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2024-10-04 06:32:09 作者: 王小鷹

  x月x日 星期天 小雨

  阿娘托弄堂里的人給大姑媽寫了信,今天一早,大姑媽來接阿娘到她那兒去住了。大姑媽家房子很小,兩個表哥哥都長得又高又大,阿娘去了,他們只好打地鋪。媽媽拖住阿娘,叫她別去,媽媽簡直在求阿娘了,可是阿娘還是隨大姑媽去了。小姑媽說:「隨她去,你們等著吧住幾天,她會回來的。」下午,姆媽叫小姑媽給阿娘送去薄被子,大姑媽家人多,媽媽怕阿娘去了,棉花胎兜不轉了。平時,媽媽總是把最新最軟的棉花胎給阿娘翻被子的。

  阿娘,我真不懂,媽媽什麼地方待錯你丫你為什麼不願意和我們一起生活呢?

  ——蔚蔚日記

  X月X日 星期四 多雲

  媽媽剛告訴我,星期六(也就是後天),要帶我到紹興去給爸爸掃墓,我真激動得上課也沒有心思了,物理課小測驗,我竟會漏做一道題,這下連80分都得不到了,但我原諒了自己,因為這是為了見爸爸而太興奮的緣故。我老是覺得爸爸會在紹興郊外那座美麗的小山上等我,他還會把我舉起來,馱在他的肩上嗎?爸爸,我現在已經長得快和媽媽一般高了呀。

  我很清楚地記得三年前我和媽媽去紹興的情景。我們乘的就是魯迅在《故鄉》中描寫的那種烏篷船,又窄又長,漂在水上很象一隻蜻蜓。我從來沒見過那麼漂亮的水,上海黃浦江的水是黑的,紹興的水是豆青色的,很純淨,悠悠蕩蕩地晃著,象要把我們的小船晃到天上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漂亮的山,上海長風公園的鐵臂山我都爬膩了,紹興的山是翠綠色的,很透明,風兒在樹葉間絮絮地吹,使我聯想起許多發生在山裡的神奇故事。看了那樣美麗的水和美麗的山,我為爸爸傷心的疼痛慢慢地減輕了許多,因為我想爸爸能住在那兒倒是蠻快活的,遺憾的只是和我們離的太遠。

  我多麼想再去看看那山那水,看看和樹葉呀花呀躺在一起的爸爸的墓碑。樹葉落了又長,花兒開了又謝,那麼墓碑呢?它會怎麼樣呢?

  可是,我現在突然決定不跟媽媽去紹興了。

  吃晚飯前,媽媽對我剖露真情:去紹興的票是那位陳叔叔買的,陳叔叔要和我們一起去看爸爸的墓!

  

  阿娘不在,是媽媽燒的菜,我最愛吃媽媽燒的菜,可是,今天我只吃了小半碗飯。我騙媽媽說是肚子痛,我不願意讓媽媽看出我的不高興。曉岱叔叔說,我已經長大了,要懂得愛護媽媽,體貼媽媽。我只是有點氣那位陳叔叔,他為什麼偏要和我們一起去看爸爸的墓?爸爸是我的爸爸呀!我要見著那位陳叔叔,任他怎樣待我好(他一定會待我好的。聽周小英說,許多人的後爹後娘在結婚前總是對孩子很好的,以後嘛,就不一定啦),我在他面前是裝不出笑臉的,那樣媽媽就一定會不高興的。為了不惹媽媽不高興,為了讓媽媽真正地出去散散心(媽媽最近在家真是憋氣死了),我決定放棄探望爸爸的機會了。

  爸爸,你能原諒我的行為嗎?你不會責怪我不想念你的吧?我在心裡為你祝福了,願爸爸在美麗的山裡安寧、快活!

  媽媽,你不要怨我不陪你一塊去呀,你不要說我心眼小、主意大呀里我在這裡為你祝福了,願媽媽這次出去能掃除煩悶,尋到幸福!

  對了,我應該給媽媽寫一封信!

  ——蔚蔚日記

  她又坐在那張顏色發黑,動一動就會吱咔吱咔作響的藤椅上了。

  曉岱從墨水瓶、筆筒、稿紙和書本中找出了那隻無蓋的、畫著對墨蝦的景德鎮瓷杯,到過道里的水龍頭下去沖洗。水聲嘩嘩地傳進她的耳朵,使她的心象是塊任水漂浮的木片,胡亂地搖晃起來。

  今天下班後她去農副業自由市場兜了一圈,買了兩斤雞蛋,準備煮成醬油蛋,好在去紹興的長途旅遊車上吃。回家稍晚了,幼君正象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

  蔚蔚還沒有回家!

  邵心如有點擔心蔚蔚,要去學校看看,被幼君攔住了,「嫂子,剛才曉岱打電話來,你不在,我去聽了,他說有要緊事找你,要你去他家。」

  「什麼事,」她很奇怪。

  「哎呀,人家又不肯跟我說,你快點去吧,也許也許……,幼君臉紅紅地發著光采。

  「好吧。」她懂小姑的意思了,想起自己應允她的事,遲早得去找曉岱說的。於是便胡亂吃了點麵條,叮囑好幼君,要她到學校去接蔚蔚,然後,急匆匆地趕到曉岱家裡。

  他究竟要告訴自己什麼要事呢:

  氣心如姐,喝茶喝茶。」曉岱端著濕誰誰的茶杯遞給她,然後又坐到那被褥凌亂的床上。

  「找我什麼事」她問。

  「急什麼,喝了茶,歇口氣。」他笑嘻嘻地看著她。

  從來沒見他這般吞吞吐吐的,也許,不好意思了那麼,由我先說吧!她想著,環顧了他亂七八糟的房間:「曉岱,你該找個人來管管你的生活了。」

  「我的生活為什麼要別人來管?」

  「我是說,你該找對象、結婚、成家……」

  曉岱笑了,笑得無憂無慮:「心如姐,我們相識已久,你今天才想起關心我的生活呀!」

  邵心如臉微微地紅了:「怎麼,你不願意?」

  「哪裡的話,你是大姐嘛。」

  「好,那你對我說實話,你理想中的愛人是什麼樣的!」

  「不知道。」曉岱想了想,搖搖頭。

  「你的條件,譬如,相貌、學歷、家庭、工作等等。」

  「不知道。」曉岱又搖搖頭。

  「你別跟我耍油條,也許,你已經有了?」

  「心如姐,我從來不瞞你的。我總覺得,在沒碰到你愛的人以前,最好不要想得太具體,而且,也不可能想得很具體,已經很具體了,不就有這個人了嗎?」

  邵心如沉吟了,她承認他說的有道理,可是,倒使自己難開口了。

  「心如姐,我想,你一定是想給我介紹朋友,是嗎?」

  她笑了,笑他的聰敏。

  「是你家的幼君,對嗎?」

  她漂了他一眼,鬼精靈!「嗯,你給我的信中好象提起過她,你說她很可愛,不是嗎?」

  「是的,不過我覺得蔚蔚也很可愛,你,也很可愛呀。」

  「我覺得你倆,挺配對。無論從外貌還是家庭來說,都相稱。她對你,印象很好,主要看你的態度了,你說呢:

  「心如姐,你不是個稱職的紅娘,說話太乾巴巴,沒有煽動力。」

  「說正經事,你願意和她……嗎:」

  「不知道。」曉岱收斂笑,搖搖頭。

  「你喜不喜歡她?」

  「不知道。我的頭腦里東西塞得太滿了,要再存進一個人,實在很不容易,這個人得要有很大的本事吶!」他又嘿嘿地笑出聲,「心如姐,聽其自然,誰有本事鑽到我心裡,我決不拒絕。」

  邵心如無可奈何地苦笑笑,她摸不透他的心思,十分遺憾。

  「喂,你和那位陳兄,到底怎麼了!」他開始「反攻」了。

  「不知道。」她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你不知道我知道,你們相約星期六,也就是後天,去紹興,是嗎?」

  「他告訴你了了」邵心如心中疑惑。

  「他托我轉給你一封信,是封了口的。他說一定要在星期六前交給你。」曉岱從他滿是信件的抽屜里翻了半天,抽出一隻很大的信封,「咯,你快看吧,是秘密話呢。」

  小邵:

  身體好嗎?你總是太夜弱,令人常念念。

  自從上次我們分手後,我幾天來一直在反覆思考我們倆的……關係問題,想得頭生痛,我本來就有些禿頂,這兩天可能更禿了。(原來,他也會說玩笑話的。邵心如看到這兒想。)

  坦白地說,我是喜歡你的。和你接觸了這麼些日子,我愈來愈敬佩你的感情的真摯和深沉,你對你已故丈夫的深情常常使我羨慕之極。我知道,這片深情充溢著你的心胸,而我,自知是沒有理由和資格來分享這珍貴的感情的,至少,目前是這樣。(邵心如深深地感激他。)

  我無意中買了去紹興的車票,想不到竟觸動了你的痛處。我怎麼能夠和你一塊兒站到他的墓前去呢?那裡,是一片只有你和你女兒才能踏入的純潔的天地。我決不應該去驚擾他的在天之靈的,所以,我決定不和你們一起去紹興了。車票,可以退掉一張的,你帶著蔚蔚一路上要注意安全。可以代我在他墓前獻上一束野花嗎了作為一個你們的真誠的朋友。(謝謝)

  是朋友!我想,為什麼人與人之間非要是結合成家庭了才能相親相愛呢?我們象朋友般地交往了,你給我寂類的生活帶來了寧靜的歡樂,就象一片荒灘上忽然湧來一股清泉,冒出一棵小樹。

  我很願意永遠是你的朋友,你呢了(我很願意!邵心如恨不得立刻告訴他。)握手!

  陳天俊

  x月x日

  邵心如把陳天俊的信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象嚼青橄欖,越嚼越有味。他的信一點不象他的人相、說話和舉動,字裡行間充滿了詩韻和感情!邵心如被他的坦率和誠意激動得淚光點點,臉煩徘紅,想說什麼,卻無法找到適當的詞句。

  「心如姐……!」曉岱探詢地問。

  她把信遞給了他。

  曉岱默默地看了,猛然一拍掌,大聲說:「陳兄乃真君子也,他是值得愛的,心如姐,你說呢?」

  邵心如想了一會,緩緩地回答:「不知道……」

  愛情,常常是在人們不知道的時候產生的,就象春天,總是不知不覺地來到了。

  邵心如剛跳下15路電車,就看見幼君,她站在弄堂口,頭頸伸得很長,東張西望的。

  「幼君——」

  「嫂子裡」幼君啪啦啪啦跑到邵心如跟前,吁了口氣,「哦喲,你總算回來了!我簡直等得絕望了,起碼過了三十部電車,你再不回來,我就要報公安局了。」

  「這麼急!其實,才九點多呢。」

  幼君勾住她的手臂,貼著她的耳朵氣喘喘地間:「嫂子,你快告訴我嘛,他說了什麼呀?」

  邵心如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好嫂子,你還賣關子呀?人家心都快縮成團了。你,跟他說了……我嗎?」

  「嗯,我間他了……」

  「他……什麼意見了」幼君聲音在發抖。

  「他說,他說……」邵心如想編句什麼話,實在編不出,只好直說:「他說,不知道。」

  幼君猛地收住腳步:「嫂子,這是什麼意思?」

  邵心如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

  幼君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豐滿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眼瞪得很大,直盯著黑黑的弄堂深處。

  「幼君,你,你怎麼了?」

  幼君突然撲到邵心如肩上,哇地哭了起來。

  「幼君,幼君,別哭,夜深了,全弄堂都會聽到的,別哭呀。」

  幼君把淚和鼻涕塗了邵心如一肩脾,好長時間才緩過氣來,抽泣著說:「嫂子,你別瞞我,我知道,他不喜歡我……」

  「不不,他真的沒有這樣說,我發誓。」

  「他肯定不會喜歡我的,他不是那種只重外貌的人,要不,我哪能那樣……喜歡他呢了可我實在配不上他。」幼君說著淚又淌出來了。

  邵心如從來沒見幼君這樣真情地對待一個男子,所以她真心地為小姑難過起來,她摟著她的肩勸慰她:「幼君,幼君,只要你心堅意誠,並不是沒有希望的呀。」她詳細複述了曉岱的每句話。幼君漸漸止住了哭泣,她的含著淚的眼睛裡閃起了兩顆光斑,很象兩顆星。

  她們走到家門口,邵心如這才發現窗口都是暗的。

  「蔚蔚已經睡了嗎了」她隨口間著。

  「哎呀!我忘了告訴你了!」幼君狠狠擂了擂自己的腦袋,「嫂子,蔚蔚沒有回家!」

  邵心如一腳踏空,差點從門階上摔下來。

  「蔚蔚,她,她出什麼事了!」她一把捏住幼君的手臂,掐得幼君痛得咧了咧嘴。

  「嫂子,是這樣的,我去學校找蔚蔚,老師說,她們早放學了。我沿路找,都不見人影。回家來急得沒法子,有一個扎小辮子的女孩子來敲門,她說她是蔚蔚的同學,蔚蔚就住在她家,她帶來了一封蔚蔚給你的信……」

  信了怎麼又是信了「蔚蔚的信呢?」

  「我放在你的床頭柜上了。」

  邵心如三步並兩步地奔進自己房中,看見櫃頭上攤著一張練習簿上撕下的紙。

  「蔚蔚——」她一把抓起了它。

  媽媽:

  首先請你不要著急,不要生氣,定定心,看我的信,好嗎?

  媽媽,我愛爸爸,也愛你。因為愛爸爸,所以我很想到紹興去掃爸爸的墓;因為愛你,所以我不想跟著你和陳叔叔到紹興去。我矛盾了好久,終於選擇了後者,不去紹興了,因為我更加地愛你呀!

  媽媽,你不要不高興,其實我早就知道你和陳叔叔的事了,這是媽媽你應該得到的幸福,媽媽你千萬不要因為我而有什麼顧慮呀。只要媽媽高興,我就很高興了。

  我怕你不肯讓我一個人留下,那樣就妨礙了你和陳叔叔了,所以我這兩天就住到周小英家裡去了。周小英有一間有己的小房間,我就和她睡一張床,很好。

  媽媽,我已經快十五歲了,都已經到了打入團報告的年齡,你千萬別為我擔心。

  祝媽媽旅遊愉快,千萬代我在爸爸墓前獻一束野花,最好是白的茶花,媽媽,那山上不都是茶樹嗎?

  媽媽回來的時候,我在車站上接你。

  蔚蔚草於

  x月x日

  邵心如把臉埋在女兒的信紙中,她聞到女兒身上那股甜甜的氣味了,眼淚止不住地湧出眼眶。「嫂子,你別哭,不要難過呀。分幼君在一旁勸道。邵心如搖搖頭。「我不難過,我一點不難過,我只是……」

  淚珠成串成串地往下掉。她真的一點不難過,她只是覺得感情的泉不知在哪處被捅了一個口子,於是全部的水都擠到這口子邊來了,擋也擋不住,一瀉千里地流呀流呀。

  她哭了很長很長時間,然後她抹淨了淚,披上件外衣,下樓了。

  「嫂子,你到哪幾去?」幼君追到樓梯口間。

  「我去把蔚蔚接回來!」

  「嫂子,等等我,我陪你一起去。」

  她們急急地走著,馬路上閱寂無人,只聽到她們倆嗒嗒嗒的腳步聲。

  「嫂子,沒車子了,周小英家你認識嗎?別摸錯路。」

  邵心如不應聲,她在想:今天晚上無論如何要把蔚蔚接回家!明天上午請半天事假,去堯禹大姐家接婆婆。後天,她要帶著女兒和婆婆一起去紹興,去爬那座山,去找堯禹的墓碑。

  風吹過,撩起路邊的柳枝往她的臉上拂,柳條上那鼓囊囊的芽苞不知什麼時候都已經長成細細的葉片了,因此柳枝變得很柔軟,拂在臉上,痒痒的,同時有一股枝葉的清香撲進鼻腔,在胸口漫溢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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