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關於米盧,一唱三嘆
2024-10-04 06:42:19
作者: 吳景婭
張愛玲曾教我們看月亮的哲學,說隔了三十年辛苦的路,年輕人常會把那時月兒想像成滴在朵雲軒信箋上的淚珠,陳舊而迷糊。而在真正見過的老人們那裡卻是歡愉的,雖然這樣的歡愉多少用了淒涼作為底襯,但仍是固執地覺得那樣的月亮比如今的又白、又大、又圓,自然是好的。
許多東西被時間一搓一揉、一泡一濾,不但不招嫌棄,反而有了別樣的親近感,包括仇人,橫豎都是共度著過來的,只剩下新的公敵了,那便是永逝的光陰。
是的,時光會教人寬容與親愛。
何況只是個故人。看看故人的臉,雖未見得都看得出一種人面桃花的纏綿來,畢竟溫故而知新。
再看到米盧的臉,我猛拍腦門子,一驚:可不是八年已過去了嗎?
米盧在他墨西哥的家中接受新華網記者的採訪。透過視頻,他在向親愛的中國人民表達著思念與友情。雖也有作秀之嫌,但這種情感仍濃釅得幾乎驚心。他的家很像一個中國玩意兒的微型博物館——半人高的仿兵馬俑像,土黃的眼神與姿態在異域仍是八百里秦川的血脈;擁有若干抽屜的明清木柜上,懸著刻了繁複花紋的縷花木雕,被米盧家的燈光照著,明明暗暗,有著靈魂出竅般的詭異。米盧走到一扇黑色圓鑼前,咚地一敲,臉上是偷幹了壞事的頑童的笑。鑼聲倒是悶悶地響,仿佛不樂意的樣子,有點思鄉的樣子,並不配合米盧的喜悅……
事情終於抵達了高潮,米盧拿出了一面他收藏的中國國旗,手抓住兩角,徐徐展開。突如其來的紅色,讓他66歲溝壑彌深的臉膛有了奇異的鮮嫩,眼睛明亮而清澈,神情間竟有了幾分莊嚴與誠摯了……他曾經那麼動如脫兔的眼睛呢?以及那種深不可測、不露色聲的狡黠表情呢?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是八年了。八年的滄海桑田。
米盧這張手持中國國旗笑容燦爛的照片,而今眼目下在中國各大網站傳得沸沸揚揚,撩撥著許多中國人那顆被足球折磨得千瘡百孔的心。人們很容易就把他與前不久報紙上常出現的謝亞龍的一張照片彼此對照——謝氏著深色西裝,灑花點的淺色領帶,側面,斜睨,卻有著似蹙非蹙的籠煙眉,一如林妹妹的神情,往輕的說是憂鬱,往重的說是焦頭爛額。這張照片並非他出事前後照的,而是他大權在握,統治足球山河之時。可能這樣翻譯也許會更準確一些:財富浩蕩也沒能讓這位「龍爺」笑逐顏開啊。私下偷樂有沒有就未嘗可知了。但他面對公眾的常態,往往就這樣愁眉苦臉的。這仿佛也成了中國足球人統一的臉嘴,苦大仇深,壯志未酬的模樣,似乎都在為中國人民的足球事業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拋灑完了最後一滴血。
這相當具有欺騙性。這欺騙之罪幾乎有點滔天,不光是蝕了納稅人的錢,耗了國資國產,關鍵是欺騙了成千上萬球迷的情愛,無異於釀造了成千上萬樁騙婚案,找不到一個天大的法庭來公正審判的騙婚案。
《人民日報》海外版發表了一個叫刀口的人寫的文章:《足協等於地獄》,說中國足協就像但丁地獄篇的現實版,充斥著魑魅魍魎,無論好人壞人,在這個深不見底無比黑暗的洞中滾一圈,都會成為惡魔。對此,米盧曾困惑,他說相熟的蔚少輝笑容純樸、待人真誠,怎麼就受賄進局子了呢?這也是當下令所有中國人最痛苦與耗費智商的事情:黑白不過咫尺之間,是非也模稜兩可,今天台上信誓旦旦慷慨激昂之人,明為痛哭流涕、委瑣可憐的階下囚,星移斗轉,毫無道理。
誰能弄得清楚,地獄之門是何時朝著中國足球無聲無息露出它一絲誘惑的縫隙,如海妖最初尖著細嗓子用像風一樣的歌聲去誘惑那些心思恍惚的水手?當第一次雄赳赳奔赴世界盃的中國隊氣勢如虹地站在球場上唱國歌時,幾乎有成千上萬中國人感動的淚水也隨之而洶湧澎湃。最後竟是顆粒無收。又讓成千上萬的淚水洶湧澎湃了。打哥斯大黎加那場球結束時,我見到電視鏡頭對米盧的掃射——他瞪大眼,望著不可知的遠方,像是要望到一個明白的世界中去。懸垂的那縷頭髮,卻是堅定的、像手勢般地要擋著他的目光似的,他的眺望似乎變得有些困難、甚至毫無意義了。因為,他眼神蒼茫,比驚愕更令人難以理解與消化。而八年後,網上有傳,其實那場球,中國隊是有能力進球的,至少一粒。但某些球員為了自己押賭得逞,情願在場上夢遊……我一直不太願意相信此事的真實性,如同不相信會被至親拋棄。但,現在看來,這幫人什麼事干不出?也相信,米盧看得清清楚楚的,憑他的精明、世故、敬業,金睛火眼,焉有看不清的?但看清了又能怎樣?他唯有眼神蒼茫。
只剩下成千上萬的捶胸跺腳了,從北至南,一個因古老而驕傲的國度,因捶胸跺腳變成了無所適從的孩童。其實,她要的並不多,並不是月亮和太陽,只是世界盃上的一粒球,一個聊以安慰的奇蹟。這真的很難嗎?又不是不講理的母親讓她的孩子去上刀上下火海。而是孩兒們不但辜負了,還相當蠢,他們真不懂奇蹟對於每個人都是明月一輪,生死的照拂?更不懂其實名譽遠比財富陪伴人走得遠得多?何況他們是在為成千上萬的榮譽而戰。
或許地獄之門還在當年的十強賽硝煙未散之時,就已發出咔吱的推開聲響了。最後一場是在烏茲別克斯坦,輸了,但出線的定局已讓中國隊覺得狂歡是那樣的理直氣壯。據說,那夜,中國隊下榻的酒店房間幾乎一片漆黑,黑得費思量,黑得像一場即將上演的古希臘悲劇。在烏國的塔什乾的許多角落,正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異國女郎的嬌笑與喘息呼風喚雨,躺在她們懷中的是我們醉眼惺忪的戰士。他們或許也在仰望天堂。塔什干便成為他們虛擬的天堂,無恥的天堂,殊不知那咔吱作響之後,地獄如此幽深。
終於,足球山河破碎,恨別鳥驚心,觀眾各投林。只是白茫茫的大地還未必乾淨,不斷有人進局子,成了沒完沒了的噩夢。所以,米盧最近在博客里說了,他當主教練時,便有人對他施壓、指手畫腳,說該這個隊員上那個下的,搞得他相當鬱悶。而現在「我在快樂地旅遊,但他們卻在一個鐵窗的世界裡。」每讀到米盧的這句話,我都忍俊不禁,不能說他有點幸災樂禍吧,但多少是洋洋得意地在幽默吧,或者又在闡述他快樂的人生價值觀:快樂地足球、旅遊、交女朋友、東遊西盪做浪子,但卻是活得有底線的,遵紀守法,盡職盡責。他不見得做了一個白求恩似的高尚的人,但比起中國一乾子不乾不淨人來,至少還算一個純粹的足球人,不亦道德乎?
網上又有人叫魂似的叫著:米盧歸來吧。已忘了當初對他的口水沫子滔滔。我們愈來愈冷熱不定了,像整個社會都患上了更年期綜合徵。可惜,我們民族其實是不太信神的。我們更願意投機取巧、人定勝天,對天地萬物的神奇都缺乏敬畏,又怎會願意相信米盧身上真有那麼一點神奇,尤其是需要誠懇與時間來等待的時候,我們拿得出足夠的沉靜和耐心嗎?何況,米盧也不是神仙皇帝。並且,不過是個旁人而已,中國遠不是他的歸去來兮。
我已不存指望。
那就讓中國足球變成零下40度的西伯利亞莽莽雪原吧,冰封千里,凍死蒼蠅未足惜。或許,還真能落一個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鋪墊出另一番錦繡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