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4 06:31:57 作者: 王小鷹

  x月x日 星期三 晴

  阿娘總是叫我給外公外婆多寫信,總是要間我大舅、大舅媽的情況,問得我都煩了。

  其實,我是常常給外公外婆寫信的,我只是不喜歡大舅和大舅媽。有一次,表哥表姐帶我去騎馬,我第一次騎,嚇慌了,坐在馬背上,馬一蹦,我就叫。表哥表姐回家當笑話講給大舅聽,大舅皺了皺眉頭說:「大陸來的孩子怎麼這麼嬌?」哼衛你是天生會騎馬的嗎?第二天,我非纏著表哥教我騎馬,任馬怎樣蹦怎樣跳,我咬著牙不叫一聲,把舌尖都咬出血來了,我要為大陸的孩子爭氣。

  我到美國半年,幾乎沒有看見大舅媽的笑臉。媽媽到外公外婆那兒去的時候,大舅媽不准表姐陪我睡覺。半夜裡,風敲窗把我吵醒了,窗外又閃電又打雷的,大舅媽的房間就在隔壁,她卻一次也不過來看我。有一次,她把我領到一位很白的(連頭髮都是白的)老奶奶家裡,叫我喊她媽媽,我沒喊。我自己有媽媽,為什麼還要叫別人媽媽:「媽媽」是能隨意叫叫的嗎?大舅媽勸我,說只要我叫這位老奶奶「媽媽」,那麼我的媽媽就有可能在美國長期居住下去了。我說,我寧願和媽媽一塊兒回祖國去的。大舅媽又說,這個老奶奶錢多得沒法用。可是,我想,錢和媽媽有什麼關係呢?我喊了她一聲「奶奶」。

  在美國,我最喜歡的是萊萊。離開美國的那天,為了萊萊,我哭了。外公外婆送了我一隻布做的絨毛小狗,和萊萊長的很象,它現在天天和我在一起。

  ——蔚蔚日記

  

  X月X日 星期六 多雲

  今天,我們學校開家長會,媽媽提前吃了晚飯出門了。

  阿娘過十分鐘就要問我一次:「你們學校的家長會要開多久?你姆媽怎麼還不回來呀?」我對阿娘說:「那麼多學生的家長,老師一個個輪流談情況,要很長時間呢呈」其實,我知道,老師不會找家長一個個地談,家長會一般不會開得很晚的,可是,媽媽……又要很晚回家了。

  最近幾個星期,每逢星期六晚,媽媽總會有事情出門,而且總是找許多理由不帶我去。阿娘的脾氣越來越壞了,臉老是陰沉著,而且常常喜歡摔東西。媽媽看見阿娘發脾氣,老是賠笑臉,半夜裡,我卻聽見她嘆氣,媽媽太可憐了。

  媽媽呀,你是應該為你的將來著想的,你一定是為了我,丟不下我,你才總是猶猶豫豫。我真恨自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給媽媽帶來這麼多煩惱。

  爸爸呀,你現在何方?我越來越想念你了。看見媽媽獨自外出,我心裡就會很難過,我知道,為了媽媽,我不應該難過的。我祝願媽媽幸福,可我千倍百倍地想念你,爸爸,你現在何方了你聽到蔚蔚在叫你嗎?

  ——蔚蔚日記

  家長會。

  先是各班主任召開小會,介紹各學生在校表現,再是教導主任召開大會,介紹學校對這一屆學生總的估價和培養的方向,最後頒發學生成績報告單和操行品德評語。

  邵心如跨出學校門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下班回家時,蔚蔚對她說要開家長會,她已經無法再通知陳天俊。她以為,中學生的家長會,頂多開個把小時,那麼開完會再趕到約會地點,頂多遲到十幾分鐘,陳天俊是經受得起這十幾分鐘的考驗的。沒料到那位教導主任很健談,會議拖長了三刻鐘。現在,已經遲到一個多小時了,陳天俊還會等著嗎?

  邵心如遲疑不決,她想回家,想快些告訴蔚蔚,老師表揚她了,她的成績都是優秀,蔚蔚一定會高興地摟著自己的脖子笑呀跳呀,她喜歡看女兒高興的模樣。可是……萬一陳天俊還等在那兒呢?很有可能!根據她和他幾次碰面接觸下來的印象,那是位極其內向、敏感而又敦厚、認真的人。失信於人,是不禮貌不道德的,邵心如決不做那種事。她應該到約會地點去,倘若他還等著,就向他道歉,說明情由,然後儘快趕回家,倘若他已經離開,她也決不怪他,誰讓自己遲到一個多小時呢?

  他們這次約定在人民!」場上第九根蓮花燈柱下碰頭。49路公共汽車駛進人民!」場時,邵心如額頭抵住玻璃窗朝外看,一長串蓮花燈,「蓮花」猶如開放在夜的深水湖上。一根、三根、五根……九根,第九根燈柱下……佇立著一個著深色中山裝的微胖的身影,陳天俊也象一根燈柱。

  下了汽車,邵心如匆匆往回走,她看見陳天俊朝自己迎過來了,他真會這麼空等一個多小時呀,她胸口泛起一股自己也鬧不清的滋味。她正想開日申述緣由,向他道歉,他卻急急地搶先開了口。

  「小邵,遇上什麼事了了是你女兒……病了吧了」

  他怎麼會想到蔚蔚?邵心如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胸口的那股滋味化開來了,漾遍全身,暖暖的。「不,蔚蔚很好,謝謝你……是學校臨時召開家長會,實在無法通知你了。你……還是把單位的電話號碼抄給我吧。」前幾次,陳天俊要留電話號碼,邵心如不願意,她以為,她無論如何不會給他打電話的。

  陳天俊鬆了一口氣,「你累了吧?我們到南京路口的那家咖啡店去坐會兒,好嗎?」

  「噢,不,我不想吃東西,真的。」她說,抬起臉看了看上海圖書館的鐘樓,八點三十八分!

  「那,我們就慢慢走著談談吧,好嗎?」

  她實在很想快點回家,前幾次約會,她總是堅持在九點以前趕回家的。可是此刻,她實在不忍心拒絕他,為了他空等的那一個多小時,也為了他竟然會惦著她的蔚蔚。而且,她已經了解他是非常細膩、體貼人的,他一定知道自己仰臉著鐘樓的意思,那麼,他還堅持要走走談談,一定是有話非談不可的了。

  她隨著他緩緩的腳步走著。一向是他主動告訴她關於他的這般那般的事,而她總是默默地聽著。她已經了解了他的親人和朋友、他的工作和愛好、他的少年和青年……今天,他還要告訴她什麼呢?

  「我想……跟你談談,我前面那次不幸的婚姻……」他依然用沒有抑揚頓挫的沉悶的語調說著,氣……我曾經很愛過她……我並不知道她會是那樣的人……」

  原來,他也曾有過十分坎坷的經歷……

  曉岱真不虧為專攻歷史學和社會學的研究生,他懂得讓兩顆都帶有不同的創傷的心互相接近、互相同情、互相撫慰……。

  她聽完了他的敘述,長長地吁了口氣,拾起濕流誰的睫毛望著他,問:「你們在一起這些年,就沒有……孩子了」

  「沒有……幸虧沒有,否則,這孩子也太不幸了。」

  她想起了蔚蔚,蔚蔚曾經非常幸福過,她有一雙恩愛篤誠的父母。可是,蔚蔚現在也是不幸的了……「你……會喜歡孩子嗎!」她間出這話,自己也很意外,而且馬上就後悔了。她和他還從來沒接觸過以後的生活間題呢,她怎麼能這樣快就提出孩子的間題了他一定會笑話自己了。她後悔得不敢聽他的聲音。

  他沉默片刻,依舊不緊不慢地說:「我從來沒和孩子接觸過,所以……很難回答這個問題。聽曉岱說,蔚蔚很可愛……請你無論如何放心,我會處理好這種關係的,如果將來……

  他並沒有為了取悅她而拚命表示對蔚蔚的喜愛,他說的話讓人覺得是發自他內心的真話,這使她對他產生了敬重和……久違了的溫情。

  「等開春,我們一起出去玩玩,上杭州、上無錫,也帶上蔚蔚……」他說。

  她看了他一眼,沒有作聲,心裡是答應了。

  他們沿南京路走著,隔牆就是人民公園,園裡的常青樹探出牆頭,路沿邊出現了一條濃蔭的角道,角道外是霓虹燈織成的彩色的天地。他們在濃蔭的雨道里慢慢地走著,走著,她覺得自己在向自己的過去告別,自己在走向一個嶄新的明天……過去愈來愈遠了、模糊了、消失了,明天愈來愈近了,清晰了,伸手可及了……

  這時候,他們已走出濃蔭,眼前突然明亮起來。召巧心如定了定神,眯起眼睛看了看四周,看清了,馬路邊上豎著一排塗成鮮亮的奶白色的宣傳櫥窗欄,長串的日光燈把它們照得如同白晝。

  「科技成果圖片展覽,我們研究所也有好幾項項目,咯,在那兒。……」陳天俊抬起手指了指,回頭招呼邵心如,他看見邵心如面如紙灰地站著,眼睛定定地盯在一扇櫥窗欄上。

  「……呵,她已經駛起了小船,離開了令人傷痛的過去的岸,她的船兒正在向憧憬般的明天的岸駛去,可是,突然颳起一陣狂風,卷著她的小船,把它連同她一起又拖回到過去的岸邊。

  這櫥窗欄,這玻璃,這木框,上面都印著堯禹的手跡……她的堯禹不僅是優秀的工程師,而且還是出色的畫家,他所在的公司布置這面櫥窗欄的任務,每每是交給他的。多少年前了國慶節,堯禹告訴她,他把他們那面櫥窗設計得象雕塑展覽一樣美。他把小蔚蔚背在肩上,硬拉她乘車趕到這兒,要她欣賞他的傑作。聽到她說了聲:「真好看!」他笑了,孩子般天真,小蔚蔚騎在他寬寬的肩上使勁地拍著手……這該死的櫥窗欄,象魔術師一樣,把許久許久以前的事活龍活現地展開在她眼前。那時她和堯禹認識不久,她參加工人文化宮業餘美術班,她畫的畫(那是一張水彩風景,和她一樣淡雅)被陳列在這櫥窗欄里。她和堯禹逛馬路經過這裡,她不好意思指給他看,可他眼尖,一下就看到了她的名字。「呵,想不到你也愛畫畫!」他興奮地捉住了她的手,第一次。她便由他捉著手,紅著臉告訴他:她在讀初中的時候,曾被浙江美術專科學校挑中了,可是外婆捨不得放她一個人到外地,她也不忍心離開外婆,失去這個當女畫家的機會太可借了。他安慰她說:「不用後悔,將來,可以培養我們的……後代!」她假裝氣惱地擂他的結實的背……

  「小邵,小邵!」

  低沉的呼喚把邵心如從遙遠的過去召回到現實中來了,她看見陳天俊正關切地注視著自己,噢——原來時光已經流逝了許久許久。

  「小邵,你的丈夫,生前就是在這家公司工作的吧!」陳天俊仔細地看了看那面櫥窗的角落裡寫著的單位名稱。

  「是的。」她再一次為他的細膩和敏感而震驚,她想對他說些什麼,可是他先說了。

  「小邵,你臉色不好,是太累了,回家吧,我送你上車。」

  她走進弄堂口,依舊很習慣地朝自家房子的窗口看了一眼,一片漆黑,都睡了!

  她暗自慶幸,省去了一番口舌,等明天早上再解釋吧,明麗的清晨總比渾沌的夜晚好說話。

  她摸出鑰匙開大門,咔——咔——鑰匙伸進鎖眼,卻旋轉不動!她擰亮小電筒查看鑰匙,沒錯,是這把。她再一次把它伸進鎖眼,咔——咔——旋轉不動!

  一個可伯的念頭攫住了她的思緒:門被人反鎖了!他們這幢房子從來就沒有反鎖大門的習慣!

  怎麼辦?叫吧……寂靜的夜,勢必吵醒前後許多家人家。不叫吧……難道就這麼在門外蜷縮過夜?

  邵心如渾身絲絲地冒出了冷汗。

  她硬了硬頭皮,對著亭子間的窗口叫,「姆媽——開門——,姆媽——」

  蹋蹋蹋蹋蹋,她聽見有人下樓梯的聲音。

  門打開了,竟然是蔚蔚,只穿著單薄的睡衣睡褲。

  「真要命,你要著涼的!」

  「媽——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我一直睡不著……」蔚蔚撲進她的懷裡,她覺得心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蔚蔚,我們快網房去,快,快。」她用全身力氣擁著蔚蔚,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熱量都輸到女兒身上。

  「媽媽,你怎麼會忘了帶鑰匙呢?」

  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她不想把門被反鎖的事告訴女兒,不要給她天真的心靈上增加什麼負擔吧。

  「媽媽,阿娘今天晚上凶得不得了,連小姑媽都挨了罵。小姑媽要出去,阿娘說,再這麼深更半夜地混,打斷雙腿,不准進家門。小姑媽氣得哭了大半天呢。」

  她聽著女兒的話,心象鐵錨般地往下沉,腿象拴了石磨,抬不起。

  經過亭子間的時候,她聽見婆婆很響很重的嘆氣聲。

  邵心如一夜沒合眼,反覆權衡,下決心把真情告訴婆婆。跟婆婆共同生活了這麼些年,為什麼要變得象路人那般陌生呢,她想要用她的誠心來取得婆婆的諒解。她早早地起床,用涼水洗了臉,頭腦清醒而且鎮靜,她很有信心。

  婆婆起床了,婆婆上廚房裡來了。

  「姆媽,我昨晚倒來晚,讓你操心了,真對不起。」她給婆婆倒了盆洗臉水。

  「阿如,婆婆不洗臉,一把拽住她的手臂,「阿如,姆媽待你怎麼樣」

  「姆媽,你就象我的親娘。」她看見婆婆頭髮凌亂,眼皮浮腫,也是一夜沒睡的模樣,鼻根不禁有些發酸。

  「阿如,看在姆媽待你好的分上,姆媽求你一件事,你就依了我吧。」婆婆顫聲說。

  「姆媽,什麼事,你說,你說。

  「阿如,你還年輕,姆媽懂你的苦楚,姆媽也是年輕輕就守寡熬過來的,寡婦的苦,姆媽都知道。現在新社會,姆媽腦筋也不舊,你要改嫁,姆媽不攔你。只是,只是……」

  「姆媽,你說呀」

  「阿如呀,你要嫁,索性嫁得遠,嫁到美國去,姆媽象嫁親生女兒一樣賠了嫁妝送你。」

  「姆媽,你,你說些什麼呀!」邵心如大驚失色,喊了起來。

  「阿如,你要為姆媽我想想呀,姆媽吃了一輩子苦,還不是都為兒女們著想,老了只想過過清靜的日子……」

  「姆媽,我不離開你,我會象親女兒那樣服侍你一輩子的……」

  「不不,姆媽不拖累你,你到美國去伴你親生父母吧,你不好意思提,我出面寫信,我去求求你父母,求求你哥嫂,替你物色個合適的……你看看,現在黃花閨女都想方設法往外飛呢。」

  「姆媽,你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

  「阿如,姆媽難做人呀,你心善,替姆媽想想吧。聽說上回是因為蔚蔚,你哥嫂才不肯留你,你把蔚蔚留給我,我替你撫養蔚蔚……」

  「不不不,姆媽,這件事我萬萬不能答應的……」

  「阿如,阿如,姆媽這輩子什麼事求過你呀金只求你這件事了,阿如,要姆媽給你磕頭下跪,姆媽也願意。」

  「不不不,姆媽,萬萬不能的……」邵心如心如刀紋,她看著婆婆塞滿眼屎的老眼,布滿淚漬的皺臉,逼在她眼前,令她可憐、可恨、可伯!這難道真是堯禹的母親嗎?太陌生了,這張看熟了的臉!

  「阿如,阿如」婆婆一步步緊逼。

  「姆媽,不,姆媽,不……」她一步步後退,婆婆的臉在她的眼中被擰歪了……她忽然想起在美國期間嫂子冰涼冰涼的臉,想起那位董事長做生意般挑剔的臉,想起那對老華僑夫婦看見蔚蔚時貪婪的臉,也想起親生父母痛惜女兒悲苦的臉……臨離開美國的那天,母親老淚縱橫,抱著她哭著說:「阿如,別責怪你哥嫂冷酷無情,他們有他們的難處,在這兒掙錢,耗神耗力,不容易呀!」父親拍著她的肩說:「阿如,臨死前能與你相聚一場,此生無憾了。回去吧,你是我們邵家留在祖國的一條根,我死後,骨灰總要運回家鄉的。」……

  「阿如,你在想什麼了姆媽前前後後都替你想過了,不會吃虧的,你就應了我吧!

  「不:我不——!」邵心如不知從哪來的勇氣,推開婆婆,迸出兩個「不」字,轉身往自己房間跑去!

  樓梯口,幼君攔住了瘋了似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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