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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25 作者: 王雨/黃濟人

  1933年元月的重慶,天氣嚴寒,凍得人臉痛手痛腳趾尖發痛。此時里,重慶江北青草壩的長江岸邊站著兩個頂風人。一個是民生公司總經理盧作孚,一個是民生機器廠廠長李劼人。穿棉襖的他倆都哈氣暖手、跺腳熱足,兩張臉都被凜冽刺骨的江風吹得紫紅。他倆身後是民生機器廠的廠區,下游不遠處是挨江的修船造船用的船塢。

  「作孚,這裡跟近在咫尺、人氣鼎沸的朝天門相比,顯得沉寂、荒蕪,你啷個把廠址選在這裡?」比盧作孚長兩歲的李劼人笑問。

  「老懶,你問得好。」盧作孚笑答。老懶是李劼人的筆名,盧作孚跟他在成都的報社共事時,是保路運動、反帝鬥爭中的戰友和好友,「確實,這青草壩方圓不過兩里地,既無樓堂館所,亦無風景名勝。可我和第一任廠長陶建中就是看上了這個地方,圖的就是它位於兩江交匯處,方便航行兩江的輪船停泊。此地臨近朝天門碼頭,天然為重慶門戶,更主要的是它依山傍水、河灘開闊,便於修船造船。」蹦跳著熱身。

  「這倒是。」李劼人說,也蹦跳著熱身。

  「你看,現今是冬天枯水季節,可是,堆上木墩還是能夠作業;夏天洪水季節呢,鋪上浮筒船塢就可以開工。當然,跟上海那大型船廠相比,這裡條件不免簡陋,但有了這個舞台,民生公司的船業便大有可為。還有,這青草壩挨山,我想了,如是戰事打到重慶來,我們還可以挖些個能夠容納上千人的山洞,既能躲空襲,又能不停生產。」

  李劼人笑道:「作孚,你還想得遠呢。」

  盧作孚道:「劼人老兄,一是這個廠來之不易;二是民生公司還得發展,必須得保護好這個工廠。建廠之初吧,只有4台車床10來個職工。現今,已經有近300職工了,機器也增加到40多部,車、刨、銑、鑽,應有盡有。年修船量從5年前的一兩艘增加到現今的20多艘。劼人,你這個廠長的功勞大呢!」

  李劼人搖頭笑:「我是半路上車,揀了個落地桃子。作孚,主要是你主事有方,這工廠的發展跟你那統一川江航運、壯大民族航業的發展戰略相輔相成呢。」又問,「呃,你咋想到要挖山洞?」

  盧作孚道:「三年前,我帶考察團遊歷東北,見日本人在東北之所作為,才憬然於日本人之處心積慮,才於『處心積慮』這話有了深刻的解釋,才知所謂東北問題者十分緊迫,國人還懵然未知啊。」說了他東北考察之觀感。

  李劼人聽後,點首道:「作孚,為兄佩服你這遠慮。唉,我們現今這個戰亂不止的國家,惱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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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盧作孚道:「是惱火。根本的是需要辦法,是需要整個國家的辦法,是需要深謀遠慮的長時間不斷的辦法……」

  二人說著,去下游那船塢慰問了正忙碌著維修輪船的工人們。又回到廠區,挨個巡視車間和設計室,一一對員工給予問候。兩人都很振奮,尤其在設計室待了很久。盧作孚希望設計室的年輕技師、技術員們勇於創新,設計、製造出民生公司自己的輪船來。走出設計室後,盧作孚巡看陳舊、簡陋的廠區房屋,嘆道:

  「劼人,我們現實條件還太差,可不比你那在成都的居所『菱窠』啊。」

  李劼人道:「我那居所不過是個小庭院,而這裡有浩瀚長江為伴、民生輪船為伍,是個大世界呢。」

  盧作孚笑:「文人就是會說話。」又道,「呃,劼人,我有一點不明白,你啷個把你那住所取名『菱窠』?」

  李劼人笑道:「『菱』是當地地名『菱角堰』的簡稱,『窠』嘛,是因其小也。」

  「那地方不錯,院中一汪月牙形的碧水倒映古屋,水裡可見游魚,長有桃樹、野草,還聞有小鳥鳴叫。」

  「哈哈哈,你把我那住處比作世外桃源了,就有人以為我是在那『小巢』里躲避戰亂呢。」

  「你不是那種人,你是在潛心搞你的翻譯和寫作。」

  「作孚,知己也……」

  二人進到廠長辦公室里,辦公室的人端來火盆送來茶水。熊熊炭火暖人、裊裊熱茶暖心,兩個老朋友的話更多。

  盧作孚看那陳舊的辦公木桌,道:「你看,我把你這個在《群報》、《川報》當過總編的人,搞翻譯、寫作的人,弄來坐這個廠長位置,對不起呢,委屈你這個大才子了。」

  李劼人道:「我感謝你呢,我總不能老是關在那『小巢』里啊,來看了你乾的這番事業,大開了眼界。我哪裡屈才啊,我是重慶乃至四川最大的民營機器廠的廠長!」

  盧作孚笑:「呃,劼人,你這個在蒙北烈大學和巴黎大學讀過書的歸國文才,一定在寫啥子吧?」

  李劼人呷茶,答非所問:「作孚,你曉得天回鎮的來歷不?」

  「好像是跟唐朝的皇帝有關。」

  「對。出成都北門十來里路就是天回鎮,據傳,『安史之亂』時,唐玄宗避亂到了那裡,吃完豆腐後,正眺望眼前集市,就有官兵來報捷,說是長安城收復了。於是,天子就樂顛顛打道還都去,後人就把天子回去的地方取名天回鎮了。」

  「也不知是真是假?呃,你啷個說起天回鎮來?」

  「那鎮子太寂寞,一潭死水。」

  「其實那鎮子還是熱鬧,趕場天我去過,那何氏豆腐很好吃。」

  「好吃,是好吃,那蔡大嫂做的豆腐才好吃。」

  盧作孚盯他笑:「哪個蔡大嫂啊?」

  李劼人眯眼道:「人些都喊她鄧麼姑。作孚老弟,我是時常在想她呢。」

  盧作孚哈哈大笑:「你老兄有趣,這個鄧麼姑一定生得好看!」

  李劼人道:「好看,好看,她還敢作敢為敢愛敢恨。」

  「劼人你……」盧作孚欲言又止,笑,「劼人,我倒想起件事情來,是你給我說的。這民生機器廠後山那棟茅屋裡有對夫婦,那戶主呢,人稱鍾麼哥,他那女人呢,人稱鍾麼嫂。」

  李劼人也笑:「這個鐘麼嫂圓臉,粗皮膚紅黑,身體結實,年齡30歲左右。待人熱情,愛串門,愛管閒事,說話大聲大氣,還有點風流。」

  「聽你說過了,她跟山上廟子裡一個和尚有過瓜扯,後來,這個和尚跟一個大戶人家的大小姐混在一起,就把鍾麼姑丟開了。」

  「是。我們一家人搬上山來住後,鍾麼嫂也來串門,她隨和又肯幫忙,一家人對她印象不錯。時日一久,她就跟我們家做廚的雷師也有了瓜扯,天天來幫雷師做事。大家都曉得他倆的關係,想來鍾麼哥也曉得,卻從來沒有聽他兩口子吵過架。」

  「後叟,雷師的女人曉得了,跑來你家灶屋,揪住鍾麼嫂的頭髮,拉她到門外大吵大鬧。那鍾麼嫂不示弱,跟她對吵對打。」

  「那個鐘麼哥一直在自己茅屋裡,一聲不吭。第二天,鈡家兩口子依然跟平日一樣,和和氣氣,該幹啥幹啥。這件事,在山上人人皆知。由於鍾麼嫂人緣好,人些也沒有看不起她。她呢,如同沒事一樣,依舊天天跟雷師混在一起。」

  盧作孚笑,說:「那個夏天的晚黑,你兩夫婦吵架,你一氣下山到廠里去了。你夫人急了,以為你要出走,生怕你出意外,想去找你,又黑燈瞎火的不敢下山。」

  李劼人笑道:「你這個傢伙,說起我的家事了。」

  「這事情跟鍾麼嫂有關。」

  「倒是。鍾麼嫂來了,大聲說,李太太,你放心,我跟雷師去找。她就叫雷師背了我那兒子,她背了我那女兒,橐橐橐往山下跑。邊跑邊對我女兒說,喊,大聲喊你爸爸,哭起喊!我女兒喊不出來,只覺得她那背上的汗酸味兒直往鼻子裡沖。」

  「你折磨別個,鍾麼嫂和雷師背了你那兩個娃兒跑到半山腰時,看見一個黑影,是你自己走回來了。」盧作孚說,擊了李劼人一掌。

  「鍾麼嫂凶,放下我女兒就對我吼叫,廠長,你沖啥子,不過就是兩口子吵架,不過就是牙齒咬舌頭的事情!」李劼人說,嘿嘿笑出眼淚來。

  盧作孚感嘆:「嘿,一個鄧麼姑,一個鍾麼嫂?嘿嘿,嘿嘿嘿,劼人,你……」

  李劼人啞笑,揩抹眼睛,岔開話題:「哦,作孚,我們不說麼姑、麼嫂了。我給你說,那保路運動之大波時時激動我,是值得寫的!」

  盧作孚明白了,他這個搞寫作的人是在構思、寫作啥子了。劼人提到了保路運動,他親自參與過,也激動了,點首道:「對,對,那可是場波瀾壯闊的鬥爭!你寫,快些寫……」

  他倆在這長江之濱的廠長辦公室說話時,都沒有想到,盧作孚日後會成為名留史冊的大實業家;李劼人兩三年之後出版了《死水微瀾》、《暴風雨前》、《大波》三部小說,成為被郭沫若譽為「中國左拉之待望」的大作家。

  就在盧作孚與李劼人這次談話後的5月間,他倆又都到了長壽縣柴盤子的長江邊。英商太古公司的一艘千噸巨輪「萬流」輪觸礁沉沒在了這裡。

  盧作孚和李劼人立在江邊,但見長江在柴盤子這一段水流湍急、彎曲狹窄。盧作孚仿佛看見了靜躺於河沙中的相當於半個足球場長的206英尺的這艘巨輪。「萬流」輪原名「隆茂」輪,7年前,它的主人利用它製造了「萬縣慘案」,當時的它在雲陽縣的川江航道里橫衝直撞,撞沉中國木船3艘、淹溺中國船民數十人,並引發了英帝國主義炮艦炮擊萬縣事件。這艘巨輪沉沒後,太古公司和保險行十分焦急,就在4個多月前,委託了權威的上海打撈公司前往打撈。上海打撈公司派人實地勘查後,發現輪船沉沒在灘險流急的河道里,認為根本無打撈之可能。在萬般無奈之下,太古公司只好以5000元標價將其拍賣,竟然沒有一家公司應標。

  盧作孚知道後,與李劼人廠長商定,立即派了民生機器廠的張干霆工程師和駕引人員前往查看,認為是有可能打撈的。盧作孚當即拍板,以5000元代價簽約買下了這艘價值達60萬白銀的巨輪。簽約容易打撈難。「我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來對付困難的!」盧作孚迎難而上,親率張干霆等工程人員赴現場勘查,發現「萬流」輪系被礁石劃破沉沒,船底陷在河床的泥沙里,無法確定破口的位置。他與大家一起制定了打撈方案。

  「成不成就看今天了。」李劼人踢開跟前的一塊鵝卵石說。

  「但願成功。」盧作孚踩腳下河沙說。心裡也打鼓,能否成功呢?

  這陣子的柴盤子江邊成了一個大工地,堆滿了搖車、鋼纜等打撈器材,帳篷林立,人聲鼎沸。

  一身油垢的張干霆走過來:「盧總,起重的鋼絲繩已經套牢在船頭船尾了,搖車的鋼纜也套牢在輪船兩邊了,就等你一聲令下了。」

  盧作孚看著張干霆,感動了。這個跟他一樣蓄小平頭的工程師,濃眉下的那雙眼睛撲閃著冷靜、從容和自信。他原是上海某輪船公司的工程師,因無學歷不受重用,但其人精明能幹又有事業心,人稱土專家,盧作孚看重他的才幹,兩年前,禮聘他到民生公司供職。他確實了不起,敢接這棘手活路!這些天來,他帶領大家挑燈奮戰,清除了積壓在沉船上的泥沙,把8隻裝滿鵝卵石的木船沉到水裡,與沉船捆牢在一起。如同艱難的耕耘者,就等收穫了。

  這收穫是需要時日和毅力的。

  「劼人廠長,你發號令吧。」盧作孚對李劼人說。

  「呃,作孚,你是民生公司的總舵手,你發話。」李劼人道。

  「好嘛。」盧作孚說,覺得下這號令好是沉重,這是在長江上游打撈這種巨輪的前無古人的事情。他巡看江邊早已各就各位的人們,提高嗓門喊,「開--始--打--撈!」

  張干霆回身高喊:「開--始--打--撈!」奔回自己的崗位指揮。

  頓時,眾多的水手奔向大江,潛到水底,將那8隻木船的鵝卵石快速搬空,木船便向水面浮升,系牢的鋼繩就帶動「萬流」輪向江面浮升;與此同時,岸邊響起雄渾、高亢的號子聲,人們使勁搖動絞車……奔流的江水冒起股股水泡、渦流飛漩。水裡和岸上兩股力量巨大,沉重的「萬流」輪往江面浮升的速度加快……盧作孚和李劼人都激動不已,兩人伸臂摟抱。

  「看,在往上浮了!」盧作孚道。

  「會浮起來的!」李劼人說。

  此時,那拖船的鋼纜繃直得如同滿弓的箭弦,隨時都有斷裂的危險。

  張干霆大喝:「停,停住,停住!」

  絞車工立即停住絞車,「萬流」輪在江面隱約可見,湍急的江水咆吼奔騰,仿佛欲將鋼纜劈斷。盧作孚的心冒到了喉嚨口,生怕鋼纜斷裂,前功盡棄。就看見張干霆指揮人們浮水到輪船邊,動手拆除船上部件、清除鍋爐艙內的煤炭。盧作孚笑了:

  「他們這是在減輕船體的重量!」

  「有辦法!」李劼人點首。

  一連幾天,盧作孚和李劼人都投入到了打撈工作中,人們的勁頭十足。

  拆除輪船上部的房間、煙囪容易,清除淹在水下那船艙內的煤炭很難。這些用「民生精神」武裝起來的民生員工,夜以繼日輪番苦幹,硬是一籮筐一籮筐將船艙里的近兩百噸煤炭全部挖抬到了岸上。盧作孚和李劼人都成了渾身水濕的挖煤人。兩人相視大笑,李劼人就誦起白居易的《賣炭翁》來: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賣炭得錢何所營/身上衣裳口中食……」

  前後經過兩個來月的打撈,1933年5月18日這天,輕裝後的「萬流」輪完全浮出了水面,盧作孚摟了張干霆的肩頭說:

  「干霆,謝謝你和大家了!」

  張干霆說:「盧總,有你坐鎮指揮,又親自上陣,它敢不上來!」

  李劼人道:「此事要是其他公司來做,結果就難說了。」

  這艘輪船被拖回民生機器廠大修,激情的廠長李劼人帶領職工自主設計、晝夜施工,將這龐然大物攔腰截斷,把船加長到220英尺,加大馬力,增加了載重量,使其成為川江上的旗艦。日後,李劼人在他的《自傳》里寫道:「這件事震動了船業界,尤其震驚了外國人。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們辦不到的事,民生公司辦到了。太古公司十分震怒,日本人也專門派人到民生機器廠刺探情況。誰也搞不清中國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本領。」

  彈丸之地的青草壩從此更不可小視;「萬流」輪的起死回生,創造了修造船史上的奇蹟。為紀念這大快人心之事,盧作孚將修葺一新的「萬流」輪改名為「民權」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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