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06:32:15 作者: 王小鷹

  姐姐分明告訴妮圈,她的裁縫攤總是擺在幸福郵弄口面南的牆腳邊的。可是,當妮囡來到幸福郵弄口時,面南牆下已撐起一張天藍色的塑料篷,篷下支著一張裁衣板,站在裁衣板後面的是一位娃娃臉的小伙子,留一頭長鬢角的客發,穿一身化纖料卻做工考究的西裝,他雙臂交叉在胸前,眼睛裡含著挑戰的神氣對妮目嬉笑著。

  「會不會是個不懷好意的小流氓?!」妮固有點著慌,進不得,退不得,不知怎麼辦好。

  這時,帶彩色玻璃窗的屋子的大門咔吱一聲打開了,台階上站出個棉花團臉、梳老式巴巴頭的中年婦女,胳膊里挽著個裝滿長頸瓶、!」口瓶的大菜籃。她與妮固正打個照面,那盡永遠含著笑意的眼睛,勾起了妮固心底久久埋藏著的一種暖如春陽的溫情。

  「哎呀,這不是妮周嗎:」對方已經高聲地打起了招呼。

  「你是……大阿嬸呀!」妮囪哆哆嗦嗦地應淆,眼眶竟有點潮潤了。大阿嬸是康康的奶媽,在康康家待了近三十年呢!

  「怎麼幾年不見,妮固變得漂亮起來了!」大阿嬸五十幾的人了,喉嚨還蠻響亮,妮因又害羞又高興,偷偷地漂了一眼那幾扇鑲著彩色玻璃的窗口。以前,她曾經坐在那窗口下做功課,和康康耳鬢廝磨,浴在五顏六色的陽光里,大阿嬸每次都煮桂花赤豆湯,盛在細細的白瓷碗裡,端到他們面前,那味兒又甜又糯,妮固會喝得小鼻尖上冒汗。

  大阿嬸看看妮因身後的縫紉機,問:「妮固呀,你今天是來……?」

  妮固多希望自己還沒長大,仍舊斜背只小花布書包,掂起腳來批康康家的門鈴,然後由大阿嬸引著她走進那彩色玻璃窗的房間。

  「姐姐……生娃娃了……姆媽讓我替她……」妮囡用蚊子叫似的聲音說。

  「噢噢,你也是小裁縫,好好好,大阿嬸從小就看出你心靈手巧的。」大阿嬸哇啦哇啦地說著,動手要幫妮固擺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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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阿嬸,我的地方,……被人占了!」妮固不知所措地說。

  大阿嬸的眼珠往南牆腳斜了一下,拍拍厚篤篤的胸脯說:「不伯,我來轟走那隻小糊孫。」她咚咚地衝到那天藍色的塑料篷下,敲敲那裁衣板:「喂喂,小麼,你怎麼占了人家的地盤了讓開讓開,否則大阿嬸請你吃巴掌!」

  「嘻嘻嘻,大阿嬸,君子動嘴不動手呀。這地方面南,整天陽光暖烘烘,白白地空了三天,我看看實在捨不得,才搬過來的,嘻嘻……」小麼柔聲和氣,滿臉堆笑。

  「現在人家妹妹來了,你就該讓開呀!」

  「大阿嬸,那小姑娘可是你相中的媳婦!若是,我馬上讓開。」

  「少說屁話,你快搬板子拆篷子。」

  「這樣吧,大阿嬸,你讓她叫我聲大爹,我就讓……」

  「滾你這小湖場衛」大阿嬸被小麼胡攪蠻纏光火了,持將袖子要動手,被妮圈扯衣後襟制止了,妮囡心想:這三個月要和他日日相處,可得罪不起呀。

  「大阿嬸我就搭在北牆下吧。」妮固說。

  「也好也好,你站北牆下,大阿嬸在樓上開窗一探頭就望得見,照應起來還方便些。」大阿嬸白了一眼小麼,「哼,這回便宜你了,小湖琳!」

  大阿嬸特地跑上樓拿來塊塑料布,幫妮固在北牆下也撐了張篷子,然後才拎起菜籃,千叮囑萬叮囑說:「妮面,口渴了上樓來討茶水,中午困了到我房裡來躺一會,別客氣呀!」

  大阿嬸走過馬路去了,妮圈忽然想起了什麼,追上去,附在大阿嬸的耳邊說。「千萬……別告訴康康……我做裁縫的事……」

  大阿嬸眨巴了幾下小眼,仰起頭大聲笑了起來:「你們這些小丫頭,臉皮比豆腐皮還薄呀!做裁縫還不體面呀了總比我們家中那位少奶奶強多了……

  「誰……了」

  「康康的老婆呀又嘖嘖嘖……」大阿嬸搖著頭走了,那一連串的嘖嘖聲引得妮囪的思緒無邊無際地盤旋……

  康康的老婆了她是什麼模樣的了,好看嗎了待康康親熱嗎?妮因回到自家的裁縫攤上,站在那兒,一抬頭就能看見康康家彩色的窗!」,窗前橫著幾根梧桐樹淺灰的枝權。那彩窗下是不是仍放著張小圓桌?圓桌旁是不是仍放著坐上去會把整個身子都陷進去的沙發?康康睡的那張小鐵床一定換成大床了,大床仍放在門邊上嗎?這間總是充滿五顏六色陽光的房間,仍是那樣的一塵不染,光可鑑人嗎?

  「喂,站在馬路上想心思,還不如在家睡大覺呢!」

  妮固拾眼看,正碰上小麼譏笑的目光,小麼一面朝她擠眉弄眼,一面還在往布上畫粉線,他的裁衣板上已擺著一大溜衣料了。

  妮圈低下頭,把掛在頸上垂在胸前的軟皮尺往手指上繞來繞去。

  沒有人請妮圈裁衣,妮固悶悶不樂地坐在縫紉機旁,小麼不時地與顧客們嬉笑閒扯:

  「王大姐,這套西裝穿著滿意哦:一句話,以後你們家的衣服我包了。」

  「啥?工細貴?你到『新世界』服裝店去做做看,沒有二十元不要想進店門。」

  「哎呀,你是貴人福大氣量大,哪在乎這點點零頭料了二米半料做一套西裝,你打聽打聽,夠緊巴的了……」

  妮因聽著心煩,索性用雙手捂住耳朵。

  「妮固,你怎麼了了不舒服?」大阿嬸買了油鹽醬醋回來,撫著妮囡的額頭間。

  「沒啥沒啥。」妮固撐出笑臉說。

  「是沒有生意吧?莫性急,你初來乍到,人家不知道你的手藝如何嘛。大阿嬸替你拉點生意去。」

  「不要不要,大阿嬸……」

  「客氣啥呀!」我們家那位少奶奶,衣料成堆成堆地藏在箱子裡呢!

  大阿嬸興致勃勃地跑回去了,妮圈的心七上八落地折騰,真要替康康的老婆做衣服,可得使出全身解數才行。

  妮因聽得耳邊響起一聲惚哨,扭過頭,發現小麼不知什麼時候停下手中的活,站在她的身邊了。

  「你……?」妮固警惕地間。

  「頭次做生意,不容易吧?」小麼的娃娃臉上掛著滑稽的笑容,滴溜溜的眼在妮固臉上打轉,「你不能象只偎灶貓縮在篷子裡,站到街沿上去,吹喝呀。」

  「我……不!」妮圃搖搖頭。

  「我來教你。你看著。」小麼往馬路邊上一挺,朝著那些背挎包的往來行人嚷,「做衣裁衣嗎了來來來,中式西式、男女老少、式樣新穎、做工考究……」

  「唉呀,難聽死了!」

  「難聽?怎麼難聽了我這條嗓子當年還差點考上音樂學院呢!」小麼瀟灑地甩了下頭髮,「你坐著,一百天也沒人找你裁衣服。」小麼的口氣中明顯含著戲謔的威嚇。

  「我……不!」妮目固執地搖搖頭。

  「我給你出個主意,」小麼湊到妮固跟前,「我們倆聯合營業怎麼樣了我裁你做,鈔票對分。」

  「可是,」妮固後退了一步,「做衣功夫大呀!」

  「裁衣技術性強呀,線啦,拷邊啦,機油啦都由我供給,怎麼樣,」

  妮固心動了,只管悶頭踩縫紉機,多省心。只是不知道小麼這人的品行如何,姑娘與陌生小伙子交往,還得謹慎。她正猶豫間,大阿嬸又下樓來了。

  「去去去,小湖孫,不要七搭八搭。」大阿嬸操了一把小麼,「規規矩矩做生意去」

  小麼朝妮固擠了擠眼,回到天藍的篷下面去了。

  「妮因,要提防這隻小瑚孫,門檻精得不得了,替人做衣服,餘下的零頭料都不還,拼成娃娃衫,又去賣大價錢。」大阿嬸關照妮固。

  「嗯。」妮固點點頭。

  「妮圃呀,真真氣煞我了。」大阿嬸一拍手掌,吁吁地說,「我們家那位少奶奶不相信新來的裁縫,我嘴皮磨破了,她就是不肯把料子拿出來,哼,她的衣料都被蟲蛀了!」

  「大阿嬸,沒關係的,不做就不做……」妮固儘管心裡很失望,臉上還是勉強地笑著。

  「嘿嘿,妮因,你就先替我做條褲子吧,」大阿嬸從大襟衫下取出一塊灰的卡料子,「做好了,我天天穿著滿弄堂轉,替你揚揚名聲。」

  那股暖如春陽的溫情又在妮圈胸口一拱一拱的了。她仔仔細細地替大阿嬸量了褲腰、褲腿、褲長的尺寸,暗暗發誓,一定要做一條最挺括的褲子,讓大阿嬸穿著也神氣起來。量好尺寸,大阿嬸摸出兩元錢塞到妮固手中,妮固象觸著火般地縮回手,連連說:「不要不要,大阿嬸,我應該替你做的呀!」

  「哪裡話,大阿嬸錢雖不多,都是憑勞動掙來的,用起來暢快,快收下,你也是憑勞動掙錢呀。」

  「不不不……」妮囡憋得臉通紅,死活不肯收錢,兩人推來推去地不相上下。

  「嘔嘟!」彩色的玻璃窗被重重地推開了。

  「大——阿——嬸——怎麼垃圾倒了這麼長時間呀!」因哭了,要吃牛奶,奶瓶都沒煮過……」聲音又尖又嘮,象一根絲線在空中飄。

  「妮圈,我走了,有什麼事上樓來找我。」大阿嬸把錢往縫紉機上一丟,匆匆回家去了。

  彩窗砰地關上了。妮固只覺得那張臉很白,象蛋糕上的鮮奶油。妮囡不由得摸摸自己的臉頰,她的皮膚是黃黃的,如果睡覺睡得安穩,兩頰和額頭會泛出一種光彩,象抹了一層淡金。

  妮固覺得腦袋有些沉甸甸的,抬不起來,仿佛有什麼重負壓在頭頂上。妮因心裡清楚,那重負就是康康家的鑲著彩色玻璃的窗口。

  「喂,想好了沒有,聯合裁縫攤,千不千!」小麼又挨到妮圈身邊來了,用充滿誘惑力的聲音間她。

  「我……不!」妮因很輕很輕地吐出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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