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山葉

2024-10-04 06:32:30 作者: 王小鷹

  人都說秋天的落葉是青茅嶺一大奇景,此刻,舒芬卻沒有半分欣賞它的閒情逸緻。之長途汽車是中午時分進山的,半途,她在竹溪溝下車,繞小路直接去了分場女勞教隊。先從禁閉室里放出了那位「賽西施」,又和喬小莉談了心,不覺間,西天已布滿了絢麗的晚霞。她完全可以在分場留宿一夜,明天是周末,一清早有班車專送分場職工回總場度假日。可是舒芬非要連夜步行趕回家,分場的管教員們開玩笑說:「舒隊長和她老愛人真是情深意長,一夜都等不及了!」

  舒芬並不解釋,丈夫去總局開會還未歸家呢。她在管教員們嘻嘻哈哈的笑聲中,甩開闊大的步子,闖入了被夕陽照得火一般燃燒著的大山。

  舒芬心急火燎,她想到彩彩一定躺在床上眼巴巴地盼著自己。臨走時,她答應過的:「媽媽星期六晚上就回家,你別胡思亂想,等著聽寶寶的好消息,說不定媽媽就帶她回來了呢。」

  

  彩彩生下寶寶還不足月,舒芬不忍心讓她失望,彩彩性子弱,愛哭,頭胎做月子淌眼淚,以後會落下紅眼病的。寶寶剛出世,心臟就不好,躺在兒童醫院的暖箱裡搶救,舒芬好不容易才把彩彩勸回家的。十月懷胎的甘苦,舒芬哪能不知曉呢!

  舒芬雖然年已半百,但二十幾年在青茅嶺上練出的腳板依舊寬厚而結實,柔軟的落葉在她腳下發出有節奏的嚓、嚓、嚓的聲音。

  這是散落在青茅嶺山坳里的一片雜交林子。除了盤曲有致的松和筆直挺拔的杉以外,還有銀杏、合歡、青岡棟和苦儲。秋已漸深,秋陽深沉而燦爛,染透了西天一脈浪峰般的山頭。它的餘暉透過繁枝密葉滲入林間,於是,飄蕩的落葉便浸在一派胭脂紅的霞光中。扇形、羽狀、橢圓……草黃、焦黃、銅黃……沒有一片葉是同形同色的,數不清的枯葉漫舞著,組成了輝煌奇特的彩色的雨。

  啊,彩色的落葉的碎雨。

  舒芬第一次注意到這彩色的雨是在二十四年前。第一批勞教人員剛剛進入青茅嶺農場。舒芬拖著八個多月的身孕,帶隊去嶺上拖毛竹。一陣陣腹痛,她在碧森森的山坡上躺倒了。人們抬抬扛扛把她背回簡易的竹排房中,不一刻就生下了個女娃,尖而細的哭聲把她喚醒,睜開眼,看見窗外是一片片五彩繽紛的落葉。她對丈夫說:「給孩子取名彩彩吧。」

  彩彩生下來的時候沒有四斤重,哭起來象小貓叫,許多人斷言她養不大,可是彩彩的那雙眼睛卻讓任何人驚嘆不已。剛出世的孩子,眼睛竟會朝人笑!那麼,寶寶也一定會有雙笑著的跟睛的,對,回家見了彩彩,就對她說:寶寶的眼睛睜開來了,盯著外婆笑呢:不會錯的,女兒哪有不象娘的?

  舒芬打電話給守在醫院裡的女婿時,間他:「寶寶象彩彩嗎?」女婿停了片刻,回答:「不知道,……」那聲氣象大伏天的悶雷。

  舒芬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她後悔,為什麼不擠一些時間去醫院看一眼寶寶呢?那樣的話,她就可以向彩彩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了,彩彩一定會高興,會露出疲倦的笑輕輕地叫一聲:「媽媽……」可是現在,她只能追憶二十四年前彩彩的模樣來形容寶寶。她擔心彩彩會揭穿她的謊言,彩彩一向敏感得很,她害怕聽彩彩帶著絕望的神情責怪她。「媽媽,你更愛那些勞教犯,你的心一大半給了她們!」

  彩彩,其實媽媽心裡獨有你們。

  親家母疼媳婦,經常規勸舒芬:「你已經為青茅嶺立下了汗馬功勞,到年紀了,讓你家老頭子跟場黨委打個招呼,把你調回總場來吧,離家近,有個照應。」

  舒芬左思右想,沒答應。親家母生氣了:「你心裡還有你的女兒嗎?」

  這句話象把刀子往舒芬心窩裡攪。

  世界上有什麼能比得上母親對女兒的愛呢?而舒芬對彩彩的愛比一般母親更深一層,她把對玉玉的追念之情都傾注在彩彩身上了。

  舒芬極少去回味失去玉玉那一瞬間的痛苦,她不願去回味這一切。她將一輩子怨恨自己:當初,條件那麼差,一切都沒有安定,為什麼要急急忙忙地把玉玉接來呢?

  就因為她思念女兒嘛了每天鄉躺在竹床上為腰痛腿酸而輾轉不能入睡時,她便徹骨地思念玉玉的紅臉蛋和那張乖巧的小嘴,年輕的母親的淚浸濕了枕巾。

  二十五歲時的舒芬開朗得象萬里無雲的晴空,勇敢得象屹立海中的礁石。

  她和丈夫有一間簡陋的小屋,他們倆都是公安戰線的新兵。

  有一天,丈夫回家對她說:「小芬,青茅嶺辦勞教農場,要動員優秀的公安戰士去充當骨幹,我報名了,你呢!」

  「你去,我也去。」用不著誰來向舒芬述說勞教工作的重要意義,在那樣的年代裡,到黨最需要的地方去是最大的光榮了。

  他們把三歲的玉玉托給姑媽,戴起了大紅花,在熱烈的鑼鼓聲中進山了。

  那時候,人的思想單純得象蒸餾水。

  舒芬從來不在人面前流露對玉玉的思念之情,那是小資產階級軟弱性的反映。

  忽然有一天,丈夫說:「小芬,我們把玉玉接來吧!」

  「不不,這裡工作太緊張了。不要照顧我,我能克制自己……」舒芬以為他洞察了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羞紅了臉。

  「傻瓜,這是需要。目前有許多同志存在臨時觀點,以為千一陣就能回城。領導希望我們做個榜樣,把孩子帶來,象個安家落!」的樣子。」

  舒芬第二天就回上海接玉玉了。姑媽戳著她的鼻尖數落著:「那樣的荒野山嶺,把玉玉往哪放了給玉玉吃什麼?再說,玉玉留在城裡,將來你們也好有個退路……

  「姑媽,將來的青茅嶺比城裡還強,到時候把你也接過去。」舒芬真誠地說。

  「我跟媽媽去,我跟媽媽去!」玉玉在一旁撒嬌地跺著腳喊,舒芬心裡酥甜酥甜的,摟著玉玉,往她的臉頰脖子上狠命親著。

  玉玉看見綠瑩瑩的大山和清凌凌的小溪,快活得象一隻小鳥。

  舒芬上班去,就把玉玉鎖在竹排房裡,給她一盤落花生:「玉玉,等媽媽回家,要看你剝了多少花生米,剝得多,媽媽給你捉一隻花蝴蝶,好嗎?」

  玉玉乖乖地坐在家裡剝花生了,剝了一大碗。舒芬真給她逮了一對黃翅膀的小蝴蝶,用茅草莖編了只籠子,吊在窗口。玉玉好幾天就和蝴蝶做伴,她給它們講故事,給它們吃嫩玉米。可是蝴蝶死了,玉玉哭著鬧著:「媽媽,別把我鎖在家裡,象小蝴蝶一樣,會死的。玉玉要出去……」

  舒芬心軟了,她叫丈夫用竹子在屋前草坡上圍了一道籬,她叮囑玉玉,千萬別跑到竹籬外邊去,山裡面有狼,還有野豬!

  那是一個多麼美妙的下午,天是碧青的,山是濃綠的,世界是那麼的廓清和透明。

  舒芬正在給勞教隊員們上政治課,一個當地山民的男娃娃隔著玻璃窗拚命地喊她,聽不清說什麼,她只看見玻璃上有一隻擠得扁扁的鼻子和一雙驚恐的眼睛。舒芬的心撲落落地跳著,她勉強鎮靜自己,堅持上完課。走出門,就聽見人們在喊:「小孩被竹葉青咬傷了」

  舒芬象踩在雲端里搖晃著,昏昏沉沉地奔回家。她看見玉玉躺在床上,紅嫩的臉蛋變成土灰色的,小腿腫得很粗,發紫發黑。她肝腸寸斷,跪在床前摟著玉玉叫著。玉玉已經說不出話了,小嘴一撅一撅地蠕動著,後來,就把眼合上了,兩彎長長的眼睫美得令人心碎。

  舒芬眼前一黑,栽倒在玉玉身邊。

  他們把玉玉埋在青茅嶺上,小小的一家,掩在周圍的草叢灌木中。秋風一起,層層疊疊的落葉蓋沒了它,幾乎尋不到了。

  第二年,彩彩出世。玉玉象媽媽,彩彩象爸爸,可是舒芬覺得彩彩就是玉玉。儘管後來又添了兒子小楓,舒芬還是擺脫不了內心深處的憂傷,看見彩彩,想起玉玉,仿佛怎麼疼愛她都還不了自己欠玉玉的那筆債。惹得小楓總到爸爸那兒告狀:媽媽最偏心姐姐了!

  玉玉,玉玉,媽媽實在對不起你。

  舒芬心裡那道悲哀的傷口又在絲絲縷縷地滲血了,她伸出巴掌抹了抹眼睛。

  山道彎彎扭扭地盤出山坳,盤上山坡,風住了。枯葉不再成群成群地飄落,偶然有幾片掉下來,發出單調的索落、索落的聲音。

  咕——咕——咕——野斑鴻在密林深處叫,過了一會,又聽見它翅膀拍打的聲音,咕咕,咕咕,叫聲急促起來。舒芬仰起頭,在枝葉間尋找著,不知為什麼,她斷定這聲音一定是只母斑雞在給小班鴻餵食時發出的。

  幽暗的林間橫著紫灰色的霧,積滿落殲的地上有一股溫暖的清香和發酵的霉味混雜著的氣息升騰,漸漸充溢了整個空何。

  舒芬覺得胸膛被撐得鼓鼓的,渾身有一種激動不安的顫抖,她真恨不得立即坐在彩彩的床邊,去撫摸她豐滿細膩的臉煩。

  一邊是責任,一邊是感情,舒芬常常感到驚奇:自己怎麼能勝任勞教隊隊長的職務呢了她的氣質實實在在更適合當一個母親呀!舒芬的整個心靈被博大的溫馨的愛浸沒了。

  她很快地攀上了山脊。路邊高大的喬木消失了,密麻麻簇生著齊膝的灌木。頭頂上出現的淡紫色的嫵媚的天空,天邊那如血如胭的晚霞已經退隱,只留下幾抹淡淡的青蓮和橙棕。天頂鑲著幾顆淺淺的星星,朦朧的夜色從深谷里輕輕地升起。

  山坡上是一片茂盛的油茶林,在晦明不定的暮色中,象一派沉靜的墨綠色的湖。

  舒芬清清楚楚地聽到油茶林中發出嚼嚼啪啪的聲音,她忍不住拐下坡,鑽進茶棵中。在密匝匝寬寬的葉片下面,油茶果已經熟了,果皮漸漸變得暗紅,有幾顆已經爆裂開來,露出棕黑色的籽。她剝下幾粒放在手中搓著,一種暗香在空氣中流溢,舒芬覺得鼻孔有些癢,她揍了揍鼻子。

  幾天前,就在這片油茶林里,女勞教隊的隊員竟敢抗拒改造,聚眾毆打群眾!

  舒隊長被緊急電話催著趕回分場。為首的已被反綁著雙手,押進了禁閉室。

  「把她帶來又」舒芬壓抑著憤怒,正了正帽子。

  她來了。舒芬腦袋轟地漲得斗大,怎麼?竟然是她」

  她有一張異常漂亮的臉,大眼,小巧玲瓏的嘴鼻,現在卻被左眼角上烏青的一大塊腫傷扭得醜陋了。這張臉正倔強地向著牆壁,不願讓人看她歪曲了的相貌。

  舒芬太熟悉她了,她曾經在青茅嶺山區插隊,兩年前病退回城。美貌本是姑娘的驕傲,偏偏是美貌害了她,她成了她那條街上鼎鼎有名的「賽西施」。

  「賽西施」進青茅嶺勞教隊的第一夜,就仗著熟悉的地形逃跑了。

  舒隊長親自領著三個管教員直追了兩百多里山路,才在鄰縣的小山鎮裡找到了她。她竟然打扮得花枝招展,挽著一個漢子的胳膊在逛街,真是名不虛傳的「賽西施」。

  「賽西施」看見舒芬,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雙手併攏著伸到舒芬面前說:「銬上吧!」

  舒芬氣惱地揮了下手:「不用那個,你跟我回去。」

  「不銬我,我還得逃。」

  「哪伯你逃到天邊,我也要把你追回來。」

  「哼,你兩條腿追得過四隻輪子嗎!」「賽西施!」冷笑了一聲。原來她搭上的那個漢子是個卡車司機。可是,當她別轉身去招呼他時,卻連個人影都不見,人家看到穿公安制服的找上口,早嚇得魂飛魄散,一聲不吭地溜走了。

  「這個王八蛋,膽小鬼:占了使宜就滑腿、」「賽西施」恨恨地罵著,細牙把嘴唇都咬破了。

  「跟我們回去吧,你能流浪多久呢,」舒芬又惱恨她,又可憐她。

  「回去,關不關禁閉?」「賽西施」問。

  舒芬想了想,回答:「不關。」

  於是「賽西施」跟著舒芬回到青茅嶺。她身體健壯,又熟悉山裡的活計,舒芬讓她當了生產小組長。一年多來,她勞動肯下力,除了上山喜歡戴頂加寬邊的大草帽,其它表現都挺不錯。她長得漂亮,怕皮膚曬黑,這也是人之常情。因此,舒芬把她列入提前結束勞教的名單中上報總場了。

  誰料想她仍劣性未泯,竟然又犯大錯!

  舒芬不禁火冒三丈,對著她喊:「你呀你呀,太不懂得羞恥了!」

  「舒隊長!」「賽西施」猛地轉過臉,委屈地叫著,「舒隊長,是他們偷摘農場的油條籽呀。我們和他們評理,他們罵得多髒呀……

  「哦——」舒芬的心格登了一下,「那也不能動手打人,打人總是錯的。

  「是他們先……」「賽西施」難言地低下了頭,有兩個壯漢對她不規矩地動手動腳,她忍無可忍地給了他們一巴掌。

  舒芬見她的神情,什麼都明白了:她們並沒有錯,可她們的身分卻使她們闖下大禍,有一塊冰涼的東西在舒芬心裡俏悄漫延。

  舒芬替「賽西施」鬆了綁,又打了盆熱水替她捂眼角的傷。

  「舒隊長,這傷口會留下疤痕嗎?會破相嗎?」「賽西施」擔心地問。

  這個時候,還死愛美:舒芬說:「打架的時候怎麼不想想這些!」

  「肺都氣炸了,簡直不把我們當人看!」

  她終於懂得維護人的尊嚴了二舒芬心裡騰起一股熱浪,鼻根發酸。

  當地武裝部告狀告到總場,總場駁回了關於「賽西施」提前結束勞教的報告,嚴厲批評舒隊長心慈手軟,放鬆了對勞教犯的改造,責令要對「賽西施」從嚴懲罰。

  舒芬暗暗擔優著的事被證實,她難過得連晚飯都不想吃。

  「媽媽,你怎麼一個人躲在這裡?」小楓在溪邊的水竹林旁找到了她。

  「哦,你怎麼到這兒來了?」舒芬有點奇怪,小楓在男勞教隊當管教員,離女勞教隊隔著幾座山呢。

  「媽媽,總場那樣處置……她……太不合理了,你應該為她……申述又」小楓情緒激動地說。

  「這件事用不著你操心!」舒芬突然發火,為什麼?就因為「賽西施」插隊時曾和小楓好過一段嗎?就因為「賽西施,城了勞教犯,小楓偷偷地躲進林子痛哭了一場嗎:舒芬一點也搞不清楚。

  彩彩是舒芬的心頭肉,而小楓呢,是舒芬的希望!小楓聰明過人,舒芬希望小諷將來比爸爸媽媽更有出息。最近,市局成立政策研究室,要調有實際經驗的年輕幹部,場黨委已推薦了小楓。

  「媽媽,你真狹隘,我是為了工作!」小楓惱怒地說,「不尊重事實,不尊重人!叫我們以後如何開展管教工作了媽媽,你應該向上級領導申述真情,總場不行,就到市局!

  舒芬震驚地望著小楓:怎麼他說的和自己心裡想的一模一樣全兒子真是個出色的管教員,將來,他一定會成為出色的政策理論家的,他應該到政策研究室丟工作……舒芬氣消了,小楓的話促使她連夜搭末班長途車進城,上市局。

  舒芬從油茶林里鑽了出來,衣襟和褲腿都被初降的夜露打濕。夏天,油茶花開時沒淋到暴雨,所以今年油茶果結得特別密,沉甸甸地把枝幹都壓得彎彎的。油茶要豐收了,應該高興,然而舒芬心裡卻象塞滿了亂茅草,悶得慌,剛才溢滿心胸的溫情被一股煩躁的情緒擠跑了。她站在山脊頂端,眺望遠處的一簇簇燈火星聚處,那就是總場所在地。呵——彩彩,彩彩正望眼欲穿地等著媽媽,等著聽寶寶的消息呢。

  本來,舒芬可以先去醫院探望寶寶的,可是,「賽西施」青腫的臉總在她眼前晃動,她決定先到市局找上級領導。她以為用不了兩小時就能把事情說明白,不料竟足足花了大半天時間。

  她是多麼激烈地與局領導們申辯呀。在老上級的眼裡,她應該是文靜而靦腆的,然而她卻變得激動、變得口若懸河了。最終,局領導同意重新審定「賽西施」的案情,舒芬鬆了口氣,有一個念頭從心靈深處偷偷地鑽了出來:都是老熟人了,為什麼不打聽一下小楓調動的事呢!

  舒芬覺得自己臉紅了,舌頭也僵硬起來,支吾了半天,她吶吶地問:「關於政策研究室……局黨委討論了嗎?」

  「噢噢,還在研究中。嗯嗯,小楓也在選擇之列……困難的是小楓屬農場!」口,不是國家於部編制……再研究研究吧!」

  深深的失望使舒芬變得渾身乏力,她幾乎再也邁不開腳步了,望著遠遠地伸進濃重暮色中的山道,她百感交集地嘆道:「這太不公平了!你們到農場來調查一下小楓的工作能力嘛,難道一個人的價值就在他的!」口上嗎了!

  「不要急嘛,在基層多鍛鍊鍛鍊有好處的,現在人心不穩,調一個浮動一批人心呀……」

  舒芬承認局領導說得在理,現在,青茅嶺農場要調進一個。千部真難呀。這次分配給農場的八個復員軍人,只有一個進山報到,還帶著條件:要把他農村!」口的愛人調進農場吃商品!」糧。怪不得姑媽要唉聲嘆氣地數落舒芬傻了,想當年……現在舒芬已經極不願意去提當年義無反顧地進山的英勇壯舉了,想起來心裡竟有股悵悵然的苦味。

  姑媽說:「一定要把小楓調進城,莫再做慈大了。倘若玉玉不進山,就不會被毒蛇咬;倘若彩彩在城裡生寶寶,寶寶就:不會……」姑媽禁不住老淚縱橫。

  舒芬私下是不是也存著這種心思呢了仿佛被人窺探了內心的秘密,舒芬渾身不自在地顫慄起來。

  玉玉,玉玉,別責怪媽媽吧!彩彩,彩彩,媽媽馬上就到家了,寶寶很好,睜開眼看著外婆笑呢,真的,一定是這樣的!

  舒芬急促地踩著碎步下山。

  晚霞的最後一抹餘暉也沉入了峰底,天空留下一片澄靜的寶藍,星星變得明亮如珠。

  黛色的青茅嶺凝靜而又端莊地坐在舒芬的眼前,象是要和她促膝談心,又象是要把她擁入那宏博的懷抱。不要去想那些想不通的事吧,畢竟,這山山嶺嶺中播下了她的青春和愛情,刻下了她的歡樂和憂愁……

  「媽媽,真想你,你快回家吧飛」不是彩彩在叫,是喬小莉的女兒。

  喬小莉,圓圓臉,細細眼,已是五歲女幾的母親了。她卻不懂得做母親的幸福,經不住物質欲望的誘惑,去干那種寡廉鮮恥的醜事。

  一年前,舒芬去市局收領一批新的勞教犯進青茅嶺,長途車叭叭地催人上車,而這個圓臉細眼的喬小莉卻死死地釘在站台口不肯移步。

  「快土車吧,還看什麼呢:只要好好改造,兩年後,就可以回家的。」舒芬勸她。

  喬小莉眨巴著淚眼說,她在等她的女兒來送她。可是丈夫怨恨她,不帶女兒來了。

  進場後,喬小莉一直愁眉不展,鬱鬱寡歡。

  舒芬找她談話,間她:「你很愛你的女兒嗎!」

  喬小莉絕望地放聲大哭。

  舒芬望著她哭得紅紅的鼻尖,湧起一種抑制不住的僧惡感,會哭,為什麼還要去干那種事?你還象個母親嗎全你把「母親」的字眼都站污了!

  「不要哭了!」舒芬厭惡地叫著。

  喬小莉嚇慌了,怯生生地抬起淚和鼻涕塗滿的臉。

  舒芬知道自己失態了,她突然產生了跟喬小莉談談自己的願望,以母親的身分談談自己,她和她同是做母親的,母親的心總有相通的地方。

  於是她向她述說了自己當母親的優慮和歡樂,述說了自己的玉玉、彩彩和小楓……

  喬小莉鼻子一抽一抽地說:「舒隊長,我好悔呀,我對不住我的小固,我還不如死了呢。」

  「改吧,只要改了,你女兒會原諒你的。」舒芬回答說。

  喬小莉真象是變了一個人了。

  舒芬進城去時,喬小莉趕到長途汽車站攔她,懇求著說:「舒隊長,明天,是我女兒的生日,你千萬抽空去看看她吧,她滿六歲了,過生日沒有媽媽在,她拿哭的。」

  舒芬知道自己的時間很緊,可是看著喬小莉切切的眼神,她不忍心拒絕她。

  從市局出來,她本來可以有充裕的時間去看寶寶的,她甚至已經坐車上淮海路六一兒童用品商店了,她想,當外婆的應該給寶寶買點什麼,可是寶寶躺在暖箱裡,能需要什麼呢了舒芬的眼光不由自主地被文具櫃吸引住了,喬小莉的女兒六歲了,明年能進小學念書了,於是她買了鉛筆、橡皮,還有一隻帶花的文具盒。

  舒芬匆匆給醫院掛了電話,她對女婿說,忙得分不開身,晚上就要乘班車趕回農場,不能來看寶寶了。她叮囑女婿,要醫生千萬想辦法治好寶寶的病,花多少錢都不在乎。她是鬼迷心竅了嗎?也許,她是在履行一個公安戰士的職責,然而舒芬覺得,是一種強烈的感情促使她做出這個決定的。

  她來到喬小莉的家中。喬小莉的愛人帶著疑惑而敵對的情緒陰沉著臉,一言不發。

  舒芬告訴他:喬小莉痛改前非了,她非常想念這個家,想念他,想念女兒。嗒,這是她送給女兒的生日禮物。

  喬小葫卯愛人結冰的臉融化了,露出極度痛苦的神色:「唉,我們這個家,被攪成什麼樣子裡要不是看在小因分上,我早和她離婚了!」

  「請相倩黨,相信我們青茅嶺勞教隊的同志,相信我,我也有兒女家庭,我懂得你的心。」舒芬說得懇切。

  「同志,你……等等,我去叫小因來!」喬小莉的愛人有些激動地站起身出去了,不一會領進個小姑娘,圓臉細眼,和喬小莉長得很象。

  「咪咪,叫,叫婆婆。」

  咪咪不響。

  「咪咪,想媽媽嗎?」舒芬問。

  咪咪仍不響。

  「這小因式懂事體,隔壁孩子罵她媽媽流氓,她都記住了。」

  舒芬把咪咪拉到身邊:「咪咪,你媽媽不是壞人,媽媽到外面去學習,很快就會回來的。媽媽想你,叫婆婆給你帶鉛筆盒了。」

  咪咪看著鉛筆盒上的小花,咧開嘴笑了。

  「婆婆,你是解放軍嗎:」咪咪盯著舒芬帽字上的帽徽間。

  「是的。」舒芬點點頭。

  「解放軍不興騙人的,是嗎?」

  「是的。」

  「婆婆,你告訴媽媽,咪咪想她,叫她回來呀!」咪咪撲進舒芬的懷裡嗚嗚地哭著。舒芬摟著咪咪,想起了玉玉、彩彩和小楓。

  舒芬告辭出門時,喬小莉的愛人托她把一張咪咪和他的合影帶給喬小莉,他說:「你告訴她,她改,我等她。」

  有一股濃郁的清香從坡下涌過來,直撲進舒芬的鼻翼。隨即,便聽見淨玲塗塗的流水聲了。舒芬猛走了一陣下坡路,有些熱,口渴,坡下的野果林中有條清例的小溪吶。

  舒芬三腳兩步竄下坡,鑽進了交錯橫生的野果林,蹲在小溪旁的卵石上,雙手捧著溪水往臉上口中潑。

  溪水中有亮晶晶的星星,星星就捧在舒芬的手中。舒芬覺得小溪在心頭淌過去,心境漸漸地清涼了、透明了。

  舒芬暢快地喝了幾口亮晶晶的溪水,然後,就著溪水洗臉,抹頭髮。她的臉從前是光滑紅潤的,現在已經變得毛糙多皺了;她的頭髮從前又厚又黑又亮,現在呢,只剩下薄薄的一層,鬢角還出現了白髮。

  彩彩遇上不高興的事就愛發牢騷:「媽媽,你看看你自己吧,都成老太婆了。就為了那些勞教犯,你把你的青春都葬送在這裡,難道讓我也象你一樣嗎?」

  舒芬摸著臉煩和頭髮,她獻給青茅嶺的一切值不值得呢?舒芬回答不出,有時她會覺得很惆悵,有時,她又覺得很滿足。

  山谷中奔過來一股爽快的晚風,刷啦啦,揚起一陣密集的落葉,葉片鋪在小溪平滑的水面上,鋪在舒芬的頭和肩上。

  ……那羽狀披針形的是山核桃葉,那長橢圓狀的是板栗樹葉,那三角狀卵形的是山碴樹葉……舒芬竟有滋有味地辨賞起來。夜光下的小溪象銀緞子一般,小溪里的落葉象碎寶石一般,充溢著野果味的林子象童話世界一般……舒芬的心非常寧靜,就象高曠的夜空,就象悠遠的溪水。

  她靜靜地想:明天休息日,來采些野果給彩彩換口味,核桃、板栗、山植,都是補腎潤肺的佳品。

  彩彩,彩彩,媽媽真的老了,媽媽對自己已經沒有任何奢求。可是媽媽很幸福,因為媽媽有你們,還有寶寶呀!

  小溪從公路的石橋底下穿過。舒芬一步跨上了柏油的路面,總場部那簇燈光象水晶宮似地屹在不遠處了。

  「媽媽!」聲音粗而沉。

  舒芬嚇了一跳,她定睛一看,路旁楓楊樹後閃出個瘦高的身影,是小楓。

  「你在這裡?」舒芬吃了一驚。

  「打電話去分場,說你回家了,就上這兒等你。」小楓得了把平頂板刷頭,「我想問問,她的事,市局領導怎麼處理!」

  她是誰,舒芬心裡明白。

  「市局領導同意重新審理。」舒芬壓抑著對小楓稍稍的不滿,淡淡地說。

  「噢——,小楓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眼睛在夜色中顯得很亮,舒芬的心沉了沉。

  「媽,你回家吧,我走了。」彩彩回家做月子,小楓就到集體宿舍里打游擊。

  「等等」舒芬叫住他,口氣里隱隱透出心中的不快,難道你一與媽媽之間,除了仔賽西施」就沒有其他的言語了嗎2至少,舒芬以為,小楓應該間一下關於政策研究室調人的事,她在想如何把市局領導的意思婉言地告訴他,不要讓他受到過分的刺激。

  可是兒子卻壓根把那事忘了,「媽,有什麼話,明天說吧,明天場休,我回家陪著你,說一天話,好嗎!」他的情緒顯得焦灼、亢奮。

  舒芬征征地看著小楓。兒子跟年輕時的自己真象,衝動、熱情,勇於獻身。不過,當年自己進青茅嶺時,無優無慮,對生活充滿了美妙的憧憬;可小楓總是優心忡仲,眼窩深陷,眉間有深紋,仿佛心靈上壓著重負。舒芬想撫慰他,樓著他親熱一會,象小時候那樣。有一次,小楓發高燒,等媽媽回家。舒芬卻因處理工作,拂曉方歸。小楓跟她發脾氣:「你一點不喜歡我,你不是我的媽媽。」舒芬溫柔地把他攬在懷裡摟著哄著,那時的小楓多麼聽話呀。而眼前,兒子比自己高一個腦袋,寬肩方額,下巴上鬍鬚密層層的,她再也不能樓他哄他了。

  「你……:走吧!」舒芬含糊不清地說著,彩彩是媽媽的心頭肉,小楓是媽媽的希望呀。

  小楓朝舒芬眨了下眼,走了,腳步又急又沉,白樺樹般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舒芬依依地張望了一陣,轉身拐進一條細沙小道,她的家就在這條道盡頭的兩間平房裡。去年場部建了幢漂亮的新樓房,是舒芬向場黨委建議的,把它撥給青茅嶺的小學做校舍。舒芬動員彩彩到小學裡去做教師,彩彩不願意,舒芬沒說許多道理,只是求她:「不為別的,想想青茅嶺的第三代吧。」那時,彩彩肚子裡正懷著寶寶呢。

  寶寶,寶寶,你不會責怪外婆沒去探望你吧:

  細沙小道緩緩地打了個弧形的彎,舒芬抬頭便看見自家院子裡的那裸香椿樹了,在墨藍的夜一幕上,它的婀娜的剪影宛如一位綽約多姿的少女。舒芬聞到了椿芽的經久不衰的清香了。近年來,舒芬進城極少去老同事老同學家中拜訪,她不願意看他們坐在舒適的客廳中喝茶吸菸時那副自得自足的神態;不願意聽他們用同情甚至可憐的口氣問:「怎麼?你還住在原先的平房裡?嘖嘖,倘若當年不進山的話……」想到這些,舒芬心頭總翻騰起一種難言的不快。舒芬竭力把它們排遣開去,她猛猛地吸了一口混著椿芽香味的空氣,嘖嘖,你們有香椿樹嗎?你們能吃上剛摘下的嫩芽炒雞蛋嗎?舒芬笑自己怎麼變得和孩子般好勝。

  細細的晚風滴溜溜地在小道上奔過,香椿樹枝葉發出輕微的沙沙聲。舒芬聽來頗象彩彩撒嬌時的甜言蜜語。

  「彩彩,等急了吧了媽媽去看過寶寶了,寶寶睜開眼看著我笑,和你小時候一個樣。醫生說,沒幾天就可以出院了……」看見彩彩,第一句話就這麼說。

  舒芬急切地踏進院門,「彩彩……」

  院子裡黑幽幽的,靜悄悄的,沒有一絲亮光,沒有一息生氣。奇怪,彩彩難道睡著了?

  「彩彩——媽媽回來了生」舒芬抬高聲音叫著。

  房門被撞開,親家母沖了出來,緊緊拽住舒芬的手臂,那失神的眼珠定定地看著舒芬,嘴唇抖動著,抖動著。

  舒芬心裡別別一跳:出什麼事了:難道她已知道自己沒去看寶寶了舒芬想把一路上編好的話說出口,可是喉嚨乾燥得很,發不出聲。

  「寶寶,寶寶……救不醒了呀!」突然親家母嗓音嘶啞地嚎著,滾出了老淚。

  「你胡咒什麼!」舒芬覺得頭髮一陣發麻。

  「剛才……阿祥(女婿)打來長途電話……寶寶是傍晚的時候……咽氣的……」

  一霎間,舒芬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靈魂晃悠晃悠地飄出了身子。

  「寶——寶呵——」屋裡,傳出彩彩悲滄悽厲的哭喊,象一根針,刺進舒芬的心。

  舒芬沒有勇氣進屋見彩彩,她茫然地拖著軟綿綿的腿走到院子裡……寶寶怎麼能在傍晚的時候咽氣了呢?那一刻,林間不正飄著輝煌的落葉的彩雨嗎了那一刻,自己是惦著玉玉、彩彩、小楓,也惦著寶寶的呀!

  她竭力摹想著停止呼吸的寶寶該是什麼模樣?可是她眼前卻映出了玉玉臨死前的灰白的臉,臉上有兩彎妹長的眼睫……

  寶寶,寶寶,你狠狠地責怪外婆吧。

  風緊了一陣,香椿樹嘩嘩地落了滿地葉。舒芬望著遠處黑幢幢的山的剪影,心想,此刻林間又該_是落葉飛揚了,星光下的落葉閃閃爍爍,那景象一定非常奇特而神秘。落葉究竟有多少了一層一層,也許把大山都蓋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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