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冒名頂替
2024-10-04 06:37:43
作者: 羅學蓬
深夜,香港吊頸嶺碉堡里。燭光映照著游少卿、洪三品、歐弟、虞兮萍幾張神情專注的臉。桌子上放著一張照片,那是在仁安羌戰鬥結束後,游少卿親手給歐弟和英軍炮兵團長菲士廷拍下的合影。
歐弟說:「看在這張照片的份上,菲士廷吩咐他的手下給我們在香港找個正兒八經的活兒干,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洪三品說:「真要落得這麼點好處,就實在是浪費,天大的浪費!」
游少卿的目光里含著鼓勵:「三品,把你的想法全說出來。」
洪三品說:「這張照片,充其量也就只能讓菲士廷回想起仁安羌的經歷,因為歐弟只是個小小的警衛員,他念著那份情,幫我們3個找個飯碗,這忙也就算幫到頂了。」
游少卿心有所觸,頻頻點頭:「那倒也是啊,你們想想,要是現在拿著這張照片找他的不是個普通戰士,而是當初帶著中國人去解救英國人的孫師長、柳團長,那又會是怎樣的結果?」
洪三品說:「我在國軍官場上泡了這麼些年,雖然都是人,可大官小官說話做事的分量,那可是天上地下,有時候懸殊得連想都不敢想。我斗膽說一句,歐弟要是孫師長,不說英國人會給我們一個金碗銀碗,連游老師做夢都在想的吊頸嶺小學,沒準也就成了。」
游少卿重重桌上一拍:「三品,好主意!孫立人現在在台灣如日中天,連香港的報紙上也經常登他的照片、消息和介紹他的文章。可柳丹青就不同了,這麼多年了,有多少人知道這世上還有個柳丹青?」
歐弟說:「我記得反攻緬甸之前,因為齊副師長被俘犧牲的事,孫師長一怒之下撤了我們的老團長,從那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聽說過他了,連是死是活,都不曉得。」
游少卿道:「對了,如果把歐弟和菲士廷的這張合影往報上一登,還讓菲士廷知道,他當年的救命恩人柳丹青和歐弟被共軍趕出了大陸,逃到香港的吊頸嶺上苟延殘喘,你們想想,菲士廷會怎麼樣呢?」
洪三品瞪大了眼睛:「那還用說,孫立人是帶著柳丹青的113團打的,柳丹青是前敵指揮,同樣也是他最大的救命恩人啊!」
歐弟說:「可這裡沒有柳團長啊!」
游少卿說:「怎麼沒有?我不就是柳丹青嗎?三品那套黃呢料的少將軍裝,正好用來做道具。」
歐弟一驚:「我的媽,冒名頂替啊?」
虞兮萍擔心地說:「英國人要認出遊少卿不是柳丹青這不成詐騙了麼?詐騙英國駐香港的三軍總司令罪名可不小,乾脆,就如實地告訴他,你和歐弟是什麼人。」
洪三品說:「弟妹這就是你的無知了,在菲士廷這樣的大人物眼裡,他只記得當初救他的是孫立人和柳丹青這樣的中國帶兵之人,哪裡會對一個小小的記者或是普通士兵有印象。」
游少卿說:「要是如實告訴菲士廷,自己當時是參與救援作戰的中國軍隊裡的一名隨軍記者,歐弟是柳丹青團長派去保護我這個隨軍記者的警衛員,他頂多就像行善一樣打發幾個小錢,或者幫幫我和歐弟的小忙,解決一下衣食之虞。要讓他幫助我們在吊頸嶺上辦起第1所難民小學,甚至使這麼多難民的生存環境因此而得到些許改善,我就必須出面來冒充柳丹青。」
所有的人都睡了,遍地一片鼾聲。
只有游少卿還在挑燈夜戰。
稿子頂端寫著他正在寫的文章的名字:《仁安羌:難忘那一場血戰》。
一串串文字從游少卿的筆尖下流瀉而出……
菲士廷看著報上的《仁安羌:難忘那一場血戰》——文章與菲士廷歐弟的合影均登在頭版上。
文章署名為:柳丹青。
菲士廷激動不已:「柳丹青……他還活著!」
菲士廷立即按鈴招來戈洛林副官。
菲士廷吩咐道:「你看看這篇文章,馬上去這家報館了解一下柳丹青的情況,我迫切想要知道的是,我的救命恩人現在住在香港什麼地方?我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見到他!」
吊頸嶺明顯與往日不同,三里一崗五步一哨,英國軍警森衛森嚴。
魯團長、喬光等自治辦公室的一班角色齊聚在碼頭上等候。
長長的棧橋兩側欄杆上,插滿了無數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中華民國國旗。
喬光問:「魯團長,當局如此興師動眾,是不是又有難民在外面犯下了大案啊?前不久警察不是興師動眾,半夜裡到吊頸嶺來抓了一個入室搶劫殺人團伙嗎。」
魯團長道:「這次不是抓人,上面通知有重要人物來訪,是誰沒說,我也不知道。」
一艘飄揚著米字旗的小快艇靠上了吊頸嶺碼頭的囤船。
身著戎裝的菲士廷總司令帶著一幫隨從警衛和官員記者登上了棧橋。
戈洛林副官用中國話問魯團長:「先生,去山頂碉堡怎麼走?」
魯團長道:「我是吊頸嶺難民自治辦公室的主任魯民遠,請問你們找誰?」
戈洛林說:「我們大英帝國駐香港的陸海空三軍總司令菲士廷中將,今天專門來吊頸嶺登門拜望救命恩人柳丹青將軍。」
魯團長驚訝地問其他的自治辦公室的成員:「我只知道吊頸嶺上有軍政委員會的姚鼎次長,總監部的徐達慶司長,還有四川省軍管區的洪三品副司令三位將軍,除此之外,我們並不知道還有一位叫柳丹青的將軍。」問左右,「呃,你們知道還有一位叫柳丹青的將軍嗎?」
戈洛林說:「別問這麼多,我們來之前已經調查過了,知道柳將軍住在山頂日本人修建的碉堡里,你只管帶我們去就行了。」
魯團長更是驚奇:「碉堡里住的那位重慶來的老師原來姓柳啊,我還以為姓游哩,看他那副文質彬彬的樣子,居然還是位深藏不露的將軍啊!」
菲士廷一行通過長長的棧橋登上了吊頸嶺碼頭。順著崎嶇的小道向上攀登。
小道兩側蓋搭著密密麻麻破破爛爛的「房子」,大部分是用稻草、木板和油毛氈搭蓋而成的,有的甚至是只能容納一兩個人棲身的臨時避難所。
許多人從人字棚和大葵棚中探出頭來,用懷疑、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這幫衣冠楚楚的探訪者,也有不少陌生的臉孔咧著嘴,向菲士廷將軍揮手表示歡迎。
游少卿一家和歐弟、洪三品正在碉堡外圍著小石桌捧著碗吃稀飯下饅頭。碗裡盛著金黃色的咸大頭菜絲。
與往日不同的是,游少卿身上穿的是一件國軍少將的黃呢軍服。
突然聽到山下人聲嘈雜。
虞兮萍一愣:「出什麼事了?」走到壩子邊觀看動靜。臉上陡地一喜,轉身嚷道:「來吶,少秋,被你算準了,英國人真的自己尋上門來吶!」
菲士廷總司令在戈洛林副官和魯團長、喬上校等人的陪同下,順著陡峭的小道登上了碉堡前的壩子。
游少卿、虞兮萍、歐弟、洪三品全都站了起來。
菲士廷首先注意到了身穿國軍將軍服的游少卿,然後看看手中報紙上登出的照片,目光在游少卿和歐弟臉上來回梭巡。
菲士廷大步走到歐弟跟前,伸手親熱地在歐弟肩上拍拍,親切地用並不流暢的中國話說:「我一眼就認出你了,你是歐弟。過去10年了,你還是像照片裡的歐弟一樣,一點也沒變。」
歐弟說:「你變了,官比過去大多了,人也比以前富態多了。」
緊跟著,菲士廷的目光熱切地定在了游少卿臉上,激動地嚷道:「我想,你一定是我們的救命恩人柳丹青將軍了!」
游少卿站了起來:「菲士廷將軍,和在仁安羌那時比起來,你的身體發福多了。」
菲士廷說:「我的柳將軍,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打聽你的情況!中國大陸江山易主,我還以為你不是沒逃出來,就是去了台灣,真沒有想,你居然來到了香港。」
菲士廷情不能抑,和游少卿來了一個非中國式的擁抱禮,記者們爭相拍照。
戈洛林副官說:「柳將軍,呃,不吃了,不吃了,我們已經安排好了,一會兒請你們去將軍澳,菲士廷總司令邀請你們和他共進晚餐。」
菲士廷的目光緊緊地落在了筲箕里的饅頭上,迫不及待地上前抓起一個:「這不就是貴軍在仁安羌給我吃過的中國麵包嗎?還有什麼樣的山珍海味能比中國麵包更可口,更美好呢?柳將軍,能允許我和你們一起共進晚餐嗎?」
游少卿紳士般優雅地一攤手:「請吧,我的將軍,只要你能喜歡。」
這頓飯吃得非常喜劇,菲士廷把隨行人員撂到一邊,雙手接過虞兮萍送上的1碗綠豆稀飯,和游少卿一家、歐弟、洪三品圍坐在小石桌邊,「唏哩呼嚕」吃起了稀飯下「中國麵包」。
菲士廷邊吃邊說:「柳將軍,你當時作為一團之長可能不知道,你率領中國軍隊打進來時,我們在仁安羌已經整整3天3夜沒有吃任何東西了,要不是歐弟和你手下的幾名中國軍人給了我們幾個中國麵包,我們肯定都沒命了。」
游少卿說:「這個,我的確不知道。當時我和孫立人師長在一起,正組織兵力對付日本人馬上要發起的反攻。」
菲士廷說:「正巧你的部隊裡有一位隨軍記者先生在場,正是他給我和歐弟留下了這樣一張寶貴的照片。」
游少卿說:「那位隨軍記者是我的好朋友,可惜後來在大撤退時犧牲在野人山了。」
菲士廷:「哦,對不起,這真是讓人難過的事情!」
記者們圍著菲士廷、游少卿等人爭相拍照。
戈洛林、陪同官員還有魯團長、喬光等自治辦公室的成員,站立一旁,顯得很是尷尬。
虞兮萍過意不去,上前對戈洛林副官等說:「實在對不起,我們住的地方太逼仄太寒酸了,沒條件請大家進去坐一坐。」
飯畢,菲士廷道:「柳將軍,我能參觀一下你的住所嗎?」
游少卿說:「當然可以。將軍請。」
菲士廷與隨行人員走進碉堡內部,看著簡陋的住處,頻頻搖頭。
菲士廷搖著頭說:「真是難以想像,你們的生存環境竟然如此糟糕透頂!」
游少卿說:「這還不算最壞的,如果總司令有興趣,我願意陪你去看看看難民們住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棚子。」
游少卿與魯團長、喬光陪著菲士廷一行在難民們容身的A字棚、大葵棚參觀。
眼前如此惡劣的環境引起記者們強烈的關注,一邊議論一邊狂拍。
菲士廷感情大慟,用英語對游少卿說:「柳將軍,我在香港已經生活了這麼多年,我喜歡研究中國文化,我知道你們中國人有得人滴水之恩,須當湧泉相報的古訓,我們英國人同樣鄙視忘恩負義之徒。看到我們英國軍隊的救命恩人居然住在這樣的地方,我非常難受與愧疚。我急切地渴望著幫助你和你的家人,當然還有歐弟,對我來說,這應當不是一件困難的事。」
游少卿同樣以流利的英語說:「不不不,尊敬的菲士廷將軍,我個人,包括我的家人和歐弟生活得如何無所謂,真的無所謂!天下再大,七尺臥榻足矣,雞鴨魚肉山珍海味,也並非就一定比青菜豆腐稀飯饅頭可口。現在迫切需要你們英國人幫助的,是被當局強行驅趕到這吊頸嶺上的幾千名從中國大陸逃出來的難民。」
菲士廷由衷說道:「柳將軍,你超凡脫俗的人格力量與精神境界深深感動了我。可是,我必須向你強調一點,1950年1月6日,我國政府已經宣布承認北京政府,斷絕了與中華民國的外交關係。作為大英帝國駐香港的陸海空三軍總司令,如果我以政府的名義幫助或者支持中華民國政府的逃港難民,這在政治上必然會給我的祖國帶來相當大的麻煩,甚而有可能釀成一場嚴重的外交風波。」
游少卿悻悻地說:「我知道,我知道,要完全改變現狀是不現實的,我只希望港英當局能夠給我們的子女創辦一所學校,讓難民們的後代也能夠接受最基本的教育,不至於荒廢了孩子們的學業,誤了他們的前途。當然,港英當局如果能夠幫助解決一下難民們的用水和用電問題,我柳丹青就更加感激不盡了!」
菲士廷稍一思忖後說:「柳先生提出的幾個具體要求對我們來說雖然存在一定政治上的困難,不過並不是不可以靈活變通處理的。比如說,對難民惡劣的生存狀況加以必要的改善,我們就可以基於人道主義的考慮加以處理,北京政府也不好說什麼,而且英國政府不出面,問題同樣能夠得到解決。」
游少卿大喜:「請問怎麼解決?關鍵的問題是資金誰出?由誰來具體落實?」
菲士廷說:「我來吊頸嶺之前,已經向社會局了解了一下逃港難民的情況。經常組織義演義賣,為你們提供不少生活物資的『港九各界救濟吊頸嶺難民委員會』,名義上是民間組織,實際上是由台灣方面支持的。我可以派人去與他們的負責人協調,由他們出面來幫助你們,為吊頸嶺難民通水通電,創辦學校這樣的事,由他們來做最為恰當。當然,因為你和歐弟的原因,我會不遺餘力地做一個積極的協調與推動者,以及資金籌集者。」
游少卿大喜:「菲士廷將軍,我代表吊頸嶺上的數千難民,深深地向你表示感謝!」
夜幕落下,香港萬家燈火。菲士廷的車隊奔馳在回城的公路上。
菲士廷吩咐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戈洛林:「我今天既高興,同時也很難過。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儘快改善柳丹青一家和歐弟的生存狀況。我希望下次再見到我的救命恩人時,他們不再生活在那樣惡劣的環境裡,這樣,我的心情一定會好上許多。」
戈洛林說:「總司令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
一間以竹蓆為牆,牛毛氈罩頂的破房爛屋成了今日吊頸嶺難民們關注的焦點。充作教室的一間破屋裡電燈明亮,屋頂上懸掛著的兩把吊扇發出「滋滋」的電流聲,為孩子們送上徐徐涼風。
滿臉稚氣的第一批吊頸嶺學生濟濟一堂端坐在屋裡。
穿著打扮透著昔日不俗氣派的學生家長堵在門外窗口,看著吊頸嶺國小首任校長「柳丹青」將軍給學生們上第一課。
游小卿也是學生中的一員。
游少卿開言道:「今天是吊頸嶺國小的第1課,在這個對寄居在此地的大陸難民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日子裡,我先給同學們講兩個詞。」拿起粉筆在黑板左側寫下「吊頸嶺」3個字,又在右側寫下「調景嶺」3個字。
游少卿說:「請同學們看著這3個字,」大聲念道,「吊、頸、嶺,你們知道吊頸是什麼意思嗎?」
孩子們笑答:「知道。」
游少卿:「吊頸這個詞兒,聽起來就讓人毛骨悚然,一根繩子,兩眼一瞪,舌頭一伸,小命沒了,這就叫吊頸。可是,你們知道我們棲身的吊頸嶺這個名字是怎麼得來的嗎?」
孩子們齊聲回答:「不知道。」
游少卿說:「那我來告訴你們,十幾年前,一個名叫倫尼的英國人在這裡的海灘上辦了一家麵粉廠,因為經營不善,破產了。」
倫尼就用一根繩子,在這山頭的一株樹上結束了自己的生命,從此就有了吊頸嶺這個讓人恐怖的地名。那麼,請同學們再看看右邊這3個字。逐一指著字兒大聲念道,「調、景、嶺。請問同學們,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漂亮不漂亮?」
「漂亮。」
「對,漂亮,非常漂亮!面海靠山,海上碧波萬頃,白帆點點,山上滿目青蔥,雜花斑斕,就如同一幅幅充滿詩情畫意的油畫,每天在我們眼前打開,而且隨著時間的不同,天氣的不同,畫面也有所不同。這就像無所不能的上帝,在為我們調出一幅幅美麗迷人的風景。同樣的音,不同的字,卻有著完全不同的意義,同學們說,我們居住的地方繼續叫左邊的吊頸嶺好呢?還是應該改為右邊的調景嶺好?」
孩子們再次齊聲回答:「右邊的調景嶺好!」
連窗外旁聽的家長們也忍不住鼓起掌來。
接下來,游少卿又在黑板上寫下「香港」兩個字:「現在,我再給同學們講講香港的歷史。為什麼原來屬於中國的香港,卻必須由英國人來統治?為什麼英國人、白種人在香港成為人上人,而只要是中國人、黃種人,在這塊原本屬於中國的土地上,就天生低人一等……」
室內室外,鴉雀無聲,家長們也儼然成了游少卿的學生。
在這所破爛學校不遠的地方,工人正在開挖地基,興建一所正規的學校。
游少卿在黑板上寫下一首唐人崔顥的《黃鶴樓》:
昔人已乘黃鶴去,
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
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
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
煙波江上使人愁。
游少卿將文言文翻譯成白話文:「傳說中的仙人早乘黃鶴飛去,這地方只留下空蕩的黃鶴樓。飛去的黃鶴再也不能復返了,唯有悠悠白雲徒然千載依舊……」
窗口外,魯團長、喬光等國軍老兵聽得來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