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2024-10-04 06:32:00 作者: 王小鷹

  曉岱:

  你好!

  婆婆已經覺察了我與陳兄的事,她哭鬧著逼我離開這個家,她為了她自己,毫不顧惜地拉斷了十多年婆媳之間的情誼,這使我震驚和痛心,人情難道竟如此淡薄?

  昨天,偶爾偷看了蔚蔚的日記,我真是百感交集,不能譽表……她為了我,竟責怪她自己不該到這個世界上來,她幼小的心靈已經在為我承受世俗的壓力了。我內心十分的矛盾,我甚至想為她犧牲一切了。

  我抱怨上蒼為什麼對我如此地不公平?為什麼在我的生活中安排這麼多曲折了這樣地不平靜、這樣地使人喘不過氣來……

  

  真不知該怎樣對待這一切?

  陳兄是值得敬重的。

  祝如意!

  心如塗於

  x月x日凌晨

  心如姐:

  見信好!

  上蒼是公平的,它把生活的權力饋贈給每一個人,而生活得高尚還是委瑣,全靠你自己了。你只有努力使你自己成為生活的強者,你才能使你的蔚蔚幸福,你才能使你的婆婆尊重你的人格。不要再猶豫和仿徨了!

  另外,想告訴你一件亭,你的那位很漂亮的小姑,昨晚上自說自話地闖到我家裡來了。據她自己「坦白」,是你婆婆要她去警告我,不要對你「圖謀不軌」!可是她對我說,她支持你。好了,你又多了一位同盟軍,我甚至覺得你的力量太壯大了,你怎麼感覺不到?你怎麼總是覺得喘不過氣來了不平靜不是很好嗎?你為什麼總喜歡那種靜得會使人心靈長厚醉的生活呢?

  你的小姑倒是位太好動的姑娘,昨晚,她簡直對我進行了一次詳細的!」廿調查和檔案調查,她一直坐到十點才「依依不捨」地告辭,使我的論文進度延緩了二小時十八分鐘。

  請代我向她問好,應該說,她是位很可愛的姑娘,直率,並不隱瞞自己。

  祝順利!

  曉岱

  X月X日

  曉岱叔叔:

  你已經好兒個星期不到我家來了,很想念你。

  我寫這封信的原因,是因為這幾天心裡特別難受,特別悶。

  星期天早上,我還在睡懶覺,聽見阿娘和媽媽爭吵,阿娘又是哭又是笑地逼媽媽答應嫁到美國去,媽媽跑回房間哭了整整一上午。按說大人的事我不該過間(媽媽和阿娘都這麼教訓我),可是這件事我實在氣得忍不住了,阿娘太不講道理,我們住在自己家裡,礙著她什麼啦?我想跟阿娘去評理,可是媽媽不准,她要我和往常一樣地待阿娘。

  就在我寫信的時候,我聽見阿娘又在廚房,里慣東西了,好象是攢那隻妙菜的鐵鍋。近來她常常這樣,象發神經病似的,盛飯時就用飯勺敲鍋蓋,擦桌子時就用抹布摔桌角,她的臉上象糊了層膠水,鐵板,好象誰欠了她兒萬元錢。一到晚上,她就眼淚汪汪地盯著媽媽,很重地嘆氣,嘮嘮叨叨地說:「我命苦,真真命苦呀!」弄得媽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

  曉岱叔叔,我真是愁得沒有辦法了,只有寫信求你幫忙。曉岱叔叔,最好接信後快點到我們家來一次!不過千萬別告訴媽媽是我寫信給你的呀!

  祝你身體健康!

  再告訴你一個消息,我已經會一個人騎自行車在馬路上跑了,保密!媽媽害怕我被汽車撞著,或者我撞倒過馬路的老奶奶。

  蔚蔚上

  X月x日

  「小邵,你,你象是病了叉氣色不好,一下子……老了許多,怎麼回事!」剛見面,陳天俊盯著邵心如看了半天,擔憂地間,他的語氣中難得顯露感情色彩的。

  邵心如用手持了將翼角,抿嘴勉強笑了笑,「還好嘛,也許,累了點……」

  陳天俊不由得專注並且驚訝地看著她的臉,他敏感地發現這張已不年輕但仍很有韻味的臉上出現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表情。他從第一次見面就很喜歡她的嫻靜和柔順,而今天他在她的臉上看到了她的倔強和堅韌,這使她的面部呈現出別樣的一番動人魅力。

  邵心如的確累極了,她駛著自己的小舟,在情感的拍天波濤中掙扎了一番,簡直已經耗盡了全力。她差一點就要到傳呼電話站給陳天俊打電話,對他說:「這星期我不能出來跟你碰面了,以後,我們永遠不要碰面了……我實在沒有資格、沒有勇氣、沒有精力再與你碰面了!」她差一點就對婆婆說:「美國我不去,嫁人我也不嫁了,就這麼過吧、過吧……這時,她接到了曉岱的回信。薄薄的兩張紙,她讀了又讀,振聾發聵,她仿佛從漩渦中掙扎出來了…。二我要使我的蔚蔚幸福,我要讓婆婆尊重我,心靈上蒙著的苔醉不是正在一片一片地剝落嗎?為什麼又要讓它們重新蔓延滋長呢?她感謝小姑幼君。今天,她下班剛回象,幼君當著婆婆的面大聲對她說:」嫂子,今晚上你不是跟陳天俊約好了碰面的姆媽到現在還沒燒飯,嗒,我這裡有中午買的菜肉包子,你拿著,邊走邊吃嘛、」婆婆目瞪口呆,片刻間還沒緩過神來。幼君把塑膠袋兜著的包子往她手中一塞,推著她往樓梯下走。「幼君……」她還有些顧慮。「走吧,快走,否則走不了了。姆媽那兒有我呢!」幼君堅決地推她下了樓梯。

  是的,人總要有點決斷的力量,總要下決心割捨些什麼。此刻,邵心如反倒覺得異常的坦然和舒心。她對陳天俊友好地笑了,她想:她並不是為了他而作出那麼多的犧牲的,她對他實在還不很了解,她只是覺得他是個可以信任的朋友,至於在自己心靈上的一些令人窒息的霧障,而他,是霧障外的一裸樹、一座山,於是她就竭力地向他靠攏。以後,倘若真的能夠和他共同生活,那麼,她會把這一切都告訴他的。

  「你累,我們找個什麼飲食店坐坐……了」陳天俊提議。

  哪不,還是走走吧。」她不喜歡讓他花錢,而且坐在人堆里,說話多不方便,還是散步好,天氣愈來愈暖和了。

  他們走得很慢,象是在欣賞月光透過樹葉灑在地上的五花八門的影子。

  「天氣說暖,一下子就暖起來了。」他說。

  「春天就是這樣的,你還沒覺察,它已經來了。」她說。

  「能一塊出去游遊春嗎?三兩天時間。」他間。

  「當然……還帶上蔚蔚。」她回答,實在很想暫時離開暴跳如雷的婆婆,離開那空氣沉悶的家,去看看春天吧。

  「前幾天我經過工人文化官,那兒有預定短期旅遊車票,我沒跟你商量,就訂了三張,下星期六的,去紹興……」他小心翼翼地從口袋裡摸出三張天藍色的車票。

  「紹興!」她輕輕地叫了聲,「不是說杭州無錫嗎?」

  「紹興有魯迅紀念堂,有三味書屋和百草園,有秋瑾紀念碑,還有蘭亭和沈園……我想帶蔚蔚去,不僅玩,還能長點知識。」他想得非常周全,簡直太周全了,令人有些遺憾。

  「紹興……」她又輕輕地嘆了一聲。

  「怎麼?你不願意去紹興了」他又在她臉上捉摸開了:她的眉微整,她的睫毛半垂,她的嘴唇半開著,她的整個臉上籠著一層迷濛的霧,象是一輪浸在深井裡的月亮……

  「你實在不願意,我去退票占」他暗自嘆息,女人的心思,象萬花筒一般。

  「不,不要退票呀。」她忽地抬起眼,眼珠顯得很亮。「我只是想起了……三年前去紹興的情景……」

  「你去過紹興了!」他有些敗興,暗恨自己魯莽。

  「蔚蔚的父親是紹興人,」她用很寧靜很柔和的聲調敘述著,「……那年,我和蔚蔚,帶著她父親的骨灰,到紹興……不過我們是乘船去的……他的家鄉到處是茶山……已經整三年了!」她是第一次對他談她的前夫,談她的情感,談她的悲歡,這使他非常地激動,乃至額上滲出了細汗。

  「三年了,正該去為他掃墓的,下星期六,近清明了。很好,我們一起去,你願意去看看他的墓嗎?」她正視著他,眼睛裡含著無限的深情一他懂,這深情不是由他而產生的,而是久存心底的懷念前夫的感情。那麼,將來,他是不是能夠得到這般深情呢?

  他對她寬厚地笑了,象兄長一樣。

  「我很願意去看看那墓。這票,就放在你那兒吧。」他把票放在她的纖細的手掌上。

  她把票仔細地收在皮包里。

  「你身體不好,今天就早點回去吧。」他說。

  其實,她今天倒是很願意多和他待一會的,不過,她想到下星期一塊去紹興,路上有的是說話的機會,而且,蔚蔚也能認識他了。於是,她就順從他的意思,由他陪伴到卜了車站。

  「下星期六,我和蔚蔚在長途車站等你。」他什麼都沒有說,只是朝她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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