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2024-10-04 06:31:53
作者: 王小鷹
X月X日 星期一 多雲
爸爸走了,我們家就真正成了「女兒國」了。小姑媽有許多男朋友,可是她從來不把他們帶到我們家來,小姑媽說在亭子間接待客人,會被人笑話的。我也從來不讓男生到我們家來,因為龍龍到周小英家去看彩色電視,班上好多同學都說他們是「軋朋友」。
曉岱叔叔是到我們家來的唯一的男客人。我真盼望他每天晚上都來作客,因為他一來,媽媽很高興,阿娘也沒有不高興,那麼,我就是非常非常地高興了。
我和曉岱叔叔是老相識了,那時候,媽媽帶我住在舊金山大舅舅家裡。表哥表姐要上學,就讓萊萊陪我玩。萊萊是一條有很長的白毛的小狗。有一天,萊萊不肯吃我替它留著的牛奶,我就打了它一下,它跑了,竄出房間,跑下樓梯。我在後面追,一邊追一邊向它道歉,它不肯原諒我,還是跑,一直跑到底樓,樓梯邊上有一扇小門半開著,萊萊就闖進去了。我也跟著走進去,這間房間很小,到處都是書,窗台上、沙發上、地毯上、床上……書堆得很高,把窗!」都遮了一半,所以光線很暗。萊萊在書堆中間亂跑亂叫,我真伯它把書弄壞了。突然,從床上的書堆中間冒出一個人來,大聲吼:「Who !s here?」嚇得我捂住眼睛叫:「媽呀——」
「噢,是蔚蔚呀。」
我把手從眼睛上移開,看見一張很年輕的中國人的臉,黑黑瘦瘦的,眼睛亮亮的。「我不認識你。」我說,並且一點也不害伯了。
「我認識你,你是跟著你媽媽一塊兒來探親的,是嗎?」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聽了讓人覺得很快活,「我呢,叫曉岱,也是從中國來的,來這兒讀書的,現在你也認識我了,很好。他說著從床上跳了下來,喲,個兒真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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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曉岱哥哥,你幫我管管萊萊好嗎了」我覺得他和表哥差不多大,就叫他哥哥,讓哥哥幫忙是用不著客氣的。
他很輕鬆地在書堆中間抱起了萊萊,對我說:「你不能強迫萊萊吃東西,誰都不寧願受人家的強迫的,對嗎了」
我從他手中接過萊萊,並且謝謝他。
後來,表姐告訴我,這個曉岱是自費到美國來讀書的,除了讀書,他每天還要到餐館打臨工掙錢養活自己,他住在大舅家的儲藏室里,大舅只收他很少的房租。
媽媽罵我沒禮貌,怎麼能叫人家哥哥?應該稱叔叔,於是我就叫他曉岱叔叔了。
平常曉岱叔叔非常忙,我總是好幾天見不著他的人影,表姐說他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圖書館裡度過的。不過只要他在家,我和萊萊就會鑽到他的小房間裡去玩,他從來不討厭我。
快到夏天的時候,曉岱叔叔來向大舅舅告別,他說他畢業了,要離開舊金山去旅行。我以為我是見不著他了,心裡有點難過,可是他和我道別的時候卻說:「咱們回國再見!」
我和媽媽回國以後,我常常念叨曉岱叔叔,等著他來看我。小姑媽說我是白痴,她說,自費出國留學的人不可能再回國的。
可是曉岱叔叔終於來我們家了,他一點也不說謊,我實在太高興了。
爸爸走了以後,我覺得心裡常常會冒出許多犯愁的事,但是我不能講給媽媽聽,那樣媽媽就會更吃不下飯、睡不好覺的。但是心裡的愁悶不說給人家聽實在是很難受的呀。現在好了,我可以說給曉岱叔叔聽了。
我把我的日記本給曉岱叔叔看了。
——蔚蔚日記
「蔚蔚——」
邵心如一家正在吃晚飯,弄堂里突然揚起熱情而快活的呼喚,接著,門鈴也響起來了,不是單調的「滴——滴——」響,而是短促而輕鬆,按著一定的節奏,「滴滴滴、滴滴、滴——」連續不斷,別致而有音樂的魅力。
「是曉岱叔叔!」蔚蔚高興地摔下碗跳了起來,跑下樓去開門。
邵心如愣了一下,她馬上感覺到婆婆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了,緩緩地掃動著,又企圖鑽進皮膚、鑽進骨髓里去。
「昨天,你不是剛上他家去過!」婆婆問。
「哦——也許,他是來找蔚蔚的……」邵心如竭力顯得很平靜,她想,一定是那個陳兄要他來傳什麼話的。
「煩死人了!」幼君咕濃了一句。她是難得在家裡吃晚飯的,昨天剛和男朋友吹了,心境特別不好,見誰都煩。她把吃剩的小半碗飯往母親碗裡一倒,嘟著嘴走出廚房,剛好和蔚蔚拽著衣袖上樓來的客人碰上。
「小姑媽,這就是曉岱叔叔呀。」蔚蔚象示寶似地喊。
「嗯……,幼君沒抬眼皮,點了點下頰,閃身進了亭子間,她懶得招呼人。
「媽——曉岱叔叔來了叉給我帶畫報來了!」
邵心如看見曉岱胳肢窩夾著一大疊畫報,她覺得自己的臉一定漲得很紅,她慌忙說:「你怎麼又把畫報送來了了蔚蔚要考高中了,我怕她分心呀。昨天不是說好不給她看了,」她緊張地盯著曉岱。
曉岱歪歪腦袋、眨眨眼睛,笑了:「哦哦哦,我左思右想不妥當,扣壓蔚蔚的東西,蔚蔚可要罵死我了,所以我還是送來了。」曉岱真機靈!
婆婆臉上立刻綻開了笑容,親熱地招呼著:「吃過晚飯了吧?蔚蔚,帶曉岱叔叔到樓上坐呀,泡茶,我有上等的碧螺春。」
邵心如一顆心總算歸落原處。她知道,一般說來,婆婆對曉岱是沒有什麼反感的。第一,曉岱比邵心如年輕許多,沒有談戀愛之嫌疑。第二,曉岱是從邵心如父母哥嫂那兒來的呀,婆婆近年來是越來越關心久居國外的親家的情況了。
邵心如端了茶杯上樓,蔚蔚向她宣布:「媽媽,曉岱叔叔今天是我的客人,你到阿娘房裡去坐會嘛。」
邵心如只得到廚房幫著婆婆一起收拾碗筷。婆婆興致倒蠻好,張羅著翻出春節剩下的糯米粉,要包黑洋酥的湯糰款待曉岱。婆媳倆著實忙了一番,包出的湯糰一隻只都象兩分硬幣那般大,皮很薄,隱隱透出黑色的餡來,令人嘴饞。婆姿舀了一大湯碗,讓邵心如端上樓去。
邵心如進得房門,看見蔚蔚坐在曉岱對面,畢恭畢敬地聽曉岱說話。
曉岱說:「……蔚蔚你很聰敏,有那麼一點兒文學天才,日記寫得很有感情。我提一個意見好不好?我發現你在日記里不高興的事寫得多,高興的事寫得少,為什麼呢?」
「因為不高興的時候最想著寫日記了,高興的時候只顧著高興,把什麼都忘了。」蔚蔚不好意思地回答。
「不行不行,以後不高興的事要寫,高興的也要寫,這樣才能寫出一個完完整整的蔚蔚來。」曉岱抬頭看見了邵心如,把手中的本兒揮了揮:「心如姐,你女兒還真不簡單呢……」
「不給媽媽看,不給媽媽看!」蔚蔚從曉岱手中搶過了日記本。
「對媽媽還保密?」
「我不要看。」邵心如笑著說,「快來吃湯糰吧。」
曉岱象孩子似地跟蔚蔚搶著吃,不一會就把滿碗湯糰掃得一乾二淨,邵心如懷疑他是不是沒吃晚飯。
「我該回家了。」曉岱抹一下嘴,站起身。
「這就走!」邵心如覺得有點遺憾,但也很輕鬆,和蔚蔚一起送他到大門口。
「走好走好,常來玩呀,蔚蔚整天念叨你。」婆婆從廚房間趕出來送客了,曉岱來找蔚蔚,她很滿意。
「哎呀,你們家門口的15路站挪地方了,剛才下車,害我好一頓找。心如姐,你路熟,送我一段吧。」曉岱剛走了兩步,又迴轉身說。
邵心如想應又不敢應,倒是婆婆大方,「阿如,你陪曉岱到車站嘛。」
邵心如走在曉岱身邊,她感覺到一股灼人的男子的氣息,在這股氣息的包圍中,她覺得自己的疲乏一點一點地消散了。她的心忽然緊張地收縮起來,她不知道曉岱會說些什麼。
氣心如姐,你對陳兄印象如何?」曉岱笑嘻嘻地間。
「幾乎沒有什麼印象……」她說的是真話。
「你呀,目中無人!可人家對你印象極佳呢!」
「是嗎了」她畢竟是個女人,希望能給異性留下好的印象,所以稍有點興奮。
「他想繼續和你交往,約個時間,好嗎?」
「這……」她想起女兒臉上的淚痕,想起婆婆的眼神,心寒意竭了,「曉岱,我想,不用了……瞞上瞞下,在家裡我象做賊似的……」
「心如姐,這麼富有詩意的好事被你描繪成象做賊一般,你的想像力也太豐富了!」曉岱說。
邵心如不由得抿嘴笑了笑,曉岱說話怪有意思,跟他在一起一定是愁少喜多的。不知不覺中,她忘記了他與她之間年齡的差距、男女的界線,她只覺得他是她可信賴的朋友,禁不住要向他訴說心裡話:「我良心上過意不去,好象堯禹他在盯住我……」
「這是你自己為自己設下的心理障礙。我知道,堯禹大哥很愛你,他若在天有靈,一定會支持你去開始新的生活的。你才四十多點,難道他會忍心讓你那麼靜靜地老去嗎:」
邵心如覺得渾身象被點著的千柴般烘地熱起來,嗓子眼被一團暖暖的酸酸的東西堵住了,她的一切猶疑、愧疚、擔憂都被一股巨大的激情熔化了,她知道,這股激情來自身邊這位個兒高高的、眼睛亮亮的、熱情活潑的小伙子。
她常常品滋品味地回想她和他的第一次見面。那是在舊金山哥嫂的家裡。那天晚上,邵心如和哥哥吵翻了,由於她拒絕嫁給哥哥的一位身為董事長的朋友,由於她拒絕把蔚蔚過繼給那對老華僑夫婦……她淌著淚從哥嫂房中奔出來,奔到有著絨毯般的草坪的花園裡,她倚著一棵開滿白花的!」玉蘭樹,悲切地對冥冥之中的堯禹訴說自己的苦惱。她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聲,轉回頭,看見了他。他只穿著白色的平腳短褲和胸前印著「華東師大」字樣的汗背心(美國人稱作T恤衫),赤裸著的寬寬的肩和頑長的腿在月光下泛著金銅般的色澤,看不清臉,只覺得他的眼很亮。
「哈,你就是蔚蔚的媽媽吧?」他先開口了,聲音很動人,很親熱。
「你是……曉岱……」她常聽女兒說起這個哥哥家的房客,中國的自費留學生。
「不錯,蔚蔚很有描繪能力,她對我說她的媽媽是天下第一的。」他笑呵呵地說,並無譏諷之意,邊說邊把雙臂來回甩動著。
邵心如臉發燒,她猜想他一定是聽見她和哥哥的爭吵了,而且還看見自己獨自在哭。
「你們什麼時候回國呢?」他突然間。
她從來沒想過這個間題,懾儒著說:「我……我在國內已沒有親人了,我丈夫死了……」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向這位素昧平生的小伙子說這些?可她還是說了,邊說邊淌眼淚。
「其實,並不是非同血緣同家族的人就一定非親。譬如,我們,異國相逢,談得很投機,互相很理解,是嗎?」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睛裡閃爍著快活的光點,使她的心境漸漸地平靜而安定了。
「回國後,我們可是老朋友了。」他說。
「你還要回國嗎?"她奇怪地間。
他呵呵地笑了,象小孩子一般地天真。「我不回國上哪兒去呀7」說著,他開始來回地扭動足尖,「我要開始跑步了,每天一小時,否則,四肢肌肉要萎縮的。」他向她擺了擺手,沿草坪邊緣跑起來,他的腿很長,姿態很健美。她看呆了,當他跑了一圈經過她身邊時,沒收住腳步,只是大聲說:「你的蔚蔚很可愛——」他又跑遠了,留給她的是令人嚮往的新奇和渴望舒展麻木已久的身軀的活力。
誰也猜不透邵心如怎麼會突然下決心回國的,她的父母、她的哥嫂、包括她自己。
邵心如暗暗承認,回國半年後,當曉岱突然出現在她家門口的時候,她和蔚蔚同樣地欣喜若狂呀!
他們真的成了老朋友了。有一次,她也是這麼送他到車站,他對她說:氣心如姐,我說句實話,你別見怪呀。」
「說呀!」她含笑側耳傾聽,她喜歡聽他常常講些別人想不到的話。
「我觀察了許久,你老愛穿淺灰色的衣服,你的臉色不好,顯得灰白,你說話的語調、你眼中的神色,甚至於你的笑,似乎都籠上了淡淡的灰色,我懷疑,你是不是生活得很苦悶?」
「啊?!」邵心如驚訝地看了他一眼,他的亮眼睛一直看到了她的內心深處。
「你還很年輕,甚至可以說很漂亮,在你的生活中應該加進去新鮮的強烈的色彩,紅色,至少也要有黃橙色和紫羅蘭!」曉岱狠狠地揮了一下手腕,好象一個大畫家正在向他的畫布上橫上去一大堆色彩。
邵心如為他別致的比喻抿嘴笑了。「生活的色彩是能隨便加上去的嗎!」她滿感興趣地間。
「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的畫家,就看你喜歡什麼顏色。我覺得,你應該重新找個合心的人,重新組建新的家庭里」曉岱莊重地宣布。
「你瘋了!」她慎怪地把手指按在唇上,「輕點!」
「小說中常有這樣的話,什麼男人的生活中少不了女人。其實女人的生活中也少不了男人。一個正派的、能幹的男子漢,就是一個女人生活中的高光點。」曉岱很自信地昂了昂頭。
邵心如嘆了口氣,她想起堯禹,堯禹真是她前半生絢爛生活的高光點,誰能夠代替他?倘若曉岱年長十歲的話……她趕緊吁了口氣,把思緒掐斷,胡思亂想!
心如姐,我有一個朋友,好人,有才千,離婚五年,如今仍單身,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好嗎:」曉岱突然問。
「什麼?不不不……」邵心如一時心慌意亂。
氣心如姐,我們是老朋友了,我說過,並非同血緣同家族的人才親,我總是幫你的呀!」曉岱的話中使她感到了一種親人之間才有的親密感,她覺得,她不能拒絕曉岱的……
邵心如感覺到了曉岱已經不知不覺地走進了她的生活,就象一股清新的帶著陽光的煦風鑽到一間昏暗的房間裡來了。
「如姐,你已經沉默思慮了老半天了,想好了沒有?」曉岱操了她一把,邵心如從綿綿的回憶中驚醒過來,她以為曉岱窺視了她的內心,不由地飛紅了臉,幸虧弄堂口的柳樹擋住了街燈光。
「我已經代你跟陳兄約了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地點,星期天晚上七點正,衡山路肇家濱路口……」
「不不,不要星期天,星期天我要陪蔚蔚看日本電視劇《血疑》的……昭卜心如連忙說。
「那好,還是星期六晚上,七點正呀,陳兄是老實人,你可別再遲到了。」曉岱滿意地笑了,與邵心如握了握手,「以後約會,你們自己訂時間,別老讓我當傳箋的紅娘喲里」他說著呵呵大笑起來。
邵心如送走曉岱,心神不寧地轉回弄堂,遇上了耐不住悶氣而出門散步的幼君。
「嫂子,這個曉岱……」幼君望著馬路上曉岱的背影咕濃著。
「你……什麼時候出來的?」邵心如懷疑小姑跟在自己身後。幼君不高興地嘟起嘴:「你們說什麼我一句也沒聽見。」「聽見也沒啥,曉岱挺喜歡蔚蔚……」邵心如支吾著。
「這個曉岱……蠻有意思,挺帥!」幼君眯起了眼睛,順手摺下一根柳條,把上面已經變成淺綠色的芽苞一顆一顆地剝下來,然後一鬆手,灑在周圍的月光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