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2024-10-04 06:32:04 作者: 王小鷹

  邵心如走進弄堂,沒有朝自家屋子的窗口看,也沒有收緩腳步,她已經豁出去了。她估計婆婆一定會等著她回家的,要罵要打,都由著婆婆,只是自己的生活要由著自己了。

  她踏上樓梯,覺得有一種異樣的寂靜圍上來。

  「蔚蔚!」她叫。

  

  蔚蔚是從亭子間走出來的。「媽媽,你巳經回來了金剛才,剛才,阿娘吵著要跳樓,又要撞牆,我和小姑媽硬拉著她躺下了。」

  邵心如一個愣征,急忙朝亭子間走去。

  「嫂子,你別進去,姆媽是瞎胡鬧,她哪裡真捨得去死呢。」幼君擋在門口說,「你進去了,她准得又尋著你鬧。」

  「我要進去,我哪能不去看看她呢!」邵心如輕輕撥開小姑,「你放心,她鬧,我不跟她鬧,我跟她剖解剖解情理。」

  亭子間裡只點著十六瓦的小日光燈,婆婆躺在床上,蓋著被子,只有紙一樣薄薄的一層,她的眼和嘴都緊緊地閉著,形成三角形的三隻癟洞,而鼻子卻可怕地隆起,顯得尖削。

  「姆媽,你為什麼要想不開呢了姆媽Z」邵心如坐在婆婆身邊,輕輕地叫喚。

  婆婆不作聲,過一會,有一顆混濁的淚從她的眼皮下滲出來,很沉重地掉在枕頭上。

  「姆媽,我們倆還是都把心裡話說說透吧,姆媽,尋死覓活的,太傷身子呀!」

  「是你!就是你!你逼我、望我早死呀!」婆婆開腔了,依然閉著眼。

  「姆媽,這話我可擔當不起,我哪能望你早死呢?這世上,我只有這幾個親人了!」

  婆婆喇地睜開眼,她耳朵一點都不背,她聽出媳婦的話音不象往常那樣膽怯而模糊,雖然還是很溫順、柔和,可是非常鎮定而清晰了。這變化使她有些吃驚,所以她用很嚴厲的口吻說:「你到弄堂里去聽聽,滿城風雨呀:都指著我的背脊說我的媳婦如何如何不規矩,你叫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放?」

  「姆媽,」邵心如氣得渾身發抖,「你的媳婦千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我人正不伯影子歪,姆媽,明天我陪你到弄堂里,找那些點戮你背脊的人說個明白。」

  婆婆喘息了半天,又閉上了眼,冷冷地間:「這麼說,你是真要帶個男人到這屋裡來了?」

  「姆媽,我想跟你商量商量……」

  「有什麼好商量的,你就是望我早死呀?」

  「姆媽,你別冤人哪!」

  「你讓我天天看著你和那個男人進進出出,你叫我怎麼不時時想起我的堯禹川你可以忘記堯禹,我哪能忘得脫!」婆婆說著嚎陶大哭起來,邊哭邊用手擂著床叫著:「堯禹呀擴我的兒呀,你為什麼走的那麼早呀了讓我跟了你一起去吧……」

  持在廚房裡的幼君和蔚蔚都跑進來了,蔚蔚不明白怎麼回事,看見阿娘哭爸爸,也傷心地哭起來。幼君氣惱地說:「哭哭哭,再哭哥哥也聽不到了!姆媽,你看看你成啥樣子,簡直象古戲裡劉蘭芝的婆婆。

  「你這死丫頭,我不都是為了你?」

  「誰要你管我啦?誰要你管我啦?」幼君急得直垛腳,她為母親的自私而無地自容。

  「死丫頭無良心,堯禹呀,你不該攬下姆媽受這份氣呀……」

  邵心如似萬箭穿心!她實在不理解婆婆,說她封建她可是十二萬分地開通,竟會逼媳婦嫁到外國去!說她開通她又十二萬分地守舊,媳婦要改嫁,她就以死相威嚇!人格和感倩遭到無情的蹂瞞,邵心如反倒堅強起來了,她竟然一滴淚都不流,她咬著牙咽下怒氣,痛苦地對婆婆叫了聲:「姆媽——你以為,要忘掉一個人是那麼輕而易舉的嗎?你以為,感情就是那麼不值錢嗎?你錯了,完完全全地錯了!」

  邵心如絕望地離開了婆婆,回到自己房中,她痴呆呆地對著堯禹的照片,站了許久許久。堯禹的眼睛象兩漲明靜的湖水,那裡,是她的小舟得以憩息的港灣,她想躺下了,靠在堯禹的胸脯上,頭枕著他的肩,真舒服,什麼也不用想了……

  「媽媽,媽媽!」蔚蔚用力推著她的肩膀。

  她睜開眼,看見蔚蔚身旁站著曉岱,象是從地里突然鑽出來的!

  「呵——你?你怎麼會來的?」她忽然覺得繃緊的全部神經一下子癱了下來。

  「我來得太晚了,是不是?沒辦法,論文正在衝刺階段。」曉岱對著蔚蔚擠了擠眼睛。

  「其實,你很忙,寫了回信就夠了,實在是……」她軟軟地坐到沙發上,用手撐住了腦袋,「我很好,我覺得對自己很有信心。」她心裡卻在說:「你來了,太好了,我一直在盼著你來的呀!」

  「我頭一次看見媽媽這麼理直氣壯地跟阿娘講話,早知道媽媽這麼能幹,我也不會向曉岱叔叔討救兵了。」蔚蔚自己泄密了,吐了下舌頭。

  「這麼說,我不應該來的了。」曉岱笑了。

  「不不不,你太壞了,還說是我們的老朋友呢,只想你的論文,早把我們忘了!」蔚蔚撲上去勾住了曉岱的胳膊,幾乎把她全身的重量都吊在那隻胳膊上了。

  「蔚蔚,讓曉岱叔叔坐下。倒茶、拿糖……」邵心如其實和女兒一樣地興奮。她在曉岱對面坐下,看著曉岱的眼睛,那裡面充滿了希望、勇氣、不屈不撓的進取心,她需要這些東西,她需要曉岱,曉岱是她在艱難地掙脫自己心靈霧障過程中的一把槳、一張帆、一道扶欄、一根撐杆。

  樓梯上忽然人聲喧譁:

  「姆媽,你別上去—」幼君驚慌的呼叫。

  「放開我,讓我去找他算帳!」

  「姆媽,求求你,別鬧得太丟人……」

  「放開我,你這死丫頭……」

  房門砰地被撞開,婆婆跌跌撞撞地走進來。

  「姆媽,你怎麼了?」邵心如慌忙迎上去。

  「伯母」曉岱很有禮貌地站起來。

  婆婆推開拖住她的幼君,徑直走到曉岱面前,「曉岱,我求你了,別再來找阿如,別再來我們家搗亂了……」

  「阿娘,曉岱叔叔是我的客人。」蔚蔚大聲宣布,還要說什麼,被曉岱制止了。

  「伯母,坐下,有話慢慢說。」曉岱彬彬有禮。

  「我命苦,年輕輕守寡,兒子又早喪……」

  「伯母,你福氣挺好,媳婦女兒都很孝順。」

  「可你為什麼要挑唆阿如拆散這個家呢?我這把老骨頭往哪丟呀!」婆婆說著又抹起眼淚來。

  「姆媽,我怎麼會拆散這個家了我會侍奉你一輩子的呀!」召卜心如心酸地說。

  「可你叫我和另外一個陌生男人住在一幢屋裡,天天觸我神經,天天叫我想起堯禹,我怎麼受得了了你是存心要逼死我吧!」

  「姆媽,你簡直蠻橫不講理!」幼君一急就跺腳。

  「伯母,你的意思呢?是不是讓心如姐和你一樣守一輩子寡?你是疼她的,你真忍心嗎?」

  「誰不讓她嫁人啦?她要嫁,就嫁得遠一點!」

  「那麼,是你想拆散這個家了,伯母工」曉岱心平氣和地反間。

  婆婆一下子語塞了,片刻,臉漲得通紅,吭詠吭詠咳著,伸出瘦嶙嶙的手指著房門:「你走,我們家待不起你這樣的貴客,你走……」又吭味味地咳起來。

  「姆媽,你瘋啦了」幼君面孔煞白地制止母親。

  「偏不走,偏不走!」蔚蔚一步跳到曉岱面前。

  曉岱站起來了,「伯母,你早些休息吧,我是該回去了。」

  「你別在意呀——」幼君攔住他,蔚蔚捉住了他的衣襟。

  「蔚蔚,」邵心如輕輕扳開女兒的手,她此刻真盼曉岱快走,曉岱是千大事情的,他犯不著為了她來受婆婆的縫暇氣!

  「蔚蔚,再見。」

  「曉岱叔叔以後還會來的。」

  「真的嗎?」蔚蔚懇求地看著曉岱。

  「當然!」曉岱爽快地回答,拍拍蔚蔚的腦袋。

  「我送送你……」邵心如遲疑地說。

  「不,不用了。」曉岱輕快地踏下了樓梯。蹋蹋蹋蹋,腳步聲遠去了……

  忽然,幼君跳了起來,衝下樓梯。

  「幼君——你……?」邵心如叫她。

  「我……替你送送曉岱」幼君的吉音隨身影一起消失了。

  「這個賤丫頭」婆婆氣味味地罵著,實在吃不消了,膝蓋一軟,癱在地上。邵心如衝上去抱住了她。「姆媽,回房去,躺著……」

  蔚蔚去睡覺了。邵心如守在婆婆身邊,此刻的婆婆無聲無息地躺著,瘦小得如一顆桃子核,無力而且可憐。

  窗外,是月光、樹影,風聲、蟲鳴……」

  「嫂子!」

  邵心如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伏在桌子上睡著了,睡得很沉很死。是小姑把自己搖醒的。小姑的臉貼在自己額上,很燙。

  「噓,別吵醒姆媽,我們上廚房裡去講話。」

  「嫂子……」幼君與邵心如隔桌相對。幼君打量著嫂子削瘦的臉、墨黑的眼圈,內疚地說:「嫂子,這幾天你可是活受罪了,都怪姆媽……」

  「不不,怪我,只怪我自己……」

  「嫂子,你不要自踐自踏了,你有什麼錯。都怪姆媽太自私,」幼君咽了下口水,吃力地說;「姆媽是太卑鄙了,她是想讓你走了,房間讓給我……嫂子,這可是她自己在瞎想,我可一點沒有這種打算的呀!」

  「幼君,做母親的疼女兒,我懂。」

  對她嚼舌根,說什麼:堯禹娘,你真作孽,在媳婦屋檐下吃口飯,這飯不好咽呀!你看刺人不刺人了姆媽常跟我嘆苦經,以前哥哥在,她是吃兒子的飯;哥哥沒了,她吃媳婦的飯,已經不好過了;倘若你嫁了人,她就是個外人了,她覺得沒有顏面過下去了。所以才……」

  「哦——」邵心如沒想到原來婆婆也承受著偌大的精神重壓,心中陡然湧起同病相憐的溫情,她恨那些世俗的流言蜚語侵蝕了多少人的靈魂,她愈發覺得一定要掙脫那張無形的網,而且,要和婆婆一塊兒……她急切地抓住幼君的手說:「幼君,幼君,去對姆媽說,她為什麼要想得這麼多?不管怎麼樣,我們是一家人了,永遠不分開!就算我真的嫁人,我們還是一家人,她就是我的親娘,你就是我的親妹妹。我可以搬到亭子間住,把廂房一攔兩,你住前,姆媽住後,我們還在一鍋里吃飯……」

  「嫂子——!你真心善衛嫂子,只要你能和姆媽相處得好,我就放心了。我終究是要……到別人家裡去的呀!」

  「幼君,找對象,千萬慎重,只要人好,有沒有房子都不要緊的。我們擠著住……」

  「嫂子——」幼君想說什麼,忽地飛紅了臉,沉吟半晌,撒嬌似地說:「嫂子,你也不關心我,不幫我找個合適的!」

  「我……」邵心如有話難出口,小姑以前男朋友一連串,翻譯、海員、華僑……一般大學畢業生她都看不上眼的,誰敢替她介紹呢?「我,我以後一定替你留意著。」

  「為什麼還要等以後?現在為什麼不可以了」幼君嘟起了嘴。

  「現在……我還沒找到合適的……」邵心如覺得小姑今晚神態奇異。是啊,姑娘真大了,渴求愛情呀。她覺得很抱歉,心中暗暗決定,要趕快替幼君物色一個!

  「嫂子,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提曉岱呢了!」幼君實在忍不住了。

  「曉——岱——」召卜心如恍然大悟。呵,曉岱,是的,曉岱與幼君年齡相仿,曉岱還未結婚,曉岱人品沒說的了!自己和曉岱交往,心裡話對他訴說,困難事向他求助,她覺得多麼自然,仿佛老天就這麼安排好似的。可她怎麼就沒想到過曉岱也要結婚,曉岱也需要妻子的愛和家庭的溫暖,曉岱早已到了結婚成家當爸爸的年齡了!她是自私嗎?她覺得胸口不知哪塊地方在隱隱地作痛。

  「嫂子,曉岱他……不好嗎?」幼君又間。

  「不,曉岱他,好!」邵心如偷偷地吐了口氣,雙眼盯著幼君:「你,喜歡他!」其實,還用問嗎?難道你自己不喜歡他嗎?

  「嗯……」幼君羞答答地點了點頭,這種神態在她以前的戀愛史上是很少見的。

  「幼君,你了解曉岱嗎?」

  「嗯,我間了他許多許多,問得他不耐煩了,說我象個包打聽。」幼君吃吃地笑起來。

  「我是說,你了解他的理想嗎,」

  「知道,專門從事歷史學社會學的研究,寫論文,寫一部很複雜的書。」幼君象背書般地說。

  「你明白,他雖然出國留學多年,雖然國外的親戚還願意資助他攻博士學位,可是他,立志要回到祖國,在這裡生根……」

  「嫂子!」幼君委屈地打斷了她,「你真會用老眼光看人,你以為我又是看上他的國外親戚和外匯嗎了」

  「幼君……」

  「嫂子,我覺得,他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至少和我以前交的那些朋友不一樣。他的房間亂糟糟,他的衣服也很普通,可是,我就覺得他身上有什麼吸引了我……嫂子,我實在說不清嘛。」

  邵心如完全懂得曉岱身上是什麼吸引了幼君,因為他同樣也吸引了她。

  「嫂子,好嫂子,你幫我……給他露個口風,好嗎了」幼君期待地望著她。

  「好……」她垂下眼皮,輕輕地但是很肯定地回答。

  幼君興奮地在廚房裡轉了個華爾茲舞的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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