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2024-10-04 06:30:32
作者: 王小鷹
陳潮平飛快地邁動著穿塑料涼鞋的雙腳,幾乎在跑。他自己卻一點沒意識到,他在用理智的強力熨平感情的皺褶,這使他眉間出現了深深一道紋路。
到了,那乳黃色的四層樓房,那被丈把高的珊瑚樹圍得密不透縫的小院子。
「哎喲!」陳潮平在墨綠色的院門口和一個人撞了個滿懷,對方低低地驚叫著,是女子的聲音。陳潮平定睛打量,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那麼熱的天,竟然一身深色的長袖長褲,領袖頭都扣得嚴嚴實實,蒼白的瘦長臉上架著最老式的近視眼鏡,細小的眼珠在鏡片後面一眨一眨,透出冷漠的光。
「方斐,你。……」陳潮平張口想問問她:是不是也去找盛教授?然而,他咽了口唾沫,把話吞下肚,她的眼神使他失去了說話的興趣。方斐的古怪脾氣,在中文系是出了名的,兒乎沒有人能夠和她攀談超過十分鐘。有一天晚自修,班上幾個搗蛋鬼看書看膩了,打起賭來:哪個能去和方斐對話超過十句,這星期的飯菜票由大夥輪流供給。安魯生拍拍胸膛說:「看我的。」他隨手拿起本古漢語課本,坐到方斐旁邊的空位上,畢恭畢敬地問:「方斐大姐,有個問題想請教一下,關於『焉』字,怎樣區別它是作代詞用呢還是作語氣詞用?」
方斐眼皮都不抬,只顧自己整理課堂筆記。
安魯生壯著膽用書觸觸她的手肘:「還有『焉』與『之』的區別,也請你講解一下,好嗎?」
方斐猛抬頭狠狠翻了他一眼,低聲而用力地說:「二三四!」隨後捧起自己的練習本,咚咚地走到最後排課桌去了。
安魯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有人提醒他;「課本第234頁,一條條都寫得清清楚楚呢!」大夥哄地笑起來,氣得安魯生面孔紅一陣白一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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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樣一位女性,陳潮平覺得還是不說話為妙,他側開身子,想讓她先進院門,然而方斐卻把手中的一本什麼書湊到眼鏡下,似乎在讀著,慢慢地踱著步,沿著小路默默地走開了。見鬼,四圍夜幕重重,她能看清那書上的字麼?陳潮平暗自犯疑,一步跨上了盛教授家的台階。
盛教授家就在底層,窗口垂著竹簾,燈光是愜意的青蓮色,絲絲縷縷地從簾縫裡溢出來。
陳潮平正想舉手敲門,忽然從窗口飛出一串清朗的笑聲,震得他的心一陣陣地顫抖,多麼熟悉的笑,他常常被這笑聲引開幻想的翅膀……分明是她,她也在這兒!陳潮平衝動地推了下門,門沒鎖,吱呀一聲打開了,裡屋的說話聲清晰地鑽進他耳畔:「盛老,你的分析太精闢了!」這聲音抑揚頓挫地很有感情色彩,像話劇演員在讀台詞。俞輝!陳潮平覺得一股寒氣從頭頂直蔓及全身:原來他和她一塊來找盛教授的。陳潮平本能地轉身往門外退,裡屋門卻打開了,富富態態的盛師母聽到動靜走了出來,「哎喲,是小陳呀,站在門外幹啥?進來坐吧。」
「不不,盛先生有客,我不打擾了。」
「什麼客?都是你們的同學,進屋來呀!」盛師母對登門求教的學生一視同仁地熱情。
沒有退路了,陳潮平只得跨進溢滿青蓮色燈光的小書房。他覺得許曉凡深湖般的眼睛含著嘲諷的笑盯著自己,他看見俞輝的臉上浮著自得的光彩,他撇開眼,重重地叫了聲:「盛先生!」
盛教授有一頭很厚的白髮,白得發亮。他的面龐瘦削,輪廓挺直,整個頭顱很像一座積雪的峭壁,莊重而威嚴。上課的時候,陳潮平常常出神地盯著盛教授,說實在,他很欽佩他淵博的知識,也很嚮往成為他那樣的人。
「坐!」和他莊重的外表相符,盛教授說話簡短而明確,往往只用簡單的詞組加上語調來表達意思,「有事?」
「嗯。你們先談吧,我,不急。」陳潮平克制著自己的不快,竭力平靜地說。
「我們已完成任務了,盛先生守口如瓶,好不容易才……」許曉凡吃吃地笑起來,她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我們先走一步,你有事儘管說。」
「再玩一會嘛,偌,吃糖。」盛師母客氣地挽留著。
「許曉凡,反正今晚溫不成書了,我們等陳潮平一起走吧。」俞輝說。
陳潮平心底湧起一股反感,他太了解俞輝的心思了,不就是想聽聽我跟盛老談話的內容麼?他鄙視地斜了他一眼。
「盛先生,請您批個條,我想借《金瓶梅》。」
盛教授驚異地向前俯了俯身子,還沒來得及答話,許曉凡先叫了起來:「哎呀,你還有心思看小說?向安魯生看齊呀?」
「文學史上對它的評價較高,我沒看過作品,吃不准。」陳潮平穩穩地說。
「唔……?」盛教授灼亮的小眼睛盯著陳潮平看著,看得他有點心慌,但他仍坦然地迎視著教授的目光。
「這書藝術價值根本不高,有許多黃色的描寫。沒聽說嗎?《小說界》雜誌本打算摘載評介的,後來上面沒通過,發排了,又臨時抽掉的。」俞輝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慢的口氣說,他總有許許多多的內部小道消息,而且以此為驕傲。
「我只是想實事求是地探討它在文學史上的地位。」陳潮平看了一眼盛教授冰冷的面孔,稍稍猶豫了一下,「也許,這對研究我國古典文學中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發展是有幫助的。」
盛教授點燃了一支煙。
俞輝瀟灑地哈哈一笑:「它能算什麼現實主義作品?頂多是個自然主義的代表罷了。」
「我沒看過原作,不能妄加評判。」陳潮平話很簡短,但語調卻很固執。
「如果從美學價值來考察這部作品,請問,引不起人們心理上美感的作品能算好作品嗎?」俞輝像是在作學術報告,眼神和舉動之間充滿了自信。
陳潮平疑惑地看了他一眼,沒接上話。許曉凡捂住耳朵搖了搖頭說:「盛先生,你發表意見吧,他們倆要爭起來,兩個通宵都不夠。」她欣賞俞輝的才思,又怕惹陳潮平生氣,故意打圓場。
盛教授掐滅了煙,站了起來,慢悠悠地說:「時間不早了,我想,我該下逐客令了。」
「盛先生!」陳潮平叫了聲。
「你的要求,我明天上午答覆,好嗎?」盛教授說著領頭朝門外走去。
學生們在院子裡攔住了熱情送客的師母。
夜空像墨一般黑而濃,珍珠蘭發出攪人心亂的香味。他們三人沿著石子路慢慢地走著。
許曉凡先開口:「我說團支書,你可傻透了,(金瓶梅}肯定不會考到的,這種有爭議的作品……」她覺得俞輝用手肘輕輕操了她一下,便止住了。
陳潮平咧咧嘴角想笑一笑,結果卻說:「謝謝你,我還有點急事,先走一步了。」他頭也不回地加快了步伐,把許曉凡和俞輝甩到了身後,心裡覺得又痛快又傷心。
「他肯定不高興了,俞輝,你幹嗎制止我說下去?」許曉凡有些不樂意。
「我看不慣他那副盛氣凌人的腔調。」俞輝悻悻地回答。
「不,我倒覺得他很直爽,這個時候找盛先生借《金瓶梅》,傻透頂了。」許曉凡想起「兩棲動物」的綽號,忍不住笑起來。
「你說他傻?他才精呢,他就是要表現出與眾不同些。」
「你們倆似乎有些疙瘩,是為了那兩本《夏雨島》?」一年級的時候,中文系學生會發起創辦了自己的文藝刊物,取名「夏雨島」,俞輝和陳潮平任正副主編,刊物出了兩期便停辦了。
「以前的事,我根本不想提。」俞輝甩了下手臂,「我算認識他的人品了,好出風頭,肚子裡卻沒什麼貨色。你看,剛才我幾句話就把他問倒了。」
「就你水平高!」許曉凡嬌慎地白了他一眼。
「前一時期我正好寫了篇關於文學作品中的美感價值的雜文,給(文學報)幾個編輯看了,他們很欣賞,準備發表的。」俞輝從筆記本中抽出一張紙,「這是校樣,你想看看嗎?提提意見。」
許曉凡接過校樣,心裡一陣歡喜:「我可不敢提意見,學習學習喚。」
「別太謙虛,你是中文系頭號才女嘛。」
「盡損人!咯咯,咯咯……」
他們交談著,不知不覺在校園裡繞起圈子。
月亮變得模糊而遙遠,許曉凡看不清俞輝臉上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他的動人的聲音飛進夜幕,像瓷器相撞般清脆。有幾隻蟋蟀在路邊的淺草叢中暇暇地叫著,香樟樹和香水月季的氣味混在一起,很濃很甜。
「叮鈴鈴鈴……」悠長的鈴聲像珍珠在樹梢和花瓣上滾動,許曉凡以為是自己的心在跳,繼而才明白過來,那是晚自修下課的鈴聲。這意味著在圖書館、教室溫課的同學都要涌到小路上來了,她必須搶在大夥前面回宿舍,否則,熱心的王慧君會盤問自己上哪去了?細心的楊真真會用猜測的目光盯著自己,還有那個方斐……許曉凡害怕那些流言蜚語。
「俞輝,我要回宿舍了。」
「哦——時間真快,我送你去宿舍。」
「不不,萬一碰見人……」許曉凡臉一紅,輕快地別轉身,她跑了一陣,回頭看看,俞輝還站在路口,她又跑回去,「諾,這本筆記本先借給你看。」她對他嫵媚地一笑:「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