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4-10-04 06:30:29
作者: 王小鷹
紫黑色的夜像水一般在彎彎曲曲的樹叢和整齊的樓房間流動,浸沒了夏天帶來的那些濃郁而絢爛的色彩,一切都只剩下了灰糊糊的剪影。
王慧君幾乎是從圖書館大門口的階梯上跳下來,碎步奔向幽暗的鵝卵石小路,兩旁繁密的夾竹桃葉子刷刷地擦著她的肩膀和手臂,她的眼淚終於湧出了眼眶,肆無忌憚地在瘦削的臉頰上淌著,她唯唯地縮著鼻子,出聲地抽泣著,不用怕被人恥笑,因為四周只有靜靜的夜霧。她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可在人前她卻要保持她一貫的嫻靜和穩重,常常憋得胸口發痛。猛走了一陣,她索性依著一株夾竹桃盡情地哭起來,微顫的肩背碰落了幾朵花骨朵,沾在她柔軟的顯得有些乾燥的短髮上。
「一王慧君,快回家!你愛人打電話來,說你兒子……」剛才,指導員在圖書館找到她,急切地對她說。她正在整理歐美文學史的筆記,一失手,鋼筆重重地摔在地板上,發出很大的聲響,她覺得全閱覽室的人都盯著自己看了。她強作鎮靜地拾起鋼筆,勉強笑著跟旁邊的楊真真關照了幾句,然後竭力穩住步子穿過長長的過道。她的耳朵里灌滿了兒子聲嘶力竭的哭聲,她的眼前晃動著兒子燒得通紅的小臉龐,一團團的酸楚堵住了她的嗓子眼。
真是鬼迷心竅了,她怎麼會狠心甩下兒子住到學校里來的呢!結果兒子病了,肺炎,40℃高燒,昏迷中還哭著叫媽媽,萬一……她不敢往下想,悔恨地扯著自己的衣領。
然而,她必須在考試中取得優良成績,她不能讓人戳著脊背嗤笑她,她得拼命補上平時因照看兒子和擔任班長職務而拉下的功課……她幾乎咬碎牙齒才下了決心,把兒子托給了年邁的母親。
她是個外表文靜脾氣溫和的女子,曾經有人替她看過面相,斷定她一生平穩而沒有大的成就,標準的賢妻良母,美滿的夫榮子貴……她不喜歡這個命。她曾經那樣地崇拜過秋瑾和楊開慧,後來又被夏洛蒂·勃朗特和麗蓮·伏尼契迷住了。她心裡孕育著一個美麗的夢,儘管坎坷的生活已經把這個夢打碎了,然而她依然如痴如醉地渴望著它,那麼虔誠,那麼執著。
幾乎沒有人能夠理解她,公婆父母、親朋好友,甚至自己的……丈夫!三十出頭的女人,當了母親的女人,再做著那樣的夢,簡直有點神經錯亂!也許……自己真的有些痴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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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覺得心已被撕成了碎片,像葉片一樣散落在鵝卵石的小道上。
這時,她聽見身後有咯嗒咯嗒的腳步聲,趕緊掏出手帕抹去淚水,用手掌使勁搓了搓臉頰和眼帘。
「王慧君,你怎麼啦?我老遠就聽見有人哭,想不到是你!」趕上來的小伙子說起話來帶點鼻音,不用抬眼看,王慧君就知道是誰了,不知為什麼,她的心忽然平靜了許多。
「哦——陳潮平,我正想找你的。我兒子病了,我得趕回去,恐怕一兩天來不了,班級里有些事,要交給你了。」王慧君恢復了往常的穩重。
「孩子得什麼病?要緊嗎?」陳潮平關心地問。
「肺炎,恐怕有些麻煩……」她憂心忡忡地說。
「那得趕快送醫院的,你一個人怎麼行?我陪你回家吧?」
「不,不用……」王慧君急速地搖了搖頭,鼻根有些發酸了。
「為什麼?你是害怕那些無聊的閒言碎語嗎?」陳潮平揮了下手臂,「太不值得了!」
「不,不是那個意思。快考試了,你的時間也很緊張呀。」王慧君的瞼有些發燒,幸虧天黑,雙方都看不清眉目。她承認陳潮平說得有理,可是作為一個黨員班長、一個孩子的媽媽,她真難呀。
「好吧,萬一有什麼事,打電話到系辦公室,讓他們叫我一聲。」陳潮平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你安心照顧孩子吧,複習課的筆記,我抄下了替你送去。」
王慧君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她知道他一向不喜歡抄老師的複習筆記溫書的,那麼,他純粹是為了她呀,一他不屬於英俊的美男子之列,個頭矮了些、瘦了些,額頭很寬很大。他們倆為了班級的工作經常打交道,她漸漸發現了他的好思考和不隨波逐流的性格,她覺得他身上有和自己很相似的東西。他們交談很多,談工作學習,也談生活、理想。她把自己家庭的矛盾和學業上的追求都告訴了他,而他是第一個讚賞甚至欽佩她這樣做的人……人生知己難逢,倘若俞伯牙和鍾子期中有一人是女性,他們還能不能成為知心朋友呢?
王慧君正想說些什麼,忽然看見夏雨島上有人朝這兒走來,她不自覺地緊張起來,顫聲說:「你快走吧。」
「你真是的,又不是做賊,怕什麼呀!」陳潮平不以為然地說,王慧君有些尷尬。他們默默地站著,看著兩個人影並排地從面前走過。
「是許曉凡和俞輝。」王慧君輕輕地說,陳潮平沒做聲,但她卻感覺到他呼出的氣有些粗。
「陳潮平,我認識俞輝的女朋友,我和她小學裡是同學。」為什麼要提這個?王慧君自己也搞不懂。
陳潮平不自然地笑了笑:「我並不想了解這些琴!時間不早,你還是快回家吧。」
王慧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頭湧起萬干感慨,但她只是淡淡地道了聲「再見」,便快步奔進重重疊疊的夜幕中。
陳潮平呆呆地盯著她離去的方向,那兒很快就被夜和靜吞沒了,他卻仍然望著,像在辨清什麼……
雖然偶然滑過幾絲小風,但風颳在皮膚一上是燙的!煩熱一點一點地滲進他心裡,渾身汗,毛糙糙的,真想跳進黑色的小河裡去清涼一陣。
對岸,夏雨島安然躺在小河的懷抱中,蒙著水光霧氣,像浮在天邊的一片薄雲……許曉凡怎麼會和俞輝一起逛夏雨島?而且還是在夜幕的掩蔽一下……
陳潮平因為忽然明白自己莫名煩躁的原故,非常惱火,他拎起一腳,狠狠地把一塊石子踢進無聲無息的小河中,嘔檔,像敲在玻璃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真見鬼,為什麼偏偏在這時刻跑到這地方來?條理清晰的思緒和充滿了自信的心情一下子被攪亂了,多可惜。
陳潮平恐怕是中文系裡唯一喜歡考試前這段日子的人。他從來不照搬老師列出的複習提綱一題一題地抄好、背熟,他總是先把課本從頭到尾地看一遍,然後翻閱大量參考書籍。這時候,他的大腦往往進入最佳競技狀態,許多新鮮的、古怪的問題會像夏夜中的流星般在腦海中閃過,他異常興奮地去捕捉它們,記下來,朝縱深思索下去,和同學們磋商,甚至向老師們提出質疑。至於如何圓滿地應付考試,他考慮得很少,他常常會把自己一些不很成熟的見解答到考卷上去。現代漢語考試時,有一題改病句:「這篇文章的結構嚴密得像神經網絡。」很好,沒有毛病,陳潮平非常欣賞這句譬喻;,可是老師卻在這道題上扣了他整整八分。「譬喻應該淺顯易懂,書上寫著的,神經網是怎麼樣的?你見過?」老師說。陳潮平並不爭辯,卻仍然喜歡這句句子。因此,有些考試陳潮平能得個漂亮的滿分,有些考試他卻差點去補考。而他拿到100分並不高興得失態,拿到60分也不顯得沮喪。「兩棲動物」,班上的女生背地裡這樣稱呼他,就因為他似精似傻,讓人捉摸不透。
最近,為了複習迎考,陳潮平花了好兒天時間翻閱了三種版本的《中國文學史》,他對明代長篇小說《金瓶梅》發生了強烈的興趣。小時候曾聽說過它是部不堪入目的「淫書」,然而,儘管各種版本的文學史對它褒貶不一,但都肯定了它的一大功績:在我國長篇小說的發展史上,《金瓶梅》的出現標誌著一個轉變期的開始……陳潮平沒有讀過這部小說(盛教授上課時僅花孔卜分鐘時間對它作了簡單的介紹),他不能單靠書上寫著的一、二二、三點來評價一部古典名著的好壞。於是,陳潮平一而再、再而三地去圖書館借,遞進去的借書條一次次被退了出來。據一說沒有專業課教師和系主任的批准,學生一律不能借閱《金瓶梅》。
今天一早,陳潮平又去圖書館借書,和管理人員吵了起來,那位面孔像被掇糊塗過似的中年婦女咄咄逼人地責問他:「你為什麼盯死了要借這種黃色書看?你是哪個年級哪個班的?找你們指導員好好反映反映!」
陳潮平氣得七竅冒煙,若不是童楠硬把他拖了出來,說不定他會硬闖進書庫自己動手找的。
「小陳,考試階段,你還有心思看那種閒書?」童楠婉言勸說道。
「就是因為考期近了,我才急得天天去磨的。我連這部小說共有幾個人物都搞不清,怎麼進得了考場?」陳潮平氣鼓鼓地回答。
「一般說來,不大可能考到這部書的……」
「也不全為了考試,堂堂中文系大學生,連《金瓶梅》都沒讀過,豈不成了笑一話?!再說……」陳潮平深深看了,一眼面目清俊的童楠,他是值得信任的。他以平均90分以上的考分考進大學,聽說,他以前還在報刊上發表過許多文章;可是,當指一導員指定他擔任臨時班委的學習委員時,他卻謙虛地推辭了,只肯當了個小小的課代表;他平時學習刻苦勤奮,又好幫助基礎差的小同學,陳潮平就喜歡這種性格內在的人,他決定把自己的秘密告訴童楠了。「我有一個設想,把我國明清時期的小說和歐洲十八、十九世紀的名著作個比較,從中探討現實主義創作的淵源和發展……」
「啊?!」童楠輕輕地驚呼著,像受了很大的震動似地呆住了。
「是不是太狂妄了?」陳潮平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我底子差,困難很大,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了……可是,連《金瓶梅》這樣重要的作品都沒看過。童楠,你幫幫我,好嗎?」
「哦……我,我能幫你什麼呢?」童楠的臉色有些尷尬。
「你是課代表,幫我跟盛教授講講,讓他開個借書條,行嗎?」陳潮平期待地看著童楠。
童楠沉吟了片刻,緩緩地點了點頭。他倆約定:晚自修前一起上盛教授家拜訪。
吃過晚飯,陳潮平參加了團委召開的團支部書記碰頭會後,急匆匆地趕回宿舍,等待他的卻是童楠留下的紙條:「小陳:今晚我有事,不能陪你去見盛教授了,請原諒。」
「安魯生,童楠上哪裡去了?」陳潮平焦急地問。
安魯生不情願地從他的謀殺案中鑽出來回答:「他能上哪?還不是被那條大辮子勾去了!」
陳潮平不等安魯生話音落地,轉身朝教學樓奔去。他從一樓尋到四樓,挨教室一一張望著,終於在梯形教室里看見了那張架著眼鏡的瘦削的臉,緊挨著一條頂著紅髮夾的大辮子。
「童楠,走走走,半小時來回,耽擱不了你多少時間。」陳潮平扯住童楠的衣袖催他。
童楠推了推眼鏡,支吾著說:「小陳,我考慮在這種時候去盛教授家,提出借《金瓶梅》,恐怕不合適。」
「哎呀,你怕教授對你印象不好是嗎?你就說清楚,是我要看呀。」
「不,不是這個意思……」童楠抬了抬眼皮,那眼神挺複雜,使陳潮平覺得他有難言的苦衷。
「童楠……」陳潮平還想說服他,韋薇忍不住發火了:「喂喂,團支部書記,請您別妨礙我們溫課好不好?你也太自私了,自己肯定溫得熟透熟透,就來拉別人閒逛。去去去,我要下逐客令了。」
陳潮平最怕同女同學爭論什麼,喳喳喳地聽不清也辯不明,加上周圍已發出「噓噓——」的警告聲,他無可奈何地退出了教室,真窩囊!他決定獨自上盛教授家去,他相信自己能說服盛教授的……
「滴鈴鈴……」隔著樹叢傳來第一節晚自修下課的鈴聲,陳潮平渾身一震,怎麼?自己呆在河邊已足足四十五分鐘了?時間,時間是多麼珍貴呀。他抓起一把碎石子,劈哩叭啦地投進黑浸浸的水面,那兒總是映出許曉凡孩子般純真的笑臉和俞輝救世主般神氣活現的面孔。他狠狠拽了拽自己的頭髮,像從腦殼中攫走了什麼東西,然後,踩著很重的步子朝盛教授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