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06:32:18
作者: 王小鷹
這個上午是妮固有生以來最難熬的時光。她的眼睛不能往正前方平視,因為她討厭遇到小麼那娜愉的目光;她也不能抬頭望望透明的藍天,因為她害怕看見那兩扇充滿誘惑力的彩窗。她的視力範圍只限於自己腳尖以外二米左右的空間。時間長了,她覺得後頸酸麻,胸口悶得慌,她真想摔下縫紉攤跑回家,蒙在被子裡猛哭一陣,她暗暗詛咒著明天,鬼才到這地方來呢!
她猛抬頭,大阿嬸晾出了滿滿兩竹竿衣服,那是些什麼衣服呀!那種散花的、抽象花的尼龍絛綸的布料,是妮回從未看到過的,那種長裙短衣的式樣也是妮囡從未看到過的,妮圃的眼睛在那兩竹竿衣服上慢慢地移動著,嘴裡不由得「喲——嘖嘖」地發出低低的嘆息。
「喂,看痴了,當心別讓眼珠子落下來!」小麼大聲地說。
妮目不好意思地收回目光,垂下眼帘。
「眼饞嗎:也去找個國外有親戚的丈夫!」小麼長長地打了個嗯哨。
妮圈翻了他一個白眼。
小麼卻放下大剪刀,甩著手走過來了,「喂,別稀罕那幾件,洋裝,我能設計出比它們漂亮十倍的!咱倆配合,我裁你做,干不干?」
妮固看看他,他臉上竟然顯露出很認真的神色。妮固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說:「我……不:」
小麼很失望,想打惚哨,吹岔了氣。
妮因的裁縫攤前終於來了第一位顧客,她就是康康的老婆。
康康的老婆真漂亮,她的烏黑的髻發襯著雪白的臉,她的鮮紅的織錦緞駝毛襖卡著細柔的腰肢,她象珍珠瑪瑙般地光彩鑒人里她站在妮固面前,令妮固不敢抬眼皮,不敢喘大氣。
「喂,你是新來的小裁縫嗎,」聲音象糯米糖似的甜膩。
妮囡微微點了點下頭。
「聽大阿嬸說你手藝不錯,跟錦江飯店的一級裁縫師傅學了半年,是嗎?」
乖乖,大阿嬸竟為妮囡編造了如此光輝的歷史,妮囡慌得不置可否地動了動腦袋。
「唉呀,你到底想不想做生意?」「你你你……做什麼衣服呀:」妮固結結巴巴地間。
「嗒,替我把這條褲子的褲腿改改小,」康康老婆把一條細格子薄花呢的喇叭褲攤在妮固面前,「如今又時興小褲腿了。」
「嗯。」妮囡小心翼翼地替她量了尺寸。
「你可要仔細著點,這料子是國外帶來的,做壞了,賠都無法賠。」
「嗯」
「什麼時候改好?」
「明……明天!」
「工資多少?」
「一塊半。」
「哦喲——這麼貴呀!不就改改褲腿嗎?頂多一塊錢了。」
「改褲腿也要全部拆開重裁重做的,否則穿著不服貼。」妮固說。
「一塊錢,做唯!」象最後通牌。
我……不!」妮目斷然不敢改動姐姐定下的價格。
「嘖嘖嘖,你們這種人,本事阮啥啥,只知道在錢眼裡打轉,算了,我不改了!」康康老婆把褲子往胳肢窩下一夾,哼了一聲,「要不是大阿嬸橫說你心好豎說你可憐,我哪會找你改褲子呀!」
「你……!」妮固又羞又氣,嘴唇直哆嗦。
小麼看不下去了,走過來,攔著康康老婆說:「同志,你人打扮得挺摩登,話說得可真不漂亮,你不鑽錢眼轉,就多付五角錢嘛,怎麼就捨不得啦?」
「誰要你多管閒事!她是你什麼人啦?要你急得這樣!」
「這就叫做『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你懂唯,」
「哼,hoodlum(流氓)bad girl(不正經的女子)!」康康者婆斜眼掃了妮因和小麼一圈,扭頭就走,高跟鞋在水泥地上敲出嗒嗒嗒的聲音,象一滴滴冰水點在妮因心上。
小麼追上幾步,衝著她的背影喊。「穿幾件洋裝,葬幾句洋屁,有什麼了不起:Shame on you(不知羞恥)get outof here(快滾吧)上」
小麼迴轉身,看見妮目在抹眼淚,他趕緊安慰她:「哭什麼?眼淚太不值錢了!你看看,蠻好的大晴天,為啥要落雨點呢:我可沒帶傘呀:」他原本想挺溫柔地說幾句的,可是話一出口就變成這樣了,他有點惱恨自己。
妮因倒被他引得破涕為笑了。
「你呀,堂堂正正地來做生意,為啥畏畏縮縮地抬不起頭?人家看你這模樣,誰還敢找你做衣服了精神點,自傲點,特別是對剛才那位少奶奶,她瞧不起我們,我還瞧不上她呢!」
妮固蠻有興致地聽著,她覺得他的話很入耳,漸漸在心理上解除了對他的警戒。
小麼越說越來勁了:「我本來也沒想到來做裁縫的,中學畢業,拚命補外語,想去考外語學院,可是人家說我讀起外語來寧波口音太重,『寧波外語』,沒出息。後來,又找了個音樂學院的教師學著吊嗓子,吊了半年,仍舊象只公鴨叫,又作罷。最後才學了裁剪縫紉,學學倒蠻有勁,就幹上了。人嘛,各有所長,各有各值得驕傲的地方,何必妄自菲薄呢了!」
妮因很誠心地點了點頭,她覺得胸口氣順得多了。
「喂,你真的跟錦江一級裁縫學過了」
「沒,沒有的事哪!」妮固漲紅了臉。
「嘻嘻,我還想討教點先進技術呢!」小麼揮揮手,又問,「你今天沒做成什麼生意吧!」
「沒……」妮囡摸摸口袋裡大阿嬸塞的兩元錢。
「不要著急,頭天開張嘛。我收了不少活,讓給你幾件吧,咯嗒,都已裁好,你拿去做,做工歸你的!」小麼挺大方地把幾塊裁好的衣料攬在妮圓的縫紉機上。
妮因壓根兒忘記了大阿嬸的囑咐,感激地接受了小麼的「饋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