。我也是支持了的啊!」

  「這是我們重慶,也是四川科學建設的成就,是離不開你的支持和襄助的,道謝了。」盧作孚致謝。中國西部科學院的創辦,除了他自己的努力外,也得到了蔡元培、黃炎培、翁文灝等國內教育、學術界知名人士和劉湘、楊森等地方政要的支持。楊森捐款了2萬元以助建設用,劉湘撥出公債9萬多元以其利息補助其常年經費,「沒有你的襄助,這科學院就沒法正常運轉。」

  「哈哈!」劉湘樂了,「我這也是假公濟私,利用了權力呢。」

  盧作孚道:「軍座這權力用得好,科學建設是利在千秋的好事情!」

  劉湘拍盧作孚肩頭:「作孚,你現在不生氣了吧?看你,一口一個軍座的,喊親切些嘛,是不是!」

  盧作孚就說:「好嘛,甫澄,你剛才答應了的話可不要食言。」

  「不會,不會。」劉湘大口喝茶。

  劉湘沒有食言,將那4艘輪船2艘轉賣2艘出租給了民生公司。

  盧作孚想著,從辦公桌抽屜里取出那張朱正漢為他製作的「民生公司輪船一覽表」來再次細看,眉露喜色。現今的民生公司已經有航行於渝宜航線的「民憲」、「民康」、「民主」、「民俗」、「民貴」、「民族」等6艘500噸以上的輪船。其中,「民族」、「民貴」、「民俗」輪在900噸以上,直航上海。加上租用劉湘的「南通」、「昭通」輪,已有輪船22艘,總噸位達到7200噸了……

  一陣「橐橐」的腳步聲響,走進來一個戎裝裹身的軍官:「盧總,你還認識我不?」不請自坐到盧作孚對面的沙發上,蹬皮靴的腳跨上二郎腿,取下白手套在手裡拍打。

  盧作孚自然認識他,是那個當年在鹽井鎮扣下「民生」輪的謝長富營長的頂頭上司田徳全團長:「啊,你是田團長,好久不見了,你好啊。」起身過去,坐到他身邊,「就是你打電話要見我?」

  田徳全道:「正是鄙人,我現今在劉湘軍長手下做事。」

  「哦,高升了吧?」

  「承蒙軍座厚愛,任命我為軍副參謀長。」

  「祝賀,祝賀。」盧作孚說,對剛進來的程心泉道,「心泉,上茶。」

  程心泉去泡了茶來,放到他倆身前的茶几上。盧作孚對他雖笑臉相迎,心裡卻在盤算,他曉得,此人因嫌分紅太少,去年已將他那木船入股的錢全數退走。還因為利息計算的事情,跟民生公司管財務的人鬧翻了臉。此番他來,不知是福是禍?

  田徳全副參謀長巡看辦公室,剛才又從這氣派的辦公大樓走進來,心裡有些後悔,後悔不該這麼早就退股。又為給他股息少而耿耿於懷,呷口茶道:「盧總,對不起,因軍事需要,得用用『蜀通』輪。」

  又是軍閥借船?劉湘那「蜀通」輪分明已經專賣給我民生公司了啊!盧作孚心中不快:「田參謀長,你是要借船?」

  「算是吧。」田徳全答,他從民生公司退股的錢又入在了「蜀通」輪上,不想,軍座卻將其轉賣給了民生公司,他在這輪船上的發財夢還沒有做夠呢。仗著他在「二劉之戰」中奪船有功,受寵於劉湘,就說了這模稜兩可的話。

  「這……」

  「這是命令,盧總,你是不能拒絕的。」

  「你們軍座他……」

  「沒有尚方寶劍,我敢對盧總這麼說?」

  盧作孚盯他,怒火中燒,欲要發著,又忍住。起身在屋裡踱步,大鬼難纏小鬼難過,未必是劉湘食言了?或許是他來訛詐?咳,就權且先借他一用,免得他又生事端:「行,行吶,既然是需要,就借給你們。」他倒要看看這個田徳全耍的啥子把戲,「心泉,送客。」

  田徳全就騰地起身走。他哪裡是借船,是利用手中軍權和上司寵信把這輪船強行奪回去了。

  這時候,朱正漢手拿電報笑嘻嘻走進來:「盧總,『民望』輪經理髮來的!」

  盧作孚接過電報看,也笑了。民生公司不僅在長江、嘉陵江開通「渝合」、「渝涪」、「渝宜」、「渝滬」航線,三年前,也在長江支流岷江開通了自宜賓至樂山的航線,這電報上說,生意火爆。

  「正漢,我在想,是不是把從樂山去成都的航線也開通,成都是大城市,樂山是名勝之地,這兩處的人員物資交流是需要船隻的。」盧作孚說。

  「好呀!」朱正漢說,又說,「不過,從樂山到成都的河水太淺。」

  「我們派淺水輪船去。」盧作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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