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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44:21
作者: 王雨/黃濟人
已是歲末,寒風料峭,重慶北碚的縉雲山上依然是層層墨綠。蒼松翠柏林立,山花野草叢生,不時可見無刺冠梨、縉雲瓊楠、伯樂樹、猴歡喜、飛蛾樹、紅豆、銀杏等珍稀植物,還可見世間罕見的上億年的「水杉」。
真可謂生機盎然,滿山皆寶!
盧作孚、何北衡一行陪了太虛法師登山考察縉雲寺。騎馬走了一程後,興致盎然的太虛法師堅持要下馬步行。大家就沿了山路走,走得渾身冒汗。
太虛法師是受四川佛教會邀請去成都訪問的,回程路過重慶,劉湘在楊柳街招待所設宴款待,說是擬派四川的漢僧人入藏留學。太虛法師就建議劉湘在四川辦一所藏文學院。劉湘應承,商定學院名稱為「世界佛學苑漢藏教理院」,任命何北衡為建院籌備主任。何北衡就建議把學院設在經盧作孚組織建設得很有秩序的北碚,具體選址於縉雲寺。
「這縉雲山從北到南有朝日峰、香爐峰、獅子峰、聚雲峰、猿嘯峰、蓮花峰、寶塔峰、玉尖峰和夕照峰。這九峰之中玉尖峰最高,海拔有1050米。」盧作孚邊走邊介紹,手指前方,「法師你看,那雲霧中的山頭便是有名的獅子峰。」
太虛法師瞄眼看去:「這峰好生險峻!」
臨近縉雲寺時,但見古柏參天、壽岩高聳、氤氳靄氣,有如虛幻仙境。
「這縉雲寺始建於南朝劉宋景平元年,後曾稱『相思寺』、『崇勝寺』、『崇教寺』,多次受到歷代帝王封賜。」盧作孚說,「寺中自古辦學,名為『縉雲書院』。寺內還存放有宋太宗誦讀過的24部梵經。」
太虛法師笑道:「不想作孚對我佛教還了解甚深。」
盧作孚笑道:「太師要來我縉雲辦學,我也是臨時抱佛腳從書本上看來的。」
一行人說笑著來到縉雲寺。寺外石照壁上有六朝文物的「豬化龍」浮雕,還有出土的石刻天王半身殘像,據說是梁或是北周的作品。而今戰亂不止,整個寺廟已是十分破敗。
「阿彌陀佛。」太虛法師念念有詞,「這寺雖破敗,卻精氣猶存,是個辦學的好地方!」
劉湘已經應承,財政算是有望;太虛法師一眼看中,佛法自可相傳。盧作孚與何北衡都心喜。何北衡就叫了跟班在石桌上擺開捎來的素食,大家就在這山廟前午餐。
「蜀岡勢與蜀山通/龍虎盤拿上紫空/小語還憂驚太一/高堂元自在天中……」飯畢,太虛法師起身巡觀,踱步吟詩。
「少師楊柳無遺蹟/承旨歌謠有舊風/斜日蕪城易興感/忘懷猶喜故人同。」盧作孚接誦。
太虛法師駐步:「啊,作孚對這首吟誦縉雲寺的詩也好熟悉!」
盧作孚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是宋朝晁補之的詩。」
「對,正是。」太虛法師說,「作孚,我參觀了北碚,可真是鄉村建設的奇蹟;又乘坐了你們民生公司的輪船,服務上乘。你確實是名不虛傳,是個有思想有能力的人。不想,文武皆備的你學識也如此淵博。」
何北衡笑道:「他這個人,幹啥子像啥子,都干出名堂。嗨,他就不是個凡人。」
一行人步行下山,山道蜿蜒,草木夾峙。盧作孚心情大好,漢藏教理院的選址確定在他管理的北碚,自己從事的船運業也在步步發展。
今年8月26日,從東北考察回來的他乘坐「民用」輪迴到家鄉合川時,民生公司員工和母校瑞山學堂的師生們為他舉行歡迎會。他激動不已、感慨萬千,在會上介紹了東北之行的觀感:「勤與簡是我國人之特長,外人是不能與我們競爭的。但是,外國的商業、科學進步很迅速,而中華民國還是一塌糊塗,與他們相比真有天壤之別。日本人在我東北用心經營。最可驚的是把一種岩石來提取柴油,以備他日軍用;用大豆榨油,余剩的豆餅做成餅乾和麵包,以備他日軍食。日本人的野心是何等可畏,我們得要警惕了!……」
「作孚,你在想啥子?」跟他並肩走的何北衡見他面掛笑相,問,又說,「是在想夫人了吧?」
盧作孚笑道:「是呢,是想淑儀了。」就想到回家後與淑儀的溫存、一家人難得的團聚。
一行人已走至半山腰時,盧作孚看見一男一女拉拉扯扯往山上走。走攏才發現,女的是翠月,男的是許五穀。
「嘿,是你兩個嗦,來縉雲山耍?」盧作孚問。
何北衡盯兩個年輕人笑笑,陪了太虛法師一行人朝山下走去。
許五穀顯得尷尬:「是盧總啊,我,我們今天休班,上山來看看。」
翠月滿臉通紅,朝盧作孚侷促一笑,各自快步朝山上走。
「你兩個啷個了,師徒在扯皮?」盧作孚問。
「沒,沒有。」許五穀說,眼圈有些紅,「翠月說,這山上的草藥多,說是采些感冒藥到船上備用。」
「啊,好,這個想不錯。」盧作孚為這兩個年輕人的想法和做法稱好,怕跟不上太虛法師他們,「行,你們快去快回。」匆匆朝走遠的眾人攆去。
盧作孚哪裡曉得,這兩個年輕人是因了感情之事在扯皮呢。
許五穀實在是喜歡翠月。
昨天晚黑,淺水輪船「民用」輪停靠北碚水碼頭。從訓練班結業後被調到「民用」輪任三副的許五穀忙完一天的活路,汗流浹背,赤裸上身去船尾的廁所沖澡。快走攏時,聽見翠月在廁所里唱歌:
「喜洋洋鬧洋洋/涪城有個小姑娘/御鑼班子唱春歌/端端是個乖姑娘……」
又聽見沖澡的水聲,他那全身都酥了。就在門口躑躅,直到翠月開門端了臉盆出來。
翠月還在哼唱:「少爺公子她不愛/心中只有船上郎。」
朦朧的燈光、水銀般的月色,撲灑到翠月那濕髮披肩的身上、映襯著她那兩頰潮紅的面龐,活像下凡的仙女。翠月是找表哥孫正明幫忙也調到了這艘船上來任茶房的。她心裡是有想法的,並非只把唱歌跳舞端茶上菜作為終生職業,她那心比天大,想做輪船上的女水手甚至女船長。而表哥孫正明對她一百個的好,卻堅決不同意她干水手活路,說這絕對不是女娃兒做的事情。而經過訓練又從水手升任三副的許五穀就不同了,說巴望她將來成為女船長,還時常教她水手技術。這就是她要跟師傅許五穀一起調來的原因。她看見了許五穀,撲閃兩目道:
「啊,許師,你也來沖澡!」
銀鈴般的話聲擊得許五穀這個21歲的青春男人全身發木,真情的喜愛加本能的衝動,他暈了頭,似一頭奇膽包天的猛獸,摟了翠月便親吻。翠月被嚇蒙了,欲喊叫又怕人聽見,淚水奪眶,拼力推開許五穀,跑回自己的船艙嗚嗚啼哭。
翠月跑走後,許五穀才清醒過來,曉得做錯事情了,內疚、驚駭不已。他以為翠月要求跟他一起調過來是喜歡他,此時此刻想,你耶,是個莽子啊,人家是把你當師傅看待呢,你啷個幹這魯莽事情?趕忙去到她那船艙門口,連聲道歉:
「翠月,對不起,我錯了……」
翠月撲在床上哭,不理他。19歲的她,從來都沒有被男人這樣過,即便是自己的表哥孫正明,至多也就是拍拍她的肩膀,可這個自己崇敬的許師,卻竟然敢摟抱、親吻她……
許五穀推不開門,就急敲門,看見他那訓練班的同學梁波顛著一身胖肉走來,趕忙假裝路過,各自走。
梁波喊住他,嬉笑道:「咦,又來找別個翠月嗦。」去訓練班前梁波就是這船上的機匠,現今是船上的三管輪。
「去,梁波,你千萬不要亂說,我是路過這裡。」許五穀心虛,生怕梁波把事情搞大,翠月就更沒有臉面見人了。
梁波哈哈笑,反倒提高了聲說:「你龜兒子心頭想的啥子,騙別個可以卻騙不了我梁波,你就是想跟翠月好,我看見你在敲別個的門。」
許五穀就猛拉了梁波走:「胖娃,你小聲點,別個女娃兒家家的,聽你這麼亂說害羞。」
梁波邊走邊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有啥子害羞的!」他跟許五穀是老庚朋友,兩人無話不說。
拉走梁波後,許五穀不好再去找翠月,只好回艙睡了,遭了,梁胖娃說的那些話她肯定聽見了。他一晚黑都在做噩夢,後來做了個好夢,夢見他跟翠月拜堂成親了。
次日一早,懵懵懂懂的他又去看翠月,見艙門開著,不見翠月,就四處尋找,船上也沒有見人。他急了,心想,她莫不會跳河尋短見啊!欲哭無聲,蒼天呃……他後悔不已,仰面吶喊,又止住,見碼頭那陡峭的石梯上,翠月正匆匆朝上登,就趕緊攆上去。
翠月堅決地朝縉雲山上走,說是不想他會這麼魯莽,硬是不知羞!還說他肯定給梁波全都說了,她是無顏再見人了,要去山上的廟子裡削髮為尼了。他不住地解釋,賭咒發誓說他絕對沒有對梁胖娃說,如果說了他斷手少腳不得好死。翠月就不許他恁個亂說,依舊還是各自走。他拉她又不敢動作魯莽,只好跟了她且勸且拉且走,一路上不住地賠禮、道歉。
接待完太虛法師後,盧作孚很疲憊,卻心情爽快,就抽空回了趟合川家中。一進院門,就看見11歲的盧國維、9歲的盧國懿、7歲的盧國紀和3歲的盧國儀兄妹在院子裡用硬紙板剪接紙船,做了好多的紙船,寫有「民生」、「民用」、「民望」等船名。盧國維在地上畫了彎曲的川江,寫上「長江」、「嘉陵江」的標註。盧國懿和盧國紀就把做的紙船放到這「川江」上,排列成了一個浩浩蕩蕩的龐大船隊。他們用麻線系住船頭,拉了這些紙船沿河流「航行」。船頂的旗幟飄揚,每過一個畫的城市也停靠那畫的碼頭,嘴裡還發出尖利的汽笛聲。
盧作孚哈哈大笑:「好,做得好,畫得好!」
孩子們好久沒有見到父親了,高興不已,都圍到父親身邊撒嬌。
盧作孚笑道:「你們做了這麼多的船,可是我們民生公司的船還很少呢。」
盧國維說:「爸爸,我們民生公司輪船會多起來的。」
盧國懿說:「就是,會有好大的船隊!」
盧國儀把剛折好的紙船放到「川江」里,用小手牽紙船:「嗚,嗚嗚,開好遠好遠!」
盧作孚摟抱了盧國儀親吻:「對,開到大上海去,開到東洋、南洋去……」
妻子蒙淑儀從屋裡出來,笑道:「這些個娃兒啊,就希望民生公司多有些船!」
盧作孚目視操勞的妻子,撫她肩頭說:「我們是要多有些船,多有些我們中國人自己的輪船。」看見母親走出屋子來,趕緊過去向母親請安。
一家人圍桌子吃飯,盧作孚談笑風生,給娃兒們說趣事、提問題。他問娃兒們,一張方桌子,用刀砍去一個角,還剩幾個?一顆樹子上有十隻麻雀,打飛一隻,樹子上還剩幾隻?一斤鐵重還是一斤棉花重?幾個娃兒就搶答,方桌子砍去一個角,還剩三個角;十隻麻雀打飛一隻,還剩九隻;一斤鐵重比一斤棉花重。盧作孚哈哈笑,說都答錯了,卻不說答案。淑儀笑道,爸爸是要你們多動腦筋。娃兒們的奶奶也笑,說這還是你們爸爸小的時候,你們爺爺給他出過的題。盧作孚點頭笑,是的,我那陣也全都答錯了。娃兒們就都扭著奶奶講答案。奶奶也不說,還是要他們個人去想。
飯後,盧作孚去自己的房間,見盧國維正在修理鋼絲床的彈簧。盧國維力氣小,怎麼拽也安不上,他想想,從衣兜里掏出鑰匙串相助,掙紅了小臉,終於把這根彈簧復了位。可那鑰匙串卻一併留在了床沿上,又是好一番折騰,才發現鑰匙環可以分開,就把鑰匙環一圈一圈退了出來。盧作孚就站在他身後靜靜地看,既不阻止也不幫忙,看完全過程後,容光煥發:
「恭喜你,國維,幹得好!」
在盧作孚身後的蒙淑儀乜他道:「作孚,看你這個當爸爸的,也不幫幫兒子的忙。」
盧作孚笑道:「凡事都要自力更生……」
盧作孚帶了盧國維、盧國紀去重慶,領他們去看朝天門,指城門上的「古渝雄關」四個字,說,這朝天門是按重慶的政治地位取名的,此門的規模最大。重慶府有十七座城門,九開八閉,據說像九宮八卦,明朝初期築城時就固定下來。那閉八門呢,早已經廢了。這開九門呢,朝天門、東水門、太平門、儲奇門、金紫門、南紀門六門是靠長江的,臨江門、千斯門兩門是挨嘉陵江的。只有通遠門一門接陸路去成都,可見重慶水路之繁華。盧國維點頭,所以就需要好多的輪船。盧作孚道,對啊!之後,父子三人坐渡船去了南岸,徒步攀登塗山。盧國紀年紀小,盧作孚抱他走一段又讓他自己走一段。三人喘吁吁登上塗山時,已是黃昏,都熱汗涔涔。站在蔥鬱的塗山之巔,可遙望北岸夕照下巍峨山城大貌。山風呼呼,松枝嘩嘩,金波灼灼,山城迤邐如騰。盧作孚敞開衣襟,擦抹臉上汗水,心曠神怡,激情頓生:
百折來峰頂,三巴此地尊。
層城如在水,裂石即為門。
澗以高逾疾,松因怪得存。
瑞階金翠色,人世已黃昏。
盧國維問:「爸爸,你念的是啥子詩?」
盧作孚道:「兒子,站在這裡可以一覽層城如在水的山城。這是曾任四川布政司參議的明朝萬曆年間的進士曹學佺寫的《登塗山絕頂》。他一步步爬到這山上來,從這裡遙望山城,好生感慨,就寫了這首詩。你看,那長江對岸的城市面江而立,江水倒影城市,好壯觀。從這山上看,那沿江的六座城門就活像是裂開的石縫一樣。」
「嘻嘻,」盧國維笑,「硬還是像。」
「你看我們身邊的飛泉、蒼松,不就如他詩中寫的:『澗以高逾疾,松因怪得存』麼。」
他倆身邊就有飛泉流淌,長滿了形態怪異的大小松樹。
盧國維粲然笑:「是這麼的。」
盧作孚道:「你再回身看,山城那些碼頭的石梯坎,在夕陽照耀下,不是呈金翠色麼?」
「是,好看。」盧國維為這詩情畫意而陶醉,「爸爸,他那最後一句是啥子意思?」
「他老了,是在感嘆呢。」盧作孚說,就想到自己已經37歲了,早已過了而立之年,可還有諸多的事情沒有做或者做得不好,就深感時間之緊迫,「國維呀,人的一生實在是太短暫了,你一定要好生學習,將來才有本事做更多的事情。」
盧國維點頭,他還小,並沒有父親的這種急迫心境。
盧國紀各自採摘山花,抓丁丁貓和蝴蝶玩。
父子三人步下山後,太陽在西山只剩下小半個腦殼。盧作孚叫了輛馬拉車,三人坐了上去。「丁零零,丁零零……」皮包骨頭的老馬在趕馬人的吆喝下喘吁吁走。沿途的房屋破舊,不時可見討錢的叫花子。盧作孚心情沉重,看見街檐邊一群穿著破舊的人在飲酒說笑,搖頭道:
「國維,你看這些老百姓,他們在苦中作樂呢。唉,國家太窮太亂了,有的老百姓就把『民國萬歲,天下太平』說成是『民國萬稅,天下太貧』。把萬歲,說成是多如牛毛的稅收,把太平說成是萬般貧困。」
盧國維說:「爸爸,他們好窮,啷個還要收別個這麼多的稅?」
盧作孚道:「稅收就是錢,都想多得錢呀。所以,政府要收稅,軍閥也要收稅。執政的呢,各自為政;軍閥間呢,各不相讓,你爭我奪呢……」
盧國紀打起瞌睡來。
路過水泥廠時,盧國維說想去看看,盧作孚同意,叫醒了盧國紀。三人下車,付了車費,盧作孚領兩個兒子去看了廠區和車間。車間裡,昏暗的燈光下,巨大的球磨機吃力地轉動、轟隆隆作響,研磨著蓬頭垢面的工人們倒進去的一筐筐石灰石。
盧作孚指著噬合轉動的齒輪道:「你們看,這就叫互相傾軋……」
盧作孚說時,搖頭笑,這笑中分明有著苦澀。去渡船碼頭的路上,就對娃兒們說了自己的人生遭遇和酸甜苦辣,說了外輪與國輪你死我活的不平等競爭,說了軍閥「借船」的惡行……盧國維、盧國紀聽著,在他們那幼小的心靈里烙下了深深的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