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 一
2024-10-04 06:30:25
作者: 王小鷹
夏天,張著濃綠的翅膀飛進了校園,於是期終考試的日期就迫在眉睫了!
傍晚,本來是大學校園裡最熱鬧的時辰,在書堆里埋了一天的學生們,揉著酸脹的眼皮,甩著僵木的手指關節,擁到操場上,放肆地笑呀叫呀,任意地奔呀跳呀;寢室籃球對抗賽、小組排球奪標賽、個人羽毛球淘汰賽……大球小球如流星飛竄。河邊,那一片橫著晚雲的柳絲中,有三三兩兩的身影,坐在石凳上,或者緩緩地散著步——學生會的委員們在商議工作、知心好友在探討各類新鮮問題;互相愛慕著的男女同學藉口還筆記本或討教難題絮絮地說著悄悄話。……傍晚的風總是那麼絢麗,那麼活活潑潑地在姑娘小伙子的臉頰和手臂上拂動、跳躍;傍晚的小河水也總是那麼輕鬆,那麼悠悠蕩蕩地載著學生們的笑和歌流淌著。
然而,這幾天,校園卻變得冷冷清清了。也許是懼怕那初來乍到的炎暑,操場上竟然沒幾個人影。草坪上的籃球架和排球網默默地佇立在淡紫色的暮靄中,冷落而孤獨;西北角的香樟林子,像是哪位丹青妙手剛剛為它們被染了一層水墨花青,一簇簇繁密的枝葉顯得格外沉蘊而凝重,枝梢頭臥著血紅的晚霞。一切都是紋絲不動的,像一幅色彩濃烈的油畫。偶然有兩隻灰褐色的麻雀惆啾著劃破寂靜的畫面。那風呢?那青蓮色、玫瑰色、橙黃色的風像是躲進葉間草叢,無影無蹤了。
只有那些隱沒在棕擱和夾竹桃叢中的鵝卵石小路上不時有人影匆匆掠過,一個個都背著鼓囊囊的書包,神色疲倦而緊張,互相用最簡捷的語言或者僅僅是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打著招呼,腳底下卻都暗暗使著勁,你攆我,我趕你,鵝卵石小路通向燈光通明的圖書館和教學樓,它們像神奇的水晶宮發出迷人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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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氣候真有些異常,剛入夏,就悶熱得讓人透不過氣了。
許曉凡獨自一人穿過空寂的操場,朝河對岸的宿舍樓走去。舊帆布書包里塞滿了書和練習簿,撐得合不攏蓋了,那補接過的帆布帶勒得她渾圓而嬌小的肩腳微微有些下塌。她用一方花手帕扇著風,吃力地卻是堅決地踩著那些遮沒腳躁的小草,晚霞的餘暉把她的身影在綠草坪上拉得又細又長。
她急步登上了拱形水泥橋,河面上凝著一層清涼的空氣,她不由得深深地吸了一口,稍一偏頭,她愣住了,不知不覺地收住了腳步。
這條小河是由南朝北地橫貫校園的。河水靜得像繃直了的綢緞,橄欖綠色的水面上倒映著金紅色的霞雲,倒映著青鬱郁的灌木,倒映著珍珠似的野薔薇,呵,河面美得輝煌、美得深邃,美得令人心馳神往……
許曉凡是個感情豐富而又不易克制的姑娘,她讀(紅樓夢》黛玉焚稿,會哭得兩眼紅腫;她看了電影《天雲山傳奇》,當晚開通宵給石維堅同志寫了封熱情洋溢的信;她學了陸放翁的日記體遊記《入蜀記》,暑假裡一個人乘船溯長江而上,遊歷了三峽和峨嵋,……此刻,她蓄滿情感的心房被眼前寧靜而渾厚的景色觸動了,她的掩在白襯衣下的胸脯急劇地起伏著,圓臉蛋漲得通紅,雙眼皮很深的眸子裡蒙上了晶亮的水霧。她倚在鏤空的石橋欄杆上,微翁著雙唇,忘神地凝視著河面。
夏天,多麼喜人而又惱人的夏天哪!小時候總是不耐煩地等待夏夭到來,女孩子盼望穿五顏六色的裙子,男孩子盼望游泳,捉知了,吃赤豆棒冰奶油雪糕。夏天日長,吃過晚飯還能在弄堂里玩幾回官兵捉強盜;夏天夜爽,露天躺在竹蓆上數星星,聽奶奶講仙女神童,睡著了還能做漂亮的夢。如今人長大了,成了大學生,卻惶惶然地害怕夏天降臨了。冬天裡可以期待新春的開始,春天裡便興致勃勃地為自己制定下種種規劃。夏天一到,突然發現一年已逝去大半,還有多少多少事來不及做好,而嚴峻的考試已伴著酷暑像大山般橫亘在眼前了!措手不及的焦慮攪得人神不守舍,躍躍欲試的激情又使人的神經一直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這是些多麼難握的日子呀。
第一學年末,現代漢語考試,許曉凡以她天資的聰穎和拼掉十兒斤肉的勤奮而奪魁——98.5分,全年級第一名。第二學年,她又以考試成績全優的勝利鎮倒了中文系三百多名學生。這以後,每逢考試,她反而覺得格外的緊張和擔憂,猶如在懸崖峭壁上行走,神經必須高度集中,生怕稍有疏忽,便會失去全優的記錄。許曉凡對於將來從事什麼專業工作考慮得不成熟,她曾經如痴如醉地迷戀《楚辭》,最近她又對研究當代女作家作品發生濃厚的興趣,想報考現代文學的研究生,然而有一個目標她是很明確的,那就是每次考試必須得全優,保持全優成績,當一名眾人矚目的優等生,這是她的珍貴的驕傲呀!她喜歡聽同學們看了她的成績報告單後發出的嘖嘖讚嘆;她喜歡看教授們站在講台上投往她一身上的信任的目光;她甚至喜歡上了學習委員的職務,儘管這工作占據了她許多寶貴的時間,因為,她是以她的優異成績在民主選舉中獲得了百分之九十八的選票的呀!眼下的這場考試,外語、黨史、明清文學史,特別是明清文學史,主課,關鍵的關鍵,她能不能穩紮穩打地拿下全優?許曉凡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然而,為什麼總有一股憂慮在心頭悄悄蔓延?她想起了方斐那雙躲在眼鏡片後面的淡漠的眼睛,它們總是像影子似地在她身邊轉悠。儘管方斐有兩門副課考試得「良」而沒有享受全優的榮譽,但許曉凡暗暗佩服她思考問題清晰的條理性和周密的邏輯性,她是她最強的競爭對手……
五彩繽紛的河面泛起了薄薄的銀光,河水漸漸地變成了墨綠色,水面映出一眉新月。
「哎呀,你怎麼有閒心到這兒來欣賞景色呢?害我找了好半天。快走吧,我在二樓閱覽室幫你占了個位置。」說話的是位瓜子臉的姑娘,她是奔上石橋的,小鼻尖上擠滿了汗珠,雖然語調很急,但聲音仍是輕輕的,軟軟的,她這輩子也許永遠不會抬高聲音說話。
許曉凡「哦——」了一聲,從沉思中醒來,「看你慌得一頭汗,什麼?我還有些事呢,你先去吧。」
「那……你快點來呀,要不准有人來搶座位,我可說不過人家。」
「暖。」許曉凡看著她走遠的背影,忽然又叫起來:「楊真真,算了,你把位置讓給別人吧,我恐怕來不及上圖書館的。」
什麼事?楊真真疑惑地盯了許曉凡一眼,掉頭匆匆向圖書館走去。人家不說的事,她從來不打聽。
許曉凡聳聳肩腳把書包背穩,急急地跑下石橋。繞過橢圓形的大花壇,就是中文系的男生宿舍了。以前,許曉凡很忌諱上男生宿舍。記得剛進大學的時候,新宿舍樓還沒蓋成,男女生住,一幢大樓,三樓是女生宿舍,一樓二樓是男生宿舍。夏天到了,不知誰在三樓樓梯口貼了張告示:「夏令季節,男同學請止步!」這下惹火了一幫自尊心挺強的小伙子,也在一樓一樓樓梯口貼上同樣的紙條:「夏令季節,女同學請止步!」分明是存心刁難,住三樓的人哪能不過二樓一樓!除非插翅膀從窗日飛進飛出。和許曉凡同寢室的韋薇是個北方姑娘,生性大膽潑辣、一把撕下這兩張紙,還招呼了一群女同學示威似地從男生宿舍走廊里穿過。小伙子們雖然氣得豎眉瞪眼,但也沒人再貼紙條了,照韋薇的話叫作:「障礙掃除,道路暢通。」然而許曉凡臉皮嫩,每當上樓下樓總還是低眉斂容,不敢像韋薇那樣旁若無人地左顧右盼。自從當上了學習委員,收買書錢,發成績單,許多瑣碎的事逼著她不得不經常出入男生宿舍,一來二往地習慣了,手腳自如了,臉也不紅了,也經常和小伙子們扯上一會閒話,學著韋薇的樣端起哪個懶蟲沾滿茶垢的杯子大口大日地喝水。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許曉凡到男生宿舍去的次數愈來愈頻繁,有些事分明可以和女伴們商量的,她偏偏會想到去男生宿舍,有時候還會拼命想些事由上那兒走一趟。「我這是怎麼啦?」許曉凡意識到這點,惶恐地捂住了雙頰。「我是學習委員呀,理所應當關心全班同學的學習情況呀!」她為自己辯護著,然而,為什麼一走近這座生龍活虎的大樓,她的心就會跳得那麼快那麼重呢?
許曉凡穩了穩神,朝走廊盡頭的那間宿舍走去。門開著,燈亮著,她鬆了口氣,一步跨進門檻,「要死了!」她驚駭地叫起來,慌忙退到門外,房間裡爆發出一陣鬨笑。原來那班淘氣鬼們都赤著膊,圍著桌子搶吃不知准帶來的西瓜,「許曉凡,還那麼封建呀?進來,給你吃塊大的。」哪個高嗓門大聲嚷著。
「不不,我不要吃。」許曉凡把背脊對著門,瞼烘地紅了。
「吃什麼山珍海味?給我留著!」走廊里閃進了一位姑娘,紅格子連衣裙,大紅的塑料髮夾,高大而豐滿,像團火,她就是韋薇。「許曉凡,進去進去,怕他們吃了你?」韋薇死勁拽著許曉凡跨進房間,許曉凡抬眼一看,幾個男生都套上了汗背心,老愛出洋相的安魯生把一塊濕毛巾貼在胸前,許曉凡忍不住璞吩笑起來。
韋薇毫不客氣地吃起西瓜來,把西瓜籽吐得滿地都是,俞輝揀了一塊大的遞給許曉凡,許曉凡垂著眼皮吃起來,這瓜甜極了,許曉凡覺得心窩裡每一處都被它的甜汁浸滿了。
韋薇咬了口西瓜,對著一位修長而清秀的小伙子說:「童楠,今晚上幫我講講虛詞吧,之乎者也快把我攪死了呢。」
童楠推了下眼鏡:「今晚不行了,陳潮平和我約好的……」
「去去去,沒幾天就要考古漢語了!」韋薇把西瓜皮往臉盆里一慣,朝童楠使勁翻白眼。
童楠不知所措地搓著手,猶豫著,韋薇順手從筆記本里撕下張紙塞給他:「咯,給陳潮平留個條嘛,迎考期間,複習功課第一位,他團支部書記有啥要緊事?非在這時擠來湊熱鬧!」
童楠接過了紙。
安魯生嬉皮笑臉地湊上前,「韋薇,童楠又不是你私人的一占漢語課代表,要輔導就在這兒講,讓我也一起聽聽。」
「在這兒聞你們的汗臭呀?你要聽,一塊兒上教室去,我占了位置,正對著電風扇。」韋薇真心真意地回答,可安魯生連連搖頭:「算了算了,一進教室我就想睡覺。」
「懶蟲!」韋薇慎罵他。
許曉凡太羨慕韋薇了,喜歡和誰待一塊就大大方方地指名道姓::許曉凡可不行,明明是來找他的,偏偏先和別人扯東扯西。「安魯生,你複習中有什麼困難嗎?」她順手掀開安魯生忱邊的書本,「怎麼?你還在看《東方列車上的謀殺案》?」
學習委員同志,放心,這回考試我保證全部Pass。我這個人有個習慣,凡事不到臨頭急不起來,考試前兩天突擊複習效果最好,現炒現賣嘆。」安魯生拍拍癟塌塌的胸脯說。
許曉凡又被他逗笑了。
這時,童楠已收拾好書包,匆匆在紙上寫了幾行字遞給安魯生:「陳潮平來找我,你就把這交給他。」說罷,跟著早已等急了的韋薇走出房門,走廊里立刻揚起了韋薇快活的笑聲。
安魯生雙手一攤說:「不知是去談情說愛,還是複習功課呢!」他懶洋洋地捧起那本緊張的推理小說,斜靠在床上看起來。
好了,許曉凡此刻才敢把眼光對準自己要找的那個人,仿佛是順便問問:「俞輝,有空嗎?」
「什麼事?」學生會主席把灼亮的目光投在姑娘動人的臉上。
「我想去找盛教授,同學們都要求進行複習重點範圍的輔導,我想……」
「好,我陪你一起去。要想從盛老口中挖出考試的範圍,還得一點功夫呢。」俞輝套上淺米色的短袖襯衫,爽快地答應著。
許曉凡抿嘴一笑,搶先走到走廊上。不聽話的心又開始猛跳了,「這怕什麼?學習委員找學生會主席談工作,理直氣壯。」她心裡為自己打氣。
盛教授家住在校園西頭的教師新村里,沿著宿舍樓邊上的水泥小道一直走就到了,可是俞輝突然提出:「我們從夏雨島繞過去好嗎?去看看那兒的苗圃,兩年多了,小樹苗不知長多高呢。」
「好的。」許曉凡答應得異常迅速,心情是那麼的快活,仿佛心田裡一下子竄出齊嶄嶄的一片碧青水綠的嫩芽。
他們沿著河邊的碎石路慢慢地走著。
「許曉凡,怎麼不說話?想心事?」
「去你的。」
「我有特異功能,猜准了,你一定在想那年種樹的事。」俞輝的胳膊肘有意無意地擦著她的手臂,許曉凡的心在輕輕地顫抖。
「你知道嗎?當時我真恨你,我鑽在圖書館看了半天《辭海》植物分冊,背熟了一大套栽種理論,想不到一開口就被你挑了幾處錯,氣得我真想鏟起一鍬泥往你嘴裡塞……」
「咯咯,咯咯咯……」許曉凡抿嘴笑了起來,「那你怎麼還幫我挖洞,那麼謙虛地要拜我為師?」
「因為……聽人說你是從林場考上來的,我就想,怪不得那麼……清秀,原來是林中的仙女……」
「去去去!」許曉凡羞紅了臉,心裡像灌滿了蜜。記得他們倆一邊說話一邊栽樹苗,栽了一長溜,同時,她也把他的身影種在自己心裡了。
走了一陣,他們的眼前豁然開朗起來,小河彎成弓,環抱著一片緩緩的沙坡。他們栽種的苗圃就在這兒,像一片小樹林子。腳踩在坡上又松又軟,空氣里充滿了暖烘烘的枝葉清香,讓人聞著像喝青梅汽酒般痛快。
許曉凡鑽進毛茸茸的苗圃、讓赤裸的臂膀去碰那些鮮枝嫩葉,「看呀,都快趕上我肩膀高了,多好!」她叫著,聲音很激動。
「兩年了,還能不長嗎?」
「將來,這兒就是一片樹林子,再砌上一些石凳石桌,開個什麼賽詩會之類的,太美了。可惜,我們看不到了。」許曉凡長長嘆了口氣:
「不一定吧?倘若能爭取留校,那麼,咱們倆一定在這兒開賽詩會,怎麼樣?」
「留校?哪能留到我?你別胡說了。」
「我跟你說過、我有特異功能,猜准你很有希望!」俞輝把目光牢牢地盯著許曉凡。
「你怎麼知道?」許曉凡忽然覺得很緊張。
「前兒天,系裡面在統計各班級考試成績全優者的名單,據說,就是為一年後畢業分配時定留校人選作準備呀!」
「真的?!」許曉凡興奮得透不過氣來。
「保密!懂嗎?」俞輝把手指按在唇上說。
許曉凡點了點頭,又間:「那麼,你呢?」問話一出口,臉就紅了,她可真不會掩飾感情。她知道俞輝的成績並不冒尖,幾乎是以「良」為綱。
「我倒無所謂。」俞輝含笑回答,「不過,聽指導員口氣,想讓我留下搞學生黨支部工作,我想再考慮考慮。關鍵是你,懂嗎?你一定要保持全優成績……」俞輝的語調是親昵的,眼神是溫柔的,許曉凡渾身呼地熱起來。
「我發誓要拿下全優的!」她暗暗地說,心裡著急起來,「該走了,快上盛老家去,三班的學習委員昨夭就去摸底了呢。」
「他們摸不著盛老的底的。」俞輝胸有成竹地說著,三腳兩步地跨出了苗圃。
他們加快了腳步,穿過橫在河灣弓背上的曲橋,對岸是叢叢簇簇的夾竹桃,像綴花的屏風。
「哎喲,有人!像在哭!」許曉凡忽然止住腳步,朝前張望著,濃密的樹蔭中,有兩個人影。
「快走,別搭腔!」俞輝壓低聲音說,「是王慧君和陳潮平呀!一個班長,一個團支部書記,真不注意影響。」
「你別瞎猜什麼,王慧君比陳潮平大一截呢,人家有愛人孩一子的。」
「你沒聽說?她愛人在跟她鬧離婚呢!」
「啊?」
「保密!咱們從旁邊繞過去,別驚動人家。」俞輝拽了一把許曉凡的手臂。
簌落落,簌落落,樹影散亂地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