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06:33:18
作者: 王小鷹
檀檀,陶枝實在討厭檀檀。
檀檀進大學,不象來求知,仿佛專門是為了來找男朋友的。
凡是有男同學在的場合,檀檀就儘量表現得與其他女同學不一樣。足球比賽,檀檀總是最積極的拉拉隊員,無論哪方踢進一個球,她都要放開喉嚨哇哇地叫;有一次班級組織郊遊活動,檀檀被毛毛蟲刺了下手,竟然哭得死去活來,引得全班男生出動為她去買風油精!哼!
有人說植檀很漂亮,陶枝認為,那不是美,而是一種危險的誘惑。檀檀懶得要命,被單和枕巾可以幾個月不洗,換下的短褲、襪子就往被單下一塞,可是她換衣服卻是勤快得讓人吃驚,一天一身裝扮,花枝招展;夏天,檀檀總是穿著薄得透明的連衣裙,上課前,總是喜歡搶著上講台擦黑板,簡直把女同志的臉都丟光了。
檀檀從大學一年級起就開始談戀愛,談了吹,吹了談,不知換了幾個對象。人家說她不正經,她卻振振有詞地說:「我並投有愛上誰呀,若真的愛上了,我會以整個生命去愛的。」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她盯上楊曉彬了。有一天,回宿舍,檀檀很神秘地告訴女伴們:「楊曉彬很痴情,我每天從圖書館回來,他總在路口那片夾竹桃林邊等我,沒話找話,一說話又臉紅,真逗!」
其實,大家都知道檀檀想追求誰,就要造輿論說誰在追求她。那時,陶枝剛剛收到曉彬的第一封情書,她聽了檀檀的話,只是淡淡一笑,笑她自作多情,可憐可悲。
畢業分配的名單公布的那天,檀檀拿著本留言簿坐到楊曉彬的身邊,一歪腦袋,很嬌地說:「楊曉彬,給留幾句話吧。當上大記者啦,以後,會不會把我忘了了」全班同學都看見她如何向楊曉彬獻殷勤了,全班同學也都知道,楊曉彬和陶枝「敲定」了。
陶枝從來沒有把檀檀當作「情敵」,她配嗎?陶枝不知道「妒忌」是怎麼一回事,她一直是處在被人妒忌的地位。她討厭妒忌,妒忌別人,不就是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嗎?
陶枝知道檀檀經常到報社找曉彬,她經常會寫點散文之類的東西,讓曉彬替她潤色(其實,是想讓曉彬替她在報紙副刊上發表)。這些事,曉彬從來不瞞陶枝,陶枝也從來不責怪曉彬,她不是墨守陳規的封建女子,她認為,每個人除了愛人之外,還應該有許多男的或女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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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前,曉彬把檀檀寫給他的一封火辣辣的信給陶枝看,陶枝看得心驚肉跳,檀檀竟然毫不羞恥地表達對曉彬的愛:「……我知道你已不可能再接受我的愛情,可是我仍然要把它毫無保留地奉獻給你!」
陶枝間曉彬:「你被她感動了吧?」
曉彬縮了下鼻子說:哪能呢?植植有點瘋瘋癲癲的。」當著陶枝的面,他把檀檀的信捏成團丟進紙簍里去。
陶枝沒有把這些事放在心裡。然而今天,她覺得有一股酸楚的滋味脹得胸口作痛,舌苔發澀。植檀,這個可恨的檀檀,很可能趁人之危,向曉彬發起攻勢的。不知是誰說過這樣的話:一個女人要想俘虜一個男人,那男人是怎麼也逃不掉的。陶枝後悔不該整整一星期不跟曉彬通電話,後悔不該拖得這麼晚再到曉彬家去。
陶枝回到家,媽媽嚇了一大跳:「你的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呀?」
「媽媽,」陶枝擋開媽媽伸向自己額頭的手,她心裡還有一線僥倖,「曉彬……他今晚,來過嗎?」
「怎麼,你弄到這時候回家,不是和曉彬在一起呀!」媽媽瞪起眼反問她。
明明知道是會得到這樣的回答,陶枝還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剛才,裕芳和她愛人抱著他們的兒子來作客,我對他們說,你和曉彬就來就來,一等等到九點多,還不見你們回來,他們走了,留下一簍紅蛋,她兒子滿周歲了呢!我看裕芳,又胖又白,顯得年輕多了。唉,誰象你,面孔象張黃菜皮,讀書讀書,讀得婚也不結,都快二十七歲的人了……
聽了媽媽的話,陶枝有點頭脹心煩。象裕芳那樣,賢妻良母,圍著丈夫孩子打轉的生活,陶枝一天也過不下去。她和裕芳要好,但又有點看不起她。陶枝是一顆行星,在生活的軌道上飛呀飛呀,永不停留;裕芳象一塊石子,落在生活的水潭中,沉到潭底,永遠不動了。
「媽媽,我困了。」
「不吃銀耳百合湯了?我特意為曉彬和你燒的。
「不想吃,什麼也不想吃。」
陶枝把自己緊緊地圍在薄薄的毯子裡,閉上眼睛,想把曉彬趕出腦袋。睡著,必須馬上睡著,否則明天一整天都別想看進一頁書。
不行,曉彬固執地站在她面前,用他那雙小卻亮的眼睛盯住她……在大學裡的時候,他總是坐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偷偷地、固執地用這種意味深長的眼神盯住她看的。
他當選團支部書記的時候,她正巧當選為那屆團支部的宣傳委員。
第一次開支委會,陶枝就缺席,她讓裕芳代她向新的支部書記請假:「陶枝身體不好,肚子痛。」
吃晚飯的時候,食堂里傳得沸沸揚揚:團支部宣傳季員不開支委會,陪男朋友逛校園。檀植說得活龍活現:「什麼身體不好,肚子痛,統統是騙人!被我撞見了,那個男的燙了一頭譽發,穿包屁股牛仔褲,活象個歸國華僑,陶枝領他鑽進夏雨島,半天沒有出來。」
楊曉彬來找陶枝,陶枝一聲不吭,準備挨訓。
「究竟是怎麼回事?你向大夥解釋一下吧。」楊曉彬翻著她放在課桌上的書,隨意地說。
陶枝不響,這種事很難解釋得清楚。她是和那麼一個小伙子上夏雨島上去了。當時,她是準備去參加支部會的,她和裕芳剛走出宿舍樓,就碰上了他。他是音樂學院的小提琴手,是陶枝中學時代的同學,一直在拚命追求著陶枝。
「陶枝,你無論如何得和我談一會,我有極其重要的事……」他當著裕芳的面就這麼說,臉上表情非常急切。他的客發和尼龍衫都被汗浸濕了,看樣子是騎著白行車拚命趕來的。陶枝能拒絕他嗎?
她猶豫了一下,畏讓裕芳代她請假:「別提他,隨便找個理由,好嗎,」
裕芳走了。她不願意把他帶進女生宿舍,也不能站在路當口說話呀,於是,她帶他去夏雨島,那兒有傍水的涼亭,周圍是水杉林,很幽靜。
楊曉彬等了一會,見陶枝總是不開口,便站起來了,說:「其實,男朋友來了,你直說,我會准假的。」他的聲音是誠懇的,話落地,人已走出宿舍了。
陶枝愣了一下,追到樓梯口,對著他的背影說:「他不是什麼男朋友,是同學。」
那天,小提琴手激動不已地告訴陶枝,他申請出國留學,護照已批下來,他希望在離開祖國以前和陶枝把關係確定下來。
「可是,我不能答應你,因為……出國和愛情,完全是兩碼事。」陶枝望著他白淨而顯得空洞的臉,不無遺憾地回答。
楊曉彬在半樓梯口聽到陶枝的話,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陶枝不知道為什麼要向楊曉彬作那樣的聲明。
楊曉彬當團支部書記,很少組織會議。團支部活動,有時看場電影,有時找其他系的支部進行一場男女混合打的排球賽。作為宣傳委員的陶枝,曾經找他商量如何組織團員學習的間題,他卻說:「都是大學生了,都有自己一套學習方法,還是以自學為主吧。」學生會教授集體舞,陶枝去學了,回來教班上的同學,大夥集聚在文史樓樓頂的平台上練得很起勁,就少了楊曉彬一人。陶枝興沖沖地到他的宿舍去找他,他正躲在帳子裡看書,她說要給他掃「舞盲」,把桌子推到牆邊,拖著他在宿舍里練。他似乎小腦很不發達,手腳總不協調,練了一會,他說:「算了,算了,還是以自願為主吧。」團員們倒挺擁護楊曉彬「無為而治」的領導方式,大家覺得很輕鬆愉快,可是年終評「三好團支部」,他們落選了。聽說,指導員和團總支書記都不欣賞楊曉彬。
新學年開學第一天,老何很神秘地把陶枝拉到走廊里,交給她一封信,還特意關照:「仔細看啊,動動腦筋!」
白信封,封了口,卻沒有貼郵票。陶枝疑竇重重地拆開信封,抽出信紙,沒幾行字,迅速掃了一眼,血呼地衝上腦門,心也坪坪地跳起來。紙上錄著泰戈爾的詩句:
我想我願意用愛情自己的顏色,來寫愛情的詞句,但是它們深深的藏在我的心裡,而眼淚卻又是蒼白無色。
朋友,若是這些詞句沒有顏色,你會領會它們的意思嗎?
我想我願意按著愛情自己的曲調,來唱出愛情的歌詞,但聲音只是在我的心裡,我的眼睛卻又是默默無語。
朋友,若是歌不成調,你會領會它們的意思嗎?
落款寫得很端正:楊曉彬。
陶枝怎麼也沒想到,在日常的接觸中,並沒有絲毫感情流露的楊曉彬會給自己寫這樣一封信。她很吃驚,也很興奮,一種被人愛慕時常有的興奮。
吃午飯的時候,她在去食堂的路上和楊曉彬迎面碰上了,他端了碗朝宿舍走去。不容陶枝有猶豫的餘地,她把白信封遞到他面前,垂下眼皮,輕輕地說:「我沒想到……也沒想過……」她覺得他的目光很重地落在自己臉上,他沒有伸手來接白信封,她便慌慌張張地把它塞進他上衣的口袋裡。
晚上,老何又交給陶枝一隻白信封,薄薄的紙上只有一句話:「朋友,把我說過的話忘了吧,不要因為這件事妨礙了我們的友誼。楊曉彬。」
這麼快就結束了?!快得令陶枝感到遺憾和隱隱的不安。他不象那位小提琴手,拒絕多次了,還是粘乎乎地纏個沒完。他爽快得簡直象偶爾掠過的一陣風。陶枝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第二天,陶枝走進教室,迅速地找到了他的眼睛,他朝她抱歉地笑了笑,她朝他……會意地笑了笑,不知不覺中,她覺得與他的關係親近得多了。
《中國青年報》上登載了一篇二千多字的短文:「給父輩們的信」,那是以兒子的口吻與父輩們談心,探討兩代人之間的差距及形成的歷史、社會原因,表達了青年一代對老一輩人的希望和敬重,語言深情而樸實,內容簡潔而深邃。作者署名:晨光。這篇文章在大學生中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團委布置各團支部組織團員學習討論。
陶枝找楊曉彬商量:「支部書記同志,我想,我們支部出面去請作者來參加座談會,好嗎?」
楊曉彬說:「圍繞代溝間題展開討論是可以的,但沒有必要去學習某人的文章,還要去請什麼人來……」
「我覺得很有必要,你看過這篇文章沒有?寫得可透初呢。」
「我看過,只不過就一個間題談了點自己的看法,何必興師動眾?」
「你……?」陶枝第一次對他產生了反感,懷疑他是否有點容不得人?好吧,你不同意,我這個宣傳委員這點權總還有吧:陶枝氣鼓鼓地獨自幹了起來,她把那篇短文刻成蠟紙,油印了三十份,還給《中國青年報》寫了信,查詢化名「晨光」的作者的通訊地址。
過了半個多月,《中國青年報》回信來了:「……據查核,『晨光』同志乃是你校中文系學生楊曉彬,信箱8022000」
陶枝捏著信紙足足傻呆了五分鐘,漸漸地,一股巨大的興奮在她胸中潮水般地湧起,使她產生了不可抑制的衝動:「晨光」就是楊曉彬!
『晨光就是楊曉彬!」她揮著手中的信從這向宿舍竄到那間宿舍,把大夥的午睡都攪亂了。
「晨光就是楊曉彬文」她衝進團委辦公室,對正在開會的學生千部們大聲宣布。
「晨光就是……你!」最後,她來到楊曉彬的宿舍,把信啪地攤在他面前,非常得意地對他說,那神情象是戳穿了對方最大的隱秘。
「是我又怎麼呢?誰讓你這麼咋咋呼呼地到處張揚的?楊曉彬很生氣地對她說。
「我……」她第一次看到楊曉彬發火,忐忑不安起來,她自己也解釋不清楚,為什麼這般興奮得失了常。
「我壓根不想讓人家知道的事,被你弄得滿城風雨了。」
「你怕什麼?這篇文章的觀點大夥其實都很贊成的。」
「不是怕,只是不想湊熱鬧。」楊曉彬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剪報遞給陶枝,陶枝打開一看,都是署名「晨光」的散文或雜文,共計十多篇。
「哦——你巳經發表了這麼些東西呀!」陶枝驚呼起來。
「這些只是我練練筆的習作。我打算搞一本研究青年心理學和人才學方面的書,正在收集資料。這,希望你替我保密,我不想在成功之前,讓人家議論我。」
「嗯,我發誓,不告訴任何人。」陶枝睜大眼睛看著他,能為他保守一個秘密,她覺得很幸福。中文系裡有許多學生在大小報刊上發表過不同的文章。有些人發表了豆腐乾大的幾百字,便買了一盈報紙送系主任,送教授,送指導員,陶枝最看不起這種人。而楊曉彬卻不動聲色,踏實而有成效地朝自己心中的目標邁進,這才是真正的強者:楊曉彬青黃的面孔和皮弱的身體在她的眼裡一下子變得非常耐看了。
她在他的宿舍里坐了很久,晚自修的男生都回來了,老何朝著她直咳嗽,她才紅著臉跑出來。
一連幾天,陶枝看不進書,聽不進課,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整個身心都被楊曉彬占據了。他高雅的談吐、誠懇的態度、甘於寂寞的治學方法,實際而不凡的理想目標,這一切都深深打動了姑娘的心,一種熾熱而纏綿的情感由朦脆到清晰,逐漸滲透了她全身每一個細胞。
陶枝焦急地盼望楊曉彬再給她寫信,她怨他太清高,遭到一次拒絕就退卻了。那時,檀檀正向楊曉彬發起猛烈攻勢,成天往楊曉彬宿舍鑽,同學們中間議論紛紛。
陶枝實在猜不透楊曉彬的心,她決定找老何詢問。她拐彎抹角地對老何說:「楊曉彬和檀檀……發展得真快。」
「你也這麼說了」老何大叫起來,「冤枉冤枉,曉彬他心裡只有你……」
「瞎說瞎說瞎說!」陶枝委屈地連連搖頭。
「你呀,你看看他的眼神嘛。」
終於,陶枝從楊曉彬的眼睛中找到了自己渴求的東西。他們沒有互相表白,只是愈來愈互相信任;他們不談情說愛,只是須頻交流點滴思想的波瀾與火花;他們不願意招人議論,因此,常常用寫信的方式談心,他們來往的信件已經可以訂成書!
拂曉的天空是深藍色的,月亮和啟明星都很淡了。
陶枝一夜未合眼,她把曉彬寫給她的信翻出來讀著,她細細回想了她與曉彬相愛的經過,那每一點每一滴都是甜蜜的。曉彬對她的愛是真誠而深厚的,那是什麼檀檀也取代不了的!陶枝為自己的妒忌而感到臉紅,她決定天一亮就趕到曉彬家去,先要為自己昨晚的遲到向他道歉,然後……
天一點一點地變亮堂了,可是陶枝卻睡著了,她實在太疲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