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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路狂奔

2024-10-04 06:36:31 作者: 羅學蓬

  炎炎烈日下,一列火車停在前無站後無村的廣九鐵道線上。

  車頂上坐著人、車門邊懸著人、車窗里塞著人、座位底下趴著人、走道上人貼著人,列車被國軍潰兵黨政人員及其家屬們擠得爆滿。

  羅副官和葛參謀從前面順著鐵軌匆匆趕回車廂,被李鴻等從窗口拉了上去。

  羅副官對打扮成平民的李鴻、陳鳴人、彭克立、曾長雲等國軍將領說:「諸位長官,沒辦法,前面的鐵路橋被共軍便衣隊炸斷了,只得辛苦大家步行趕往羅湖橋了。」

  李鴻問:「羅副官,這裡離羅湖橋還有多遠?」

  羅德輝說:「如果路上順利,估計明天晚上能到。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這地方叫樟木頭,再往前,過了深圳河就是香港九龍地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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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鴻說:「得把困難估計充分一些,既然共軍的便衣隊已經搶到了前面,難免還會給我們造成更大的麻煩。我們現在不是戰鬥部隊,17名軍官,加上幾十個家眷,一遇上共軍那就只能規規矩矩當俘虜。」

  彭克立說:「就是嘛,17個將校軍官只有12支手槍,真遇上共軍能頂啥用?」

  羅副官說:「這趟車上有一支戰鬥部隊,有幾百條人槍,是從廣州撤下來的,帶隊的是個安徽籍的團長,姓魯,我剛才已經見過他,向他談到了我們的情況,請求他為我們提供保護,魯團長說他久仰孫長官、李軍長的大名,一口答應下來,叫我們快點趕上去。」

  彭克立說:「那我們還捱什麼呀,快點下車吧。」

  李鴻道:「不行!想活就不能跟他們走!」

  眾人全都注視著他。

  李鴻說:「我們剛剛從共軍那裡出來,共軍的戰鬥力,大家都是清楚的,莫說共軍的主力部隊,就是遇上共軍的便衣隊,幾百個國軍的殘兵敗將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哪裡還有能力顧得上保護我們?跟他們走,不但安全不了,反而更容易成為共軍追殺的目標。」

  陳鳴人說:「還是軍座考慮周全,眼下的情形是,離我們自己的隊伍越遠,反而會越安全。」

  羅副官也點點頭:「唔,有道理,有道理。」

  李鴻撩起綢衫,從腰間拔出防身用的小手槍,扔出窗外:「現在保護我們的不是任何武器和部隊,而是我們這一身平民衣衫。從此刻起,大家彼此直呼其名或以先生相稱,禁止使用任何官階,要儘量讓人相信,我們就是一群逃難的小老百姓。」

  陳鳴人、彭克立、曾長雲等紛紛效仿,將手槍、彈匣扔出窗外。

  羅德輝說:「對不起各位長官,我向大家保證,進了香港地界,就再也不會受這樣的驚嚇了。」

  眾軍官只好提著行李,帶著家人下了列車,順著鐵軌一路前行。

  李鴻年輕的妻子馬貞一大著肚子,也只能跟著隊伍慢慢往前挪動。

  所有潰兵和難民提箱背包地下得車來,匯成一道流淌的人潮,順著鐵道線緩緩向南淌去。

  驚嚇不已的小孩子們,緊緊地抓著父母的衣服。

  隊伍最後面,是長長一列斷了手、截了腿、削了臉、滿頭包裹著白紗布的傷兵,他們也都一瘸一拐地跟上逃難的隊伍。

  一支國軍軍樂隊也從列車上下來了,樂手們除了自己簡單的行李,背上背的懷裡抱的手裡拿的,除了大鼓小鼓,就是曲里拐彎金光燦爛的大小喇叭、大號小號。

  年過半百滿頭花發的喬光上校是這軍樂隊的頭兒,他把大家招呼攏來,踏上了漫漫征程。

  難民群里,出現了身穿中山裝的游少卿,他手上牽著才七八歲,穿著吊帶西裝褲的兒子小卿,背上還背著個口袋,虞兮萍肩膀上則挎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包,歐弟挑著兩隻藤杆箱跟在後面。

  在他們旁邊,一個身著艷麗旗袍,燙著餅餅頭,穿著高跟鞋的年輕女子,背上背著胖呼呼的娃娃趔趄而行。走在年輕女子前面的是一個領章上綴著一顆金星,肩上扛著一個大包,比她大出十幾歲的胖男人。

  突然,一塊道碴將女人絆倒了,背上的娃娃沒命地嚎哭起來。

  胖男人趕緊趕過去,將女人背上的娃娃取下來:「還好,還好,幸虧沒傷著娃娃。」

  女人坐在鐵軌上搖晃著腦袋,抄著一口尖脆的川腔高聲痛罵胖子男人:「洪三品呃洪三品,你把6個婆娘丟在成都公館裡享清福,偏偏把老娘弄出來陪你跑爛灘,萬貫家財全被你這瓜娃子丟進了長江大河裡,我兩娘母咋個辦嘍?你這個挨千刀,塞炮眼的,我一枝花前輩子該你的欠你的呀,滿天下那麼多好男人不嫁,偏偏嫁了你這條憨頭憨腦的肥豬!」

  洪三品苦笑道:「一枝花我說你娃硬是莫得丁點良心,俗話說大難來時各自飛,共軍兵臨城下,我洪三品一狠心把6個婆娘十幾個娃娃全丟了,就捨不得丟你兩娘母,對你可以說是巴心巴腸情深似海了,你還有臉皮怪我對不起你。」

  游少卿問道:「聽口音將軍是成都壩子上來的?」

  洪三品說:「哪裡還有啥子將軍嘍!我帶著老婆娃娃這兩個月挨共軍攆得撲爬跟斗,從成都逃到西昌,從西昌逃到廣州,再從廣州朝英國人管的香港地盤上逃。除了還剩下一條命,一路上啥都丟光了……呃,聽口音老弟你也是從四川逃出來的?」

  游少卿說:「我是從江津跑出來的。」

  洪三品說:「江津吶,曉得曉得,那是個出廣柑米花糖白酒的好地方。唉,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哥子我叫洪三品,如今逃難在外,還望兄弟幫襯幫襯。」

  游少卿大叫:「哈,你就是在成都大川飯店事件中一舉成名的抗日英雄洪三品啊!」

  洪三品苦笑道:「啥子大英雄嘍,那是豌豆滾進屁眼裡,遇了圓(緣)。」

  游少卿對兒子說:「小卿,叫洪伯伯,洪伯伯是用拳頭打死過日本鬼子的好漢!」

  游少卿一邊順著鐵軌往前走,一邊對虞兮萍說:「看見那個胖子老鄉了麼?他就是抗戰期間名震全國的大英雄洪三品。」

  「大英雄?英雄咋這樣一副尊榮啊?」

  「你莫看他面帶豬相,抗戰前打死強行到成都開設領事館的日本人,釀成『大川飯店事件』而名震全國的就是他。洪三品由一個開飯館的老闆,節節高升到四川省軍管區少將副司令。與他同行的年輕女人是他的七姨太,四川唱清音的金嗓子一枝花。」

  虞兮萍這下吃驚了:「七姨太,這胖子娶這麼多老婆啊?」

  游少卿見慣不驚:「7個就算多了?他還真不能算多的,你知道重慶市長楊森娶了多少?整整一打,12個。連自己的親生兒女都認不全。還有范哈兒范師長,比楊森還多娶了好幾個。」

  與游少卿一家人隔得不遠的地方,洪三品也一邊趕路,一邊對一枝花說:「看見那個高高瘦瘦,斯文滔滔的眼鏡了麼?既是祖上辦的聚奎中學的校長,又是重慶附近江津縣的縣長哩。」

  一枝花嘴兒一撇:「縣長有啥稀罕的?你們國民黨垮台前封的縣長還嫌少了麼?像春月間的野蔥,遍坡都是,一抓大把。」

  隧洞口旁邊的岩壁上流淌著一道清澈的山泉。

  難民們走到隧洞口,陸陸續續坐下來,就著泉水吃點乾糧,歇口氣。

  小卿端上盅子去岩壁邊接泉水回來,路過一枝花跟前時,正吃東西的一枝花大方地撕下一隻滷雞腿塞到小卿手上:「小卿,娘娘(讀一聲)給你的,吃。」

  小卿看著雞腿往後縮,想吃,又不敢接。

  一枝花說:「拿著啊,見食不餐,是個憨憨。」

  游少卿也說:「接著吧小卿,快謝謝娘娘。」

  小卿接過雞腿,沖一枝花鞠了一躬:「謝謝娘娘。」

  一枝花夸道:「這娃娃家教好,嘴巴甜,懂禮貌,乖!」

  洪三品坐在鐵軌上,將娃娃抱在懷裡,分開兩腿撒尿。

  娃娃哭得厲害。

  小卿啃完雞腿,去路基下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回來,逗弄著娃娃。娃娃居然不哭了,瞪著小眼睛盯著小卿手裡的狗尾巴草。

  太陽下山後,李鴻一行借著朦朧月光從鐵路上下來,向著附近的一個小村子走去。

  負責打前站的羅德輝副官從村里出來:「老百姓聽說共軍來了,全都嚇得躲到山上去了,當兵的和難民都住進了老百姓的房子。」

  李鴻等進了村子,幾十口男女老幼全住進了一個農家小院。

  一牆之隔的一戶農家裡,同樣擠滿潰兵和難民。

  游少卿一家、歐弟、洪三品兩夫婦在堂屋裡用穀草打地鋪。

  外面突然槍聲大作,驚得所有的人全都跳了起來。

  只有小卿,睜開眼看了看,又倒頭睡了過去。

  馬上就聽到外面有人狂吼:「快逃啊,共軍追上來吶!」

  黑暗中,游少卿伸手揪著小卿的耳朵嚷:「你這娃娃咋個還睡呀,快起來,共軍追上來吶!」

  小卿疼得齜牙咧嘴,一骨碌跳了起來。

  洪三品拿出背娃娃的背帶,把仍在睡夢中的娃娃捆在一枝花肩上。這種背帶是過去四川民間專用的一種背小孩的用具,有3根寬寬的帶子,一根兜著小屁股蛋,一根攬住小腰,另一根圍在脖子上以防孩子的頭往後仰。

  游少卿喊了一聲:「歐弟,快帶著你嫂子跑。」隨後一手抓著小卿,一手將行李往肩上一搭,跟著滿屋人往屋外涌去。

  歐弟趕緊挑上箱子,沖虞兮萍大吼一聲:「嫂子,跟緊我。」

  四下里槍聲響得像爆豆子。

  游少卿出門一看,外面伸手不見五指。到處都是擁擠的人群和雜沓的腳步。

  李鴻、陳鳴人等一大群人從旁邊的一道院門裡出來,急慌慌地向著村外高處的鐵道線上涌去。

  游少卿雙手緊了緊行李,回頭叮囑兒子:「小卿,跟著我,千萬別走丟了!要是跑丟了,你一定記住,哪兒有國軍,你就往哪兒跑,爸爸媽媽都和國軍在一起。」跟著前面的人往鐵道線上走去。天太黑了,他居然與這群在印緬戰場上和自己共過生死的老戰友擦肩而過。

  鐵路上高低不平的枕木絆倒了不少人,一些人正倒在地上呻吟。

  小卿也被絆倒了,痛得他雙手抱著膝蓋叫了起來:「哎喲!」

  游少卿一聽趕緊回頭叫道:「小卿,小卿,你怎麼啦?」用手在小卿膝蓋上一摸,手上糊滿了血,「哎呀,小卿你受傷了!」

  又是一陣急促的槍聲響起,鐵道線上一團混亂,有人撲倒,有人狂躥。

  已經跑到前面的洪三品回頭一看一枝花落下了,趕緊倒了回來,抓住一枝花的手往前跑。

  一枝花猛然跌倒,背孩子的繩子被掙斷了兩根,只剩下一根還兜著嬰兒的後脖頸。

  洪三品用力將一枝花拉了起來,高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地往前跑。

  黑暗中,游少卿被人撞得站立不穩,他一把將小卿提拎起來,焦急地回頭大喊:「歐弟!兮萍!你們在哪裡?」

  後面傳來了歐弟的回應:「大哥,大哥,游大哥!」

  游少卿大喊:「歐弟,快帶著你嫂子過來!」

  驀地,一名驚恐萬分的潰兵狂奔過來,陡地將游少卿撞下了陡峭的路基……

  小卿一邊哭喊著:「爸爸!爸爸!」一邊瘸瘸歪歪地向前尋去。

  游少卿掉進了路基下的一條小河,幸虧他會水,幾下游到岸邊,腳蹬手扒,急急慌慌地上了鐵路,口裡大吼:「小卿!兮萍!歐弟!」

  無人回應。

  游少卿急得不輕,帶著哭音狂喊:「小卿!兮萍!歐弟!」

  鐵道線上滿眼都是晃動著的黑乎乎腦袋,卻沒人應聲。

  虞兮萍一邊在難民潮中往前擠,一邊大聲喊:「游少卿!游少卿,你在哪裡啊?」

  歐弟也跟著喊:「游大哥!游大哥!」

  虞兮萍問歐弟:「歐弟,你大哥……他見不著我們,不會帶著小卿跑到前面去吧?」

  歐弟說:「我們倒回去看看。」

  二人又掉轉身,喊著游少卿的名字往來路上找去。

  一隊難民消失在鐵道前面的拐彎處,落在後面的小卿仍在用已經嘶啞的嗓子哭喊著「媽媽!爸爸!」

  這時,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從山坡上的樹林子裡鑽了出來,旗幟後面,還跟著一支帶著武器的國軍部隊。

  下到山腳後,幾百號人順著兩根長長的鐵軌坐下來抽菸、吃乾糧,有的人甚至放伸了躺在枕木上休息。

  鐵道一邊緊貼著陡峭的高岩,岩頂上樹木茂密。另一邊側是長著已快成熟的玉米和高粱的莊稼地。

  原本行走在鐵道線上的難民不敢帶著家人提著細軟財物從大兵中間穿過,更無勇氣從睡在枕木上的大兵門身上跨過,隔著遠遠一段距離便驚驚惶惶地下了鐵道,繞開大兵,在莊稼地里繼續往前走。

  游小卿也隨大流下了鐵道,過路基下的水溝時,一個難民挑著的擔子撞了他一下,將他撞進了深至胸口的水溝里。

  小卿在泥水裡「哇哇」叫著撲騰。

  一個鼻樑上架著副金絲眼鏡的國軍上校軍官走上鐵道線,一屁股坐在鐵軌上,從警衛員手中接過一個燒餅,剛咬了一口,看見了落到水溝里的小卿,飛踏踏衝下來,伸手將小卿從水溝里撈了出來,像夾個小口袋似的把小卿挾在腋下,帶到了鐵道上放下。

  游小卿哭喊著:「媽媽,媽媽。」

  大兵們好奇地把小卿圍在中間,議論開了:

  「嗨,哪兒跑來個小娃娃?」

  「是和家人跑散了吧,你沒聽他不停地在喊媽媽媽媽呢。」

  軍官問小卿:「小孩,你多大了?」

  小卿回:「七歲半。」

  軍官又問:「你家大人呢?」

  小卿說:「剛才打槍時,我和爸爸媽媽跑散了。」

  一個大兵喊道:「小娃娃,你知不知道剛才是我們魯團長救了你,要不是他跑得快,你就淹死在水溝里了。」

  魯團長把還剩下一大半的燒餅塞到小卿手裡:「餓了吧,孩子,拿去吃了。」

  小卿雙手接過燒餅,大口大口吃起來。

  趙班長帶著幾名大兵從山坡上的樹林子裡沖了出來,很快跑到了鐵路上。

  趙班長對魯團長說:「報告團長,我帶著幾個弟兄到山頂偵察了一下,鐵路是繞著山腳走,從這裡直接翻過山頂,那一邊的山腳下就是大安橋,比順著鐵路走要近得多。」

  魯團長說:「現在我們是寧願走遠路,也不能翻山穿林抄近道,在明處,共軍便衣隊不敢和我們硬來,進了樹林子,我們就對付不了他們了。趙班長,再休息幾分鐘,你們抓緊吃點東西,大家還是順著鐵路慢慢往前走吧。」

  幾聲哨子響過,大兵們又背起背包武器往順著鐵道線往前開拔了。

  突然,前面傳來幾聲巨響,從岩頂飛下來的幾枚手榴彈在國軍隊伍里爆炸開了。幾團火光照亮了黑夜,遭到襲擊的大兵們舉著槍,發瘋一樣地向著頭頂上的密林開火。

  難民在莊稼地里四散狂奔。手榴彈爆炸的火光頻頻閃爍,夜空時明時暗。

  游小卿啥也不管,只顧著吃燒餅。

  前面的槍聲終於停了,魯團長帶著隊伍撤了回來。

  魯團長狠狠罵道:「聽槍聲就知道這是共軍的游擊隊,媽的,等天亮再收拾他們。」

  隊伍下了鐵路,來到立著一個高高的稻草堆的打穀場上。

  已經吃完燒餅的游小卿看見了魯團長,也跟著下了鐵路,去了打穀場。

  大兵們將稻草鋪在曬壩上,密密麻麻地躺了下去。

  一變殘月從烏雲後面浮了出來,清冷的月暉映照在一張張被硝煙燻得黑乎乎的臉膛上。

  很快,天地間響起了鼾聲,也間雜著傷員的呻吟。

  一個躺在地上的軍官突然坐了起來:「嗨,你這個小娃娃,怎麼還在戰場上到處跑啊?還沒找到你爸爸媽媽媽?」

  游小卿看到說話的正是鼻樑上架著眼鏡,給了自己大半個燒餅的魯團長,就咧著嘴哭兮兮地說:「叔叔,我喉嚨都喊啞了,也沒找著爸爸媽媽。」

  一個大兵伶俐地起身去草堆上抱來一大抱穀草鋪在魯團長旁邊,對小卿說:「來,挨著我們團長睡一覺,等天亮了我們大家幫你找。」

  小卿挨著魯團長躺下了。

  魯團長問:「小孩,你是哪兒的人啊?」

  小卿說:「四川江津縣的。」

  魯團長:「你們四川人怎麼跑到廣東來了?」

  小卿說:「我爸爸是我們家裡辦的聚奎學校的校長,後來就帶著媽媽和我,還有歐叔叔逃出來了。」

  魯團長說:「都是內亂惹的禍,他媽的,老蔣拉屎,別人擦腚,遭殃的都是老百姓。」打個啊欠說,「唉,睡吧,娃娃,跑了一天,你也累了。」

  天光曦微,濃霧籠罩天地,座座山頭猶如大海中的孤島,一切變得來迷濛綽約。

  游少卿走到鐵路與公路的交叉路口,看到洪三品和披頭散髮的一枝花坐在路邊痛哭不止。

  游少卿上前叫了一聲:「洪大哥,出啥事了?」

  眼前的情形讓他觸目驚心!

  洪三品一邊把一動不動,已經變成紫色的孩子從老婆背上解下來,一邊痛哭流涕地喊叫:「兒吶,都是爸爸害了你,3根繩子咋個偏偏就剩下圍脖子的這1根啊?我硬是該死啊!」

  扛著洋號的軍樂隊隊員們也正從這裡路過,喬光上校停住腳步勸道:「兄弟,孩子已經沒氣了,你們再怎麼哭他也活不過來了,還是趕緊走吧。」

  洪三品說:「你們先走一步吧,我得挖個坑,把娃娃埋了再走。」

  虞兮萍捶胸頓足哭喊:「你們的娃娃死了,我們的娃娃也跑丟了……啊啊啊……找不到小卿,我也不想活了啊!」

  濃霧中一陣腳步聲響過,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伴著魯團長的隊伍順著鐵道線上過來,從游少卿、洪三品等人跟前走過。

  濃霧中一陣腳步聲響過,一支打著紅旗的解放軍部隊來到了打穀場上。

  一位軍官操著東北口音:「大家追了一夜,就在這裡埋鍋造飯,休息一下吧。」

  同樣操著東北口音的魏排長向剛才說話的軍官報告:「馬營長,打穀場上有兩具國民黨士兵的屍體。」

  馬營長說:「魏排長,你帶幾個弟兄,挖個坑,把他們埋了吧,國民黨隊伍里當兵的也是窮苦人,別讓他們暴屍荒野了。」

  炊事兵忙忙碌碌地用石塊支起鍋灶煮飯,鍋下的火苗躥得老高,雪白的米粒兒在湯里蹦跳,滿壩子的穀草成了煮飯的燃料,遍地燒得來煙霧騰騰。

  一個戰士去抱穀草,一下子從穀草里擼出個小孩,嚇了一跳:「嗨,這草里咋還埋著個小娃娃呀?」

  幾個解放軍戰士上來,圍著游小卿議論:

  「看這穿著模樣,不像是當地農民的娃娃。」

  「穿的西裝褲,梳的一片瓦,肯定是個有錢人家的小少爺。」

  馬營長也上來了,問小卿:「娃娃,你怎麼一個人睡在穀草里呀?」

  游小卿咧開嘴哭了:「我和爸爸媽媽……跑散了。」

  馬營長問:「你是哪兒的人啊?」

  小卿回:「四川省江津縣的,我爸爸是我家辦的聚奎學校的校長。」

  馬營長說:「校長又不是壞人,跟著國民黨跑什麼跑呀?老老實實在家呆著不好嗎?小孩,見了你爸爸對他說,叫他馬上帶著你和媽媽回家,我們共產黨比國民黨更歡迎校長。」

  在山頭的另一邊的鐵道線上,游少卿與歐弟架著虞兮萍、洪三品拉扯著一枝花,拖著疲乏的步子,跟在一大群難民身後蹀躞著。

  眼前出現了一道陡峭的堡坎,一枝花猛地從洪三品手中掙脫出來,沖向堡坎,口中還大嚷:「我不活了!我這個當媽的把自己的娃娃勒死了,我還有啥臉活在世上啊,我跳下去把自己摔成8大塊算逑嘍!」

  洪三口大步趕上,將一枝花緊緊摟住:「婆娘呃婆娘,我們的寶寶哪裡是你害死的喲?要怪,也只能怪這場狗日的內戰嘛!」

  游少卿說:「洪大哥這話倒是說中了要害,要是蔣委員長老老實實按雙十二協定辦,國共兩黨摒棄前嫌,聯起手來埋頭髮狠干,說不定現在中國老百姓的生活,離英國人美國人的水平也就差不太遠了。」

  鍋蓋揭開,白花花的燜鍋飯已經做好了。

  炊事兵嚷嚷道:「開飯嘍開飯嘍!每人一盅子!有剩再添!」

  戰士們拿著盅子嘈嘈嚷嚷地圍到了鍋邊。

  「這飯燜得真好,鍋巴好香啊!」

  「從廣州追過來,一路上就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

  游小卿貪婪地嗅了嗅。

  魏排長向著小卿大步流星跑過來:「嘿,小孩,我們馬營長叫你過去。」

  小卿本能地往後縮:「我不去!」

  魏排長伸手揪住小卿的耳朵:「人不大,架子倒還不小,連我們營長請你也敢不去。」

  小卿疼得嘴都歪了,被魏排長揪到了馬營長跟前。

  馬營長說:「魏排長,你這態度可不好啊?請客吃飯怎麼能夠揪客人的耳朵呢?看,把娃娃的耳朵都給揪紅了。」

  一個戰士把盛上熱氣騰騰的燜鍋飯的盅子遞給馬營長:「營長,你的飯。」

  馬營長把盅子接過來,遞到小卿手上:「娃娃,你吃吧。」

  小卿不敢相信。

  魏排長把用芭蕉葉包著的一團飯塞進小卿手裡:「營長,你自個兒吃吧,他的在這裡。」

  旁邊的幾個兵一邊吃飯一邊和馬營長開玩笑:「營長,你是不是看著這娃娃像你的兒子啊?」

  馬營長說:「我兒子比他大多了,今年臘月就滿了17歲,說不定都娶上媳婦了。」

  一個兵說:「那等把老蔣打跑了,你就可以回家抱孫子了。」

  馬營長說:「那一天不是已經很快就到來了嗎?」抬起頭來看著遠處,帶著憧憬說,「也不知道她們娘倆怎麼樣了,自從趕走了小鬼子,我就再也沒回過老家了。」

  見小卿還捧著米飯包,馬營長又說:「哎,小娃娃,你怎麼不吃啊?這可是解放軍叔叔們省出來給你的,快吃吧,吃完趕緊去找你父母,一起回家去。」

  話音剛落,一串馬蹄聲響了過來。

  傳令兵在馬背上嚷:「馬營長,團長命令,逃敵已經快到前面的鐵路橋了,你營馬上追上去,爭取保住大橋。」

  馬營長跳了起來:「弟兄們,趕快出發!」

  游小卿打開芭蕉葉,一邊大口大口吃飯,一邊抬眼看著正大聲吆喝著整隊出發的解放軍隊伍。

  這時,小卿突然想起了父親的叮囑:「小卿,跟著我,千萬別走丟了!要是跑丟了,你一定記住,哪兒有國軍,你就往哪兒跑,爸爸媽媽都和國軍在一起。」

  小卿扔下芭蕉葉,向著鐵道線上狂奔而去……很快,小卿來到了白天他被魯團長從水溝里撈起的地方。他下了鐵路,向著山坡上跑去,一頭鑽進了密密的樹林裡,像只小猴子一樣在林子裡蹦跳跑動。

  等到小卿從樹林裡跑出來,登上了山頂,這時正好太陽升起,將眼前的山川萬物照得大亮堂堂,滿林子雀鳥啁啾,鳥語花香。

  小卿的眼睛,落到了山腳下的一座鐵路橋上。

  而且,他還看到一面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正在鐵道線上若隱若現,後面還跟著長長的一溜穿著國軍軍裝的人。他高興極了,飛快地向著鐵路橋奔去。

  小卿像只小猴一樣在鐵路上奔跑,鐵路橋終於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

  在他身後隔著一段不長距離的地方,一面紅旗迎風飄揚,馬營長率領解放軍隊伍正大步流星地往前追趕。

  小卿剛剛跑攏鐵路橋橋頭,馬營長率領的解放軍已經追了上來。

  已經過了河的國軍掩護著尚在橋上的國軍邊打邊往橋南退。剛剛追到北橋頭的解放軍則邊打邊往橋上沖。

  子彈在鐵橋的鋼鐵部件上叮噹脆響。

  小卿在槍林彈雨中不顧一切地往南橋頭奔去。

  魯團長指揮過了橋的國軍向已經追到北橋頭的共軍開火。

  一群國軍大兵正在往橋身上安裝炸藥。

  魯團長大聲催促:「快,快,快把橋給我炸掉!」

  游少卿、虞兮萍、歐弟,以及洪三品一枝花此時跟著魯團長的部隊剛剛過了南橋頭,正順著陡峭的坡壁往山頂上爬去,突然聽到後面槍聲暴響,回頭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虞兮萍瞪大了眼睛:「天吶,是小卿!」

  游少卿嘶聲大喊:「小卿,別跑,快趴下,快趴下!」

  歐弟返身衝下山腳,向著鐵橋上狂奔而去。

  邊打邊往南橋頭退去的國軍與追上鐵橋的共軍不時有人被子彈擊中,慘叫著跌落河中。

  小卿害怕極了,手把著護欄,一點一點地往前移動。

  很快,小卿來到了鐵橋中央。

  歐弟衝到南橋頭,被一群剛剛從橋上退下來的國軍大兵擋住了。

  站在旁邊山坡陣地上的魯團長沖他吼了一嗓子:「你還往橋上跑,想找死啊?」

  歐弟大叫:「長官,你沒看見橋上有個小孩嗎?他是我們游校長的獨生兒子,我得去把他背過來!」

  剛剛跑上北橋頭的馬營長也看見了鐵橋中央的小孩。

  馬營長喝道:「弟兄們別開槍,那個小娃娃在橋上!」緊跟著又向著橋上大喊,「娃娃,快趴下!」

  兩名國軍爆破手已經將點燃的香菸拿在手中,準備用菸頭點燃膠引。

  魯團長一聲大喝:「停下,讓那小娃娃過了橋再炸!」

  爆破手將菸頭叨進了嘴裡。

  這一刻,北橋頭上的共軍也停止了射擊,剛才還是槍聲震耳的戰場上此刻雖然硝煙瀰漫,但卻突然顯得異常寧靜。

  小卿不知是被嚇壞了,還是對這樣的變化不解,傻傻地看著飄揚著青天白日旗的南橋頭,又回過頭看看飄揚著紅旗的北橋頭。

  虞兮萍跌坐在山道上,望著鐵橋中央的兒子嚎啕大哭。

  一枝花叫道:「你嚎啥呀?你那兒子不還活鮮鮮的呀!」

  游少卿也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向著南橋頭跑去。

  魯團長沖橋上大喊:「小孩,快點跑過來!」

  歐弟:「長官,我去接他!」一頭衝上了大橋。

  歐弟衝到小卿跟前,一把將他抱起,迴轉身大步向著南橋頭疾奔。

  歐弟抱著小卿剛剛衝上南橋頭,兩邊的槍聲又再次響徹了原野。

  爆破手點燃了膠引。

  十幾秒鐘後,隨著一聲巨響,天地間升騰起一團巨大的煙霧,煙霧淡去,鐵橋已經歪七豎八地倒在了小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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