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2024-10-04 06:44:18 作者: 王雨/黃濟人

  雨是這麼下起來的,開始是飄舞的細絲,在人們冒熱氣的臉上、頸上掃刷,涼絲絲地,使人有股刺激的快意。漸漸地,成滴成串,接著便勃然傾盆了。

  盧作孚一行7人在上海東昌旅館門口等候汽車,見雨大了,就返回到旅館登記室避雨。這是個由盧作孚發起並帶隊的由川江航務管理處、民生公司、北碚峽防局和北川鐵路公司人員組成的考察團。程心泉和朱正漢也在其中。

  「盧總,啷個汽車還不來?」程心泉心急道,這次是去乘坐他從未坐過的海輪,他生怕誤了上船時間。

  本書首發ʙᴀɴxɪᴀʙᴀ.ᴄᴏᴍ,提供給你無錯章節,無亂序章節的閱讀體驗

  疲憊的盧作孚看表,笑道:「莫急,還差一分鐘。租用的汽車是不會耽誤時間的,跟我們輪船公司一樣,都是做運輸生意的嘛。」

  「嘀嘀」,汽車喇叭聲響,兩輛老舊的福特轎車停到旅館門前。

  「真還是一分鐘都不差。」朱正漢說,就幫助盧作孚提行李。

  兩輛轎車在大雨中穿街走巷行駛。盧作孚無精力看上海街景,打起盹來。這一路實在緊張、疲勞。考察團一行是3月8日乘民生公司的輪船離渝赴江浙、上海等處考察的,今天是6月21號了。為做好自己所管理的多項工作,盧作孚深感不組織出川考察是不行了,只當井底之蛙、目光短淺何談辦成大事!出發前,他在日記中寫道:「經半年努力,盼望軍事機關幫助輪船公司的,完全辦到了;盼望外輪幫助華輪的,亦相當辦到了;華輪本身就太散漫,各公司各有其特殊的困難,盼望其聯合幫助自己卻不容易辦到。半年期滿,辭職未得,遂請假到各省考察去。」劉湘對同意盧作孚只干半年航管處長的承諾食言了,他只好暫時把航管處的工作全權委託給副處長何北衡料理,自己請假帶隊出訪。考察東部地區的見聞,使他深感科學之重要。頻繁與北平靜升生物調查所所長秉農三、浙江省建設廳農業局局長錢天鶴、清華大學代理校長兼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翁文灝、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會幹事長任鴻雋等人,或面商或書信往來,暢談在川建立科學院之設想,得到了他們的贊同和支持。在滬期間,他立即成立了「中國西部科學院籌備處」,購買了相關的儀器、設備。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由他組織在民間集資建立的科學院,抗戰期間接納、匯聚了眾多的一流科學家,為戰時和戰後四川以至全國的科學事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汽車一陣顛簸,盧作孚從迷糊中清醒過來。忙完諸多事情,他凌晨一點才上床睡覺,要見的人要辦的事要參觀的地處實在太多。在滬期間,他去拜訪了黃炎培先生。黃炎培系中華職業教育社董事長,對於他倆的久別重逢格外高興,二人暢敘友情。黃炎培真情祝願,作孚,我已是過了天命之年的人了,你才37歲,年輕有為啊!盧作孚饒有興趣地欣賞他屋裡的字畫,笑道,任之兄,你也還正當年,小弟以後的許多事情還得靠你鼎力相助。離別時,黃炎培拉了盧作孚到他那墨案前,鋪開宣紙,揮毫寫了副對聯送他:「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

  昨晚,他又去拜見了蔡元培先生。蔡先生字鶴卿,清末進士,任有北京大學校長、中央研究院院長等職。六十有二的蔡先生精神矍鑠,煮了咖啡款待他。

  「作孚,你這次來上海考察,觀感如何?」蔡元培笑問。

  「承蒙蔡老多方招呼,考察很順利。」盧作孚笑道,喝咖啡,「我們去川沙參觀考察了扯梭織布廠,大家都很驚奇,不想機器工業發達的上海附近,這種手工業的小廠依然存在。我們還參觀了一所公立學校和其他的工廠。收穫有二,一是,工廠不一定要集中在一個地方,可以因地設立小廠;二是,在鄉下設廠,到城裡去銷售產品,這也是個極好的辦法。之後,我們又去了吳淞,看了商品陳列館,為我們科學院徵集了些工藝製品。還分組去了五十多個工廠考察。」

  蔡元培贊道:「作孚,你真是個有心人!」哈哈笑,「作孚,為了你給我那信函,今年4月,我專門致函給中國科學社生物研究所,又呈函給中國科學博物院。」

  盧作孚高興地:「太好了!」

  蔡元培立起身在屋裡踱步:「我還記得那函件的內容,傾接盧君作孚函稱:四川研究科學諸友,近來發起在重慶嘉陵江濱設一科學館,今年分六批往川邊採集生物、地質標本及蠻夷用品。其中一組,由德國人傅德利領導,五組由中國科學社社員領導。作孚等為考察文化暨經濟事業,遊歷各省,負有使命,與各文化機關商議徵求或交換,擬請賜函介紹,俾參觀磋商云云。盧君等考察各節,關係學術,甚為重大。謹為介紹,還望招待接洽,不勝感荷……呵呵,大意就是這些。」

  盧作孚起身拱手道:「謝謝,謝謝蔡老關照!你給江蘇省昆蟲局寫信介紹後,人家那局長張巨伯、吳福楨還特地給我來函,答應給予相助。」

  「說不上關照,我們搞科學的搞教育的,都是做利在千秋的事業,就是得攜手共進才是。」蔡元培道,「你在北碚幹得不錯,你現在是搞船運的實業家,又兼任航管處處長,卻依舊不忘記早先做的教育事業,還涉足科學事業,鶴卿我實在是佩嘆不已……」

  盧作孚想著,展顏笑。是的,正如蔡元培先生所說,自己確實是在實業、教育、科學等幾方面都在努力工作。想到實業,自然就想到了民生公司,公司創建近五年了,算是初步奠定了民生實業發展的基礎。今年民生公司的第五屆董事會上,鄭東琴先生當選為董事長,他很敬重這位長他11歲的兄長,他老成持重,民生公司成立時曾鼎力相助過,由他任董事長對公司的發展是很有利的。

  轎車的速度減慢,盧作孚從布滿雨簾的車窗往外看,一隊全副武裝的軍人列隊跑過。不禁唉聲發嘆。今年3月15日,中原大戰爆發,劉湘通電擁護蔣介石的南京國民政府,而四川又在醞釀戰爭。這可是個危險時刻。縱觀看,軍人講服從,但實際呢,是上下常有衝突,最初便有衝突,最後衝突更為顯著;橫觀看,各派軍人表面上有虛偽的一致,但骨子裡找不出兩種不衝突的例子來,同鄉、同學、至親至戚,到了最後同樣是靠不住。因為其基礎是建築在個人利益上的,絕沒有兩個以上的協同動作,只有衝突。而今的四川吧,就如像是一個大運動場,大家比賽最劇烈的科目是戰爭,最企圖獲得的獎品是地盤和捐稅,此外則是研究如何享受。為此,「要」、「偷」、「搶」、「爭奪」成為其普遍行為,結局便是失敗。自民國元年到現今的民國十九年,袁世凱、段祺瑞、曹琨、吳佩孚、張作霖都失敗了。唉,這樣的政局,要辦實業,要搞教育和科學難啊……

  車外響起喧囂聲,汽車停在了上海碼頭。考察團人員下車後,開始驗票登船。雨依舊下著,彤雲密布。海輪的轟鳴、旅客的喊叫、雨聲和大海的浪潮聲融成一片。盧作孚一行隨擁擠上船的旅客朝海輪走。從遠處看,上船的旅客就好像是一線在船體上爬行的螞蟻。

  這是艘俄國人的「大連」輪,目的地是青島。盧作孚一行買的是三等艙客票。上船進艙後,才發現是個大統艙。就跟其他旅客一樣,在地板上鋪了地鋪。兩邊挨艙壁的位置早已經被占滿,只好鋪到中間。人多嘈雜,空氣極差,安頓好地鋪和行李後,盧作孚走出統艙,到輪船上去巡看。朱正漢跟了他去。統艙的上面是二等艙,有房間和鋪位,布置跟三等艙明顯有別。朱正漢說,坐二等艙就好了。盧作孚道,價格不一樣啊。這次出來,他處處注意節省。朱正漢說,盧總,你的身份就該坐這種艙位。盧作孚笑道,啥子身份啊,都是考察團的成員。邊說邊往更上面一層走,他想去看看頭等艙,卻被嚴肅的俄國船員攔住,比畫說,他們三等艙的旅客是不能去頭等艙的。

  「正漢,這階級之彰明昭著和森嚴,恐怕首先要在車船上去找了。你看,只是幾塊錢十幾塊錢的差異,便將其顯然劃分出來。這是我們經營航業的人應該留意的呢。」盧作孚道。

  「盧總的意思我明白,船上的服務格外重要。」朱正漢說。

  盧作孚點頭,只好離開。他本是想藉此機會學習一下海輪的艙位布置和服務的。他倆去到了船欄邊。輪船已經駛入浩瀚的大海。雨停了,天還沒有亮開,亂雲飛飄,風聲呼呼,海濤擊船。盧作孚舉目遠望,思考著選擇哪些地處去考察最有實際意義。

  兩人回到統艙時,人高馬大的俄國職員和茶房正在搬動他們的行李。說中間是外國人坐的地方,外國人多,中國人必須讓到兩邊去。可是兩邊已經坐滿、躺滿了旅客。俄國茶房不容分說,便將他們的行李搬到貨艙口去。朱正漢氣得噴吐粗氣,拳頭攥得咕咕響。

  夜間行船無聊,盧作孚取出山東和東三省的有關記載來,就著昏暗的燈光閱讀,覺得除青島、大連、奉天之外,東北的安東、滿洲里等處是值得去考察的。又搖頭,旅費、時間都不足。就想,撫順的煤、本溪的鐵、哈爾濱的中東鐵路是得要去看看的,回程中,可順便去北平、天津看看,再返回上海……在輪船的轟鳴聲里矇矓入睡。

  次日正午,盧作孚倚船欄遠眺,看見了海岸,還依稀看見錯落有致的紅頂房屋,心裡一陣高興,到青島了。果然,輪船停下來,就想,不一會兒就會有來接旅客登岸的木船開過來。卻左等右等沒有木船開來。正納悶時,統艙內的旅客全都到甲板上來了。朱正漢、程心泉等他們考察團的人也都出來了。那船上的茶房儼然是指揮官,指揮所有三等艙的旅客排成隊列,又一遍遍清點人數。盧作孚也排在隊列里,程心泉對他說,要檢查。等待了半個多小時,俄國船醫來了。盧作孚心想,要查體麼?可這麼多人這麼列隊站著,啷個查體呢?那俄國船醫巡看旅客,活像閱兵似的走了一圈,各自走了。茶房就宣布,檢查完畢,吆喝大家回統艙去。盧作孚搖頭,這走的是啥子過場啊!

  輪船又繼續開動,一直朝海岸碼頭開去。

  這時候的青島已經從日本人手裡接收回來,算是重新回到了祖國的懷抱。盧作孚還是心懷憤怒,我泱泱大國之美麗青島卻先後被德國人、日本人霸占,皆因為國家混亂、國力孱弱!他領考察團人員去看了德國人早先修的炮台,一台台大炮立在中國的土地上,面對中國的大海,深感這是國家的恥辱。

  住到旅館裡時,他揮筆寫下日記,以抒胸中感慨:「德國人經營的炮台,其用意,固在以此為遠東根據地,立軍事上不拔之基,誰料成敗無常,圖人尤其是不可靠的事業。而今一個青島竟兩辦移交,仍歸故主了。此可以為今帝國主義者殷鑑,而不可為中國人之光榮。還有許多這樣的地方在外國人手中,何時收得回來?一身都是恥辱,何時清洗?曾否記憶?」

  盧作孚為青島的回歸而高興,卻依然擔憂,這回歸的土地會否再次被外國人霸占?當他考察完東北後,這種心境便越發沉重起來。

  哈爾濱火車站,人頭攢動,混亂喧囂。

  朱正漢好不容易排隊到售票窗口,用「哈大洋」銀票買到火車票,氣憤道:「媽的,中國的地盤上卻不能使用中國錢幣,這他媽啥子世道?」

  盧作孚一行6月26日到達東北後,先後參觀了大連、旅順、瀋陽、長春和哈爾濱,現在,又自哈爾濱乘火車返回長春,他們這一路不少時間都是在火車上度過的。初次在長春火車站購票時,才曉得由長春向南乘坐的是日本人經營的南滿鐵路,得使用「金票」;而北上去哈爾濱卻又得使用俄國人的「哈大洋」銀票,所以,只好多次忍氣兌換錢幣。這班返回長春的火車是夜行車,上車後,已經是後半夜了。火車「咣當咣當」行駛,盧作孚一行人擠站在人群里,身子隨著行駛的火車搖晃。昏暗的車燈光下,盧作孚只好一手護著行李一手拉住頭頂上的護欄打盹。

  這一路的辛苦他可以坦然接受,唯那心裡的辛苦使他難以承受。

  他們這考察團自青島去大連乘坐的是日本人的海輪,依然買的是三等艙票。旅客多而混亂,上船後,連擺地鋪的插針之處也沒有了,只得等裝完貨物後,在貨艙口的蓋子上歇息,然四周早已圍滿中國旅客。剛蓋上貨艙蓋,人些就爭著往蓋子上扔鋪蓋。程心泉也往上面扔鋪蓋,卻跟中國旅客發生了爭吵。幾個二等艙的日本旅客抱手走過來看笑話,指指點點。盧作孚很感無奈,就制止住程心泉,帶領了考察團人員到艙口邊的樓梯下擠坐。輪船沿海岸線行駛,看著岸邊荒涼的山東半島,想著船上中國人的境遇,他心中好生哀涼。船快到岸時,茶房鳴鑼,又把三等艙的旅客叫到甲板上清點,又是船醫閱兵似的走了一圈。一個船上的日本職員走過來,盯盧作孚一行,問,你們是什麼人?到那裡去?從哪裡來?盧作孚給他看了團體名片後,他依然問其姓名、職務、到大連何處考察?如同審問犯人。程心泉憤言,大連這塊地方到底是哪個的?朱正漢眉頭倒豎,狗日的小日本,竟然如此防我中國人。盧作孚也怒了,他日本人是賊,心虛!就在日記本上疾書:「天堂地獄,還在哪裡去尋求?只在一個船中,隔一層艙而已。無辦法的中國人,只知打戰火是事業,將陸路良好的交通津浦、平漢兩線無端梗斷,又將本國的海運商船儘量作軍用。讓本國人通通送錢到外國船上去進地獄。本來便非他們所願,說來痛心而已,有什麼用處?」更深感發展國人自己的船運之迫切。

  中國人間有爭執,中國人間也有真誠相助。

  考察團抵達大連後,盧作孚去拜訪了周善培先生。周善培字孝懷,系四川「五老七賢」之一,盧作孚從未與他謀面。55歲的周善培先生對盧作孚一見如故,作孚,早在四川保路運動時我就注意到你了,你了不起!周善培領他們參觀了港口事務所,登上屋頂時,遼闊無際的渤海和整個港口一覽無餘。盧作孚查看過地圖,曉得大連港在我國地圖那「公雞腦殼」的「耳垂」上,北挨瀋陽,西望天津,南對山東,東臨朝鮮半島,再往東則是日本了。經周善培一番講說才曉得,大連港這些通往世界各國的輪船多半都是日本人的,港口的三千多職工絕大多數也都是日本人。請來的一名日本職員介紹了埠頭的情形,知道這港口事務所是日本的滿鐵會社經營的。

  「咳,日本人以滿鐵會社為中心,取得了我東三省無限的利益。」盧作孚痛惜道。

  「倒是。」周善培痛心道,指碼頭堆積的貨物,「你看,那些都是我東三省出產的礦物和糧食。」

  「我東三省地富產豐啊!」盧作孚說,心想,日本人淨找便利,表面呢是購買,實質是掠奪。

  那日本職員滔滔不絕介紹,對我中國碼頭的事情詳舉無遺。盧作孚聽著,心想,日本人是何等留心問題、留心事實,而眼下中國不少的機關職員,只知道自己的職務,或連職務亦不知道,絕不知道事業上當前的問題和問題中的各種情況。實在是可悲可嘆。

  進到日本人辦的「蒙滿資源館」參觀時,盧作孚看得驚心動魄。晶瑩的大豆高粱、黑金般的煤礦石、各種動植物標本、工業交通及城市網點等等,就如同是辦日本人自家的展覽,凡我蒙滿的物產,通通被其搜集、陳列出來。日本人對我東三省已了如指掌。

  盧作孚搖頭嘆:「這些產品的數量都被他們一一調查清楚,竟列表統計、繪圖標明,我蒙滿的交通、礦區、形勢都被他們勘測清楚,做成模型了。」

  周善培亦有同感,湊到他耳邊說:「這就是經濟侵略。」

  盧作孚也對他耳邊說:「我東三省的寶藏盡被日本人搜括到這屋子裡來,視之為己有。那些日本商人盡都知曉了,都起經營之念,我中國人咋辦?」

  周善培道:「你有何高見?」

  盧作孚道:「最要緊的是國家富強,是國人自己起來經營,才能殺滅日本人的侵略野心。」

  「說得好,妙!」周善培道,朝盧作孚投去希望和信賴的目光。

  跟在他倆身邊的朱正漢說:「日本人來我們國家經營,還不是靠的槍桿子逞凶。我們其實也有槍桿子,就是太散,自己人打自己人,人家就趁機來耍霸道。」

  周善培聽了,點首。

  盧作孚也點首,就想起惲代英來,惲代英就時常說到槍桿子。

  之後,盧作孚一行又參觀了日本人辦的「工業博物館」,特地看了工業館和交通館,又去看了也是日本人辦的「中央試驗所」,發現,凡蒙滿之產品都送到這裡來化驗。一切皆是日本人在講說中國的事情,越看越慚愧、越氣憤、越有股力量在驅使著他。

  到旅順登上白玉山時,天氣陰霾。那聳立山上的日俄紀念塔和日本人的戰利品——大炮、炮彈似乎在默默泣訴,泣訴那些為掠奪別國而無辜死去的士兵們。山頂有東鄉大將和乃木大將記訴戰爭經過的文字,純是中國古體文。

  盧作孚嘆道:「俄國人當年以旅順為軍事中心,結果卻留下如此遺址;而日本人倒以戰勝者為驕傲,繼俄國人之後同樣經營旅順,後果又當是如何?」

  周善培道:「我想也不會比俄國人好。」

  盧作孚點首,卻深感到日本人的嚴重威脅,對身邊的程心泉、朱正漢說:「心泉、正漢,我讓你們好生記錄的『蒙滿資源館』的東北物產調查表,記得詳盡不?」

  程心泉說:「我跟正漢各記錄一部分,都抄錄下來了的。」

  「好,」盧作孚說,「這些調查表可以讓我們曉得日本人是啷個關心中國家務的,也清楚中國人的留心到哪裡去了。」

  周善培佩然點首。

  到達哈爾濱後,盧作孚發現景物大變。前些天在大連、奉天、長春一帶,見著的都是日本人的經營,自有其特殊的方式,或竟如到了日本國里了。而到了哈爾濱又好似到了俄國一般。他們參觀了中國人辦的商場,印象頗好。盧作孚想,東北人,尤其是哈爾濱的人,就社會方面看的確比別地人興奮,大半原因是,他們由內地來開闢這塊新大陸,都是來興家的。四川有形容興家的三個比喻,曰:第一代是牛,第二代是豬,第三代是雞。東北的人便是牛的時代。但政治則同中原一樣腐敗。他們還參觀了「裕慶德毛織廠」、「蛛網式市場」、「大樂興商店」以及屠宰場、博物館、商品陳列館等處。

  也乘小艇渡松花江去遊覽了有名的太陽島。

  這太陽島其實已成外國人的樂園。島近江心,日光艷麗,游泳的人甚多。盧作孚一行人踏沙而行。見游泳者從水中出來都臥沙上,無論男女,均僅著浴衣一襲,幾如集市,皆俄國人。臥著的男女相依,走著的男女相攜,有個高男人攜一短而肥的婦人,更如像那滑稽電影。有個俄國女人則旁若無人、仰八叉躺臥在離他們不遠處。

  程心泉眼睛不夠用,笑說:「這些個洋女人,也不怕羞呃。」

  盧作孚邊走邊道:「世界之大,各國皆有各自風俗。一成風俗,便無所謂羞恥了。」發現中國男人甚少,只有一兩個中國女走過,也不過是散步而已,「心泉,你看這裡,無雲的天、清麗的水、花色的遮陽傘、如織的游泳男女,是何等的使人心曠神怡。可是,我們今天經過的那幾條偏街呢,道路積滿灰塵,任風飛揚,穢水、穢物點綴左右,任它奇臭,人則侷促於破爛的房屋裡,衣服面目亦同周圍環境一樣不肯講究。看了只有嘆息。」

  「是呢,我國人這千年陋習不知何時才能更改?」朱正漢接話道。

  「這跟我們國家不富有關,其實,洋人的有些做法我們也可以學習、效仿。比如,他們的現代思維、他們的管理制度、他們的用人辦法……」

  火車「嗚嗚」喘鳴,「咣當」停了下來。

  又回到長春火車站了。

  盧作孚才從朦朧的睡意中清醒過來,仿佛做了一個城市、山地、大海和輪船的長夢。這不是夢,這全都是他這許多天來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想。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