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2024-10-04 06:29:13 作者: 王小鷹

  韓此君想約師姐到綠玉青影齋去一次,當面把請柬給她, 自然也是和解的表示,畢竟這世上師姐是惟一理解洞悉他內心的女人。可是,電話打到博物館,博物館說陳良清長久不來上班了,什麼時候來上班也吃不准。韓此君實在沒有時間分身去令舞鎮,只好先去省美協找馬青城,他想馬青城可以跟縣文化局聯繫轉而通知先生和師姐。他確信師姐得知他畫展開幕的消息無論如何會趕來參加的。韓此君趕到美協的時候,馬青城正捧著電話機聲嘶力竭地說著什麼,圓面孔漲得通紅,大冷天額頭上都是汗。韓此君忙退至門外,想等他打完電話再進去,就聽他沙著嗓子喊「……對對對,就把那篇序言整個兒抽掉就行,並不妨礙其他印刷的呀,謝謝謝謝,千萬要抽掉啊!」韓此君自然聽不懂他在說什麼,也無心窺探別人隱秘。他哪裡曉得左右逢源的馬青城算得是處處設防步步為營了,一不小心也會弄到這般焦頭爛額的地步。馬青城前一陣看風向世紀末印象派大有走紅畫壇的趨勢,陳亭北和無極畫終究是明日黃花,便將陳亭北為他的畫冊寫的序撤了,重新求郝固另寫了一篇。不料近日得知上面領導對世紀末印象派和郝固都很有意見,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的畫冊已經上機開印了,於是,他便上躥下跳找了多少人,好話說盡,方求得人家答應將郝固的序言抽下來,當然再另補序是不可能的了,這本畫冊只好沒有序了。沒有序就沒有序,總比讓領導看著感冒的好。馬青城放下電話還有些後怕,這樁事他去醫院沒敢告訴葉知秋,怕是要索了葉知秋的命的!

  馬青城抬起頭看到是韓此君走進來,馬上擺出個很疲倦很敷衍的面孔來,道「哦喲,你也不事先打個電話約一約,我中午一般都要眯一會的。你不曉得我這幾天忙得軋扁頭,上頭心血來潮立時三刻要開魏子峰的紀念畫展,我哪天不是深更半夜才睡?」韓此君忙道「我只打擾你兩分鐘,給你送我畫展的請柬,馬主任可是一定要來出席的呀!」馬青城接過信封往信堆上一擱,並不拆看,隨口道「祝賀祝賀,韓此君,我一定來,一定來。」韓此君又道「馬主任,你能通知到陳先生和陳良諸嗎?」馬青城驚訝地叫了起來道「怎麼?你還不知道?他們鶴案發生大事了。陳亭北的老婆精神病發作跳樓自殺了!」韓此君仿佛被重重地擊了一下,昏暈了片刻。馬青城那日也沒有親眼看到韓素馨跳樓,他先走了一步,後來是聽沙沙告訴他的。現在講述起來卻也繪聲繪影,仿佛親歷其境一般。韓此君聽得毛髮畢豎,心裡暗暗叫喚著「姑媽,姑媽,你好命苦啊!」

  韓此君只道先生和師姐此刻必是悲痛欲絕, 自己沒有辦法跑到令舞鎮去勸慰寬懷他們,也不想再驚動他們了。不料次日陳良清倒打了個電話到城西文化館找韓此君。文化館的總機房已拆了,電話直接打到門房的,韓此君日日在這裡進進出出,都熟了,便叫他來接電話。韓此君捧起話筒聽到師姐的聲音,心就軟了,忙道「師姐你要節哀,師姐你要自己保重,師姐你代我在素馨姑媽靈前告慰一聲,就說阿竹的畫展馬上就開了,她會高興的。過了這段我便去令舞鎮看她。」陳良諸聲音仍是靜靜的如深潭水一般,聽不出起伏和紊亂,她道「阿竹,你的畫展哪日開幕?我一定會來的。阿竹開畫展了,我能不來嗎?」韓此君喉嚨口很緊, 巴巴地道「請柬我就放在綠玉青影齋里了。」陳良諸悠悠地吐了口氣,道「我會去取的,你放心。」韓此君道「先生……他還挺得住吧?要他千萬保重身子。」陳良諸道「這幾日他好得多了,已經下床走動。我會動員他一起來看你的畫展的。」韓此君不知再說什麼才好,詞彙都乾涸了。停了一會,陳良諸道「阿竹我掛了,看畫展時我們再見。」韓此君道「師姐,你可一定要來呀!」對方已掛斷了,只有嘟、嘟、嘟的空號聲。

  畫展開幕前夜,韓此君照例要在展廳守夜的,他們已沒有鈔票請人做警衛了。花木蓮安頓好了外婆和小強,把日裡包好的餃子蒸熟了,又做了一小鍋養菜肉絲豆腐羹,都盛在廣口保溫瓶中給韓此君送去。韓此君卻沒什麼胃口,吃了兩隻餃子,喝了幾口豆腐羹便說飽了。花木蓮摸他的額頭,道「怎麼吃這一點?是病了?」韓此君躲開她的手道「哪裡有病?你快回去吧,不要錯過了末班車。」花木蓮笑道「我跟外婆說好了,今晚不回去了,陪陪你。」韓此君道「我不要你陪,越陪心越煩,你讓我一個人靜靜。」花木蓮道「我不說話就是,你心煩什麼?高興才是,想了多少時候,總算給你想到了。」韓此君嘆口氣道「木蓮,你估計明天會有多少人來?他們會歡喜這些東西嗎?」花木蓮道「你呀,原來是愁的!多愁掉的,你這裡愁一夜,人家要來的自會來,不來的也不曉得你在愁。你愁什麼?瞿老闆也不是樂善好施的主,平時也苛刻得很,這會一下子出了這麼多錢,他犯傻呀?還不是看著你的畫是好,有他賺的,才掏口袋的。」韓此君道「你說你不說話的,一說又是一大串!」花木蓮白了他一眼「我把嘴封上,你也將眉心鎖打開。」韓此君便將她拉到懷裡,把她的頭捻到自己胸口,這樣好像心定一點。花木蓮聽到他的心跳得很重很重,就像打在自己肋骨上一樣。

  他們就這樣相擁著迷迷糊糊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被澎曦澎的敲門聲驚醒,花木蓮跳起來驚呼「天都亮了呀,阿竹,快醒醒,有人來了呢。」韓此君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就去開門,門外立著一群男女,面熟陌生的,似曾相見,一時又叫不出名字,簇擁著好幾隻比人還高的大花籃。韓此君驚訝道「你們是,…?」來人笑道「韓老師,怎麼不認識我們呀?都是天池街老鄰居了。瞿老闆叫我們把這些花籃先送過來,他待會再過來。」韓此君連忙招呼花木蓮來搬花籃。他看見花籃的緞帶上寫著五花八門的單位,且都是名聲顯赫的,問道「這些人怎麼知道我開畫展?是瞿老闆的朋友?他們待會都來嗎?」天池街的那伙人都笑開了,道「韓老師到底不是生意場上的人,你看看平常我們什麼店什麼公司新開張,門口花籃成堆,那大都是自己掏錢租的,隨便撿幾個好聽的名字寫上去,不過圖個熱鬧罷了。」韓此君這才明白底細,心裡彆扭,卻又不好反對,只好由他們去。花籃兩邊一列,那展廳門口頓時光彩鮮亮起來。

  

  原定是在十點舉行剪彩儀式的,瞿老闆老早就跟韓此君說定了「這剪彩嘛,一個當然是我,另一個嘛視來賓職務高低而定,廳長來就廳長剪,部長來就部長剪,還有處長、科長、院長、主任等等,依次類推。萬一他們都不來,就叫文化館長或陸校長剪,他們是聯辦單位負責人,是屬於候補隊員性質的。」這時離剪彩還有一個多小時,這種等待是最煎熬人的了。韓此君的心是隨著秒鐘一起嘀嗒作響的,時不時地偷眼朝門外一瞥,馬路上人來車往,卻像是對這花花綠綠的展廳大門不屑一顧似的,穿梭般地過去了。韓此君想 至少馬青城和師姐是親口答應我要來的,師姐從令舞鎮趕出來路遠,馬青城恐怕先要去機關處理掉一些雜事。大約九點半光景,文化館的小常來了,韓此君頓時眼一亮,便迎了上去。小常道「館長要我來打聲招呼,今天上午他來不了,昨晚剛接到通知,要去參加在美術展覽館舉辦的魏子峰紀念畫展,反正他已看過這裡的畫了。」韓此君心倏地往下沉,老天,怎麼偏偏安排這老頭的紀念畫展跟我同一天開幕?難道他生前害得我還不夠,死了陰魂還來纏住我?既然文化館長要去參加那個紀念展,那麼其他人會不會也要去呢?這麼一想便急得七竅冒煙,卻又不敢聲張,怕掃了在場眾人的興致。好不容易等到瞿老闆來了,瞿老闆興沖沖地拿著一馬甲袋鮮紅的高升炮和電光炮,並不先進來,眯著眼站在門口看海報,那海報上,「寒竹的畫」四個字下面,有顯著的「小蓬萊字畫貿易公司主辦」的字樣,瞿老闆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韓此君忙迎上去道「瞿老闆,我交給你的那些請柬,你肯定都送到了吧?」瞿老闆笑道「韓老師,我辦事你應該放心。」韓此君道「那怎麼人還不到呢?」瞿老闆道「時間還沒到嘛,大家都很忙的,你說十點開幕,他不會九點五十分來陪你聊十分鐘閒話的。我已叫了計程車去接陸校長和胡教導了,等時間一到就剪彩。」韓此君想把小常的話告訴瞿老闆,想想又咽下去了,只憂心忡忡地道「萬一他們都不到呢?」瞿老闆有點瞧不起他又有點可憐他,冷笑道「韓老師,你也太看重他們那些人了,他們不來又怎麼樣?我們照樣熱熱鬧鬧地辦。你看看現在場裡場外人已經不少了嘛。」人確實不少了,但都是天池街上瞿老闆的哥兒們,還有些過路看熱鬧的。卻有一撥街道工廠的女工,正圍著花木蓮嘻嘻哈哈地打趣,韓此君曉得一定是瞿老闆去叫來的。韓此君心中卻仍是發虛,他的感覺中這些人來得再多,倘若他請的那些人不到,這畫展仍是假的,就像幼兒園小孩子辦家家一樣。

  快十點的時候,陸校長和胡教導終於到了,韓此君跟著瞿老闆迎了上去,陸校長劈面就問「美協的人來了嗎?廳里部里有人來嗎?」韓此君縮在瞿老闆身後,恨不得能縮成一根針,讓人看不到他。瞿老闆哈哈笑道「我不管什麼美協呀部里廳里的,只要你陸校長到了就好啦,今天的剪彩就是你我的事啦。」陸校長皺著眉頭道「我就知道他們來不了的。今天早上聽早新聞, 由文化廳宣傳部主辦的魏子峰紀念畫展也是今天上午開幕,文化界的要人必定都去那兒了,早知道這個消息,我們改個日子也好。」瞿老闆不以為然地道「這消息嘛我老早就曉得的,韓老師不是讓我給他們送請柬嗎?當時好幾個人就打了招呼,說兩個畫展衝突了,分不了身。」韓此君叫起來「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呀?」瞿老闆斜了他一眼道「告訴你有什麼意思?讓你心裡難過啊?我們請柬都發出去了,報社我也打點妥當,會給我們發一個消息的,不見得為了那幾個人去改期哆。」胡教導便問道「現在怎麼辦呢?」瞿老闆道「有什麼怎麼辦的?準時開幕呀!陸校長,來,我們倆一起主持剪彩儀式。」便拖著陸校長走到展廳門口,站在那一圈五彩繽紛的花籃中間,用一隻無線話筒喊道「先生們,女士們,寒竹的畫剪彩儀式馬上開始了!」鞭炮呼澎響起,展廳中的人們都陸續圍攏過來,加上沿馬路行人駐足看看熱鬧,倒也形成里三層外三層的局面。瞿老闆對這樣的結果十分滿意,大聲道「現在請主辦單位之一、天池小學陸校長為寒竹的畫致開幕詞,掌聲歡迎!」陸校長碎不及防,被推到人前,正茫然不知所云,忽有一輛小車叭叭地靠路邊停下,車尾的箱蓋翹著,塞著一隻碩大的花籃。司機探出身子喊「韓此君有吧?哪一位是韓此君啊?」韓此君忙擠出人群道「我是,我是,你……?」司機道「美協馬青城主任要我給你送只花籃,他今天有重要活動不能來了。」瞿老闆便不失時機地對著話筒喊「省美術家協會為寒竹的畫送花籃祝賀來了!」天池街的人一呼百應地鼓起掌,有的還吹口哨,七手八腳將花籃扛了下來,一直送到最前面。陸校長受了這種氣氛的感染,文思大發,倚馬可待作了篇開幕詞,「聲轉於吻,玲玲如振玉,辭靡於耳,累累如貫珠」。天池街的人大半沒聽懂,聽不懂總歸是高級的,便又是叫好又是鼓掌,把氣氛推向了高潮。花木蓮悄悄挨近了韓此君道「阿竹,今天多好啊,你怎麼還苦著臉?笑一笑呀!」韓此君哪裡笑得出來?他尋思師姐怎麼也不來?她不見得也去趕魏子峰的熱鬧?!

  剪彩結束已快十一點了,瞿老闆跟韓此君說「現在索性把人拉過去開席,早上忙到此刻,肚皮早餓了。」韓此君道「有兩桌人都沒有來……」瞿老闆笑道「我早划算好了,一桌請木蓮她們廠子裡的人,另外一桌麼,你還愁沒人吃?怕是坐不下,還得加座位。」便去招呼人。誰知陸校長和胡教導都說不吃飯了,中午還要開教務會議。韓此君心裡急,愈是說不出什麼,瞿老闆也不強留,哈哈笑道「這樣就差不多了,也用不到加位子,大家坐得寬舒點,酒是一定要盡興的。」便又叫了部計程車把陸校長和胡教導送走,回頭看韓此君站在那兒發呆,操了他一把道「韓老師,還這麼失魂落魄作什麼?魏子峰畫展那兒都是場面上的套數,不一定有我們這裡熱鬧呢。走走走,今天我們一醉方休。」

  這場酒席一直鬧到頭兩點鐘,花木蓮要趕去勞教所探望小箔,對韓此君道「阿竹,上回管教來說,今天還要開聯歡會,還要聚餐,我若不去,小綺會不高興的。我晚上再過來陪你。」韓此君多喝了兩杯,心沉沉的,揮揮手道「誰要你來陪啦?今晚回去看看小強,外婆對付不了他的。」瞿老闆便插上來道「勞教所好一段路呢,木蓮,我馱你去吧。」花木蓮看看韓此君,韓此君垂著腦袋不知在想什麼。瞿老闆先去推車了,花木蓮再看看韓此君,便隨瞿老闆去了。

  下午文化館的展廳便冷落下來,偶爾有人買張票走進來兜一圈又走了。門前的海報依然醒目,花籃依然鮮艷,卻已是一派熱鬧繁華後的蕭條衰落了。韓此君獨自一人坐在展廳篤底的摺疊椅上,就在那幅《城春草木深》的前面,仿佛他便是這幅畫裡那一群群誇張變形人物中的一個。他日思夜想中的畫展就這麼開幕了,他應該歡欣鼓舞,卻總是心情陰鬱。回想早起至此刻,熱鬧是熱鬧過了,卻幾乎沒有一個人在他的畫前多佇立一刻,沒有一個人對他的畫評頭論足。這往後幾天的展事他已經想像得出,熱鬧是不會熱鬧的了,就這樣冷冷清清地撐持幾日便算了結了。他不敢多想這畫展結束後他又該怎樣?再回到原來的生活軌道上去嗎?他只在鑽研一個問題師姐明明答應了要來的,為什麼不來了?照師姐的脾氣,她是不會為了去湊魏子峰的那個熱鬧而對自己失信的呀!

  傍晚時分,辛小苦突然出現在展廳門口,讓韓此君一陣狂喜,剛起身笑臉相迎,卻發現了跟在她身後的郝因,那個貌不出眾才名顯赫的幸運兒!韓此君胃裡竟泛起一陣酸水,差點嘔了出來。他便像陌生人一般轉過臉去。辛小苦卻輕盈盈地笑著走過來,道「韓老師,上午我不想來湊熱鬧,反而看不成畫。我特地到這個時候來,就想仔仔細細看看你的近作。」韓此君心裡又湧起一股衝動,總是被辛小苦身後那雙藏在鏡片後面陰黝黝的眼睛制止住了,只默默地看看她又看看他。辛小苦便道「韓老師,我來介紹一下,這位就是美術評論家郝固呀!」韓此君並沒像辛小苦期望的那樣驚喜,沉著臉點點頭道「我認識。」那郝固卻像是認不出他了,一臉卓爾不群的明星派頭。辛小苦和郝固恐怕是這天裡惟一真正來看畫的人,他們確實看得很仔細,一邊看還一邊互相議論著什麼。韓此君是極想去聽聽他們說些什麼的,眼前卻老是浮現出那晚在郝因家樓下撞見辛小苦的情景,心裡便毛毛糙糙地難受。他是寧願看到辛小苦和安子翼在一起也不願看到她和郝圃在一起的!他看到郝固時不時拍拍辛小苦的屁股,或者搭住辛小苦的腰身,他無法忍受這種刺激,便走出展廳,在逐漸成為廢墟的文化館裡兜了一圈又一圈。待他重新回到展廳,辛小苦與郝固已經離去了。

  韓此君心裡也是一片廢墟,天已昏黑下來,想來已不會再有人來看展覽,韓此君便將展廳大門關上了。現在只剩下他和他的畫了,韓此君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是在畫裡面還是在畫外面?他將那把摺疊椅端端正正放在展廳中央,深深地坐了下去,便如老僧人定一般了。忽然,他被呼膨作響的捶門聲驚醒,他想這麼晚了還有誰來看畫展?便拉開了門,門外起風了,花籃被吹得東歪西倒,海報也掀起了一角,簌劃簌劃地扇動著,大概維持不到天明便要撕破了。韓此君喊道「誰在敲門?」便從花籃後面轉出一個人來,穿著一身米黃色的風衣,笑道「韓兄,你也真是,開畫展也不通知我!」韓此君驚詫道「你是怎麼得到消息的?」韓疏林哈哈大笑道「我怎麼會不知道?你去問姓瞿的,他哪裡來的那兩萬塊錢?」韓此君滿腹疑雲,又問 「你現在來做什麼?」韓疏林笑道「來祝賀你呀!」說著,從風衣這邊口袋裡摸出一瓶茅台酒,又從那邊口袋裡摸出一包牛肉乾。韓此君正覺得心裡抓撓著什麼不舒服,接過酒瓶拔開瓶塞咕咚喝了一口,辣刺刺地竄人心口,好像舒服了一些。那韓疏林便繞著場子走著看著,一邊叫道「韓兄,妙,妙極了,這個畫展要是拿到香港展出,肯定會一鳴驚人的!」韓此君由他去說,又喝了一口酒,酒香在展廳里蔓延開來。有人在暗處道「這酒是陳釀酒,卻不是真的茅台。現在市面上真茅台酒是很少見的。」韓此君和韓疏林都大驚失色 這展廳中怎麼還有第三個人?1背光處閃出一條人影,竟是風流調鏡的安子翼!安子翼笑道「你們的門洞開著,我已進來一會了。上午下午都抽不出空,只好晚上來看這個寒竹的畫。原來黃先生也在這兒啊,長久長久沒看到你了呢。」那韓疏林雖有些尷尬,並不迴避,也笑道「安所長,別來無恙吧?又有什麼新作問世啊?」安子翼躊躇滿志地道「黃先生在香港沒聽說嗎?我有一卷《上下五千年》拍了兩百多萬港幣,最近正準備到美國去開一個畫展。」韓此君最不要看安子翼這種洋洋得意的嘴臉,便楚過身去。安子翼卻喊住他道「韓此君,你怎麼想到在此地辦畫展的?這個展廳說起來還是文革當中突擊建造的。當時因為其他展館都封的封了,砸的砸了,為了應付舉辦各種展覽,所以設計得很寬敞,照明也好,真不比美術展覽館差。韓此君,你布置的時候有沒有翻到一些那時候留下來的畫?」韓此君不明白他怎的話鋒一轉問了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便茫然地搖搖頭。那韓疏林卻狡黯地眨眨眼,大聲道「安所長真是雅趣高致,學識淵博啊!」展廳很空曠,回音嗡嗡地旋轉著,風正把門碰得呼膨響。

  卻說花木蓮從勞教所活動結束出來,已是晚上八點多鐘,想想一天沒回家,外婆和小強不知攪成什麼樣子了。阿竹要她回家看看的,她便回家去了。回到家,夜更又深,小強已酣然人睡,外婆卻醒著。外婆一見花木蓮就問 「阿竹的畫展開得成功吧?」花木蓮一邊收拾攤在桌上的飯碗,一邊道「成功的,很熱鬧。小強沒闖禍吧?」外婆道「小強現在越來越乖了。小鴿好不好?」花木蓮又去倒痰盂,答道「小箔這回評上了改造的積極分子,人也老成多了。」

  花木蓮這一天來回奔波下來實在是累狠了,頭一挨枕便打呼嚕。睡夢裡卻很不安穩,做的都是噩夢,又打又殺的,不知怎麼燒起了大火,火焰舔到她臉上手上身上了,她一骨碌坐了起來,心坪坪地跳得難受,渾身大汗淋漓。花木蓮心慌意亂,J惶惶的不知擔心什麼。她想了想,便穿起衣服,攝手蹺腳地走出家門。寒冬的清冷的天空,偶爾有一兩顆星星閃閃就不見了,薄薄的下弦月像一張廢紙撕成貼上去一般,黑洞洞的馬路像蛇褪下的一段空殼。末班車已過,頭班車還沒來,花木蓮下決心步行去文化館看阿竹,她下意識感到做了那場噩夢必是阿竹在召喚她。她邁開結實的腳板飛快地走著,越走心越急,越急走得越快,幾乎是小跑步了,呼出的氣在夜幕中留下一團一團的白霧。

  花木蓮終於拐上文化館的那條馬路了,她感到空氣竟變得暖和起來,她聽到了僻啪作響的聲音,她抬起頭,看到遠處有一團火光,像顆璀璨的寶石,她便快跑起來。她跑到文化館跟前煞住了,文化館的廢墟上,那展覽大廳正熊熊燃燒著,把半邊天都映得通紅透亮。花木蓮想叫阿竹,卻眼前一黑,什麼都不知道了。

  辛小苦是那種落落寡合、我行我素的脾氣,主意一定,便不遮不掩,從不顧忌旁人會怎麼看她。從前,她打定主意嫁給安子翼了,使不屈不撓地與安的前妻進行了一場持久的拉鋸戰,終於取得了勝利。現在,她既然已跨進了郝固的房間,便旁若無人地與郝固同出同進、親密無間的樣子亮相於社交場合。她和安子翼分居各自的畫室已有一段時間,互不干涉,相安無事,暫時誰也沒有進一步的舉措。

  這天傍晚,辛小苦硬拉著郝固去看「寒竹的畫」,辛小苦對郝圈說這個寒竹便是她的啟蒙老師。郝因起先不感興趣,他收到的這個展那個展的請柬太多了,上午參觀了魏子峰紀念畫展已讓他倒足胃口。辛小苦便信誓旦旦地道,這寒竹的畫肯定會讓他大吃一驚的。辛小苦自己極想去看看韓老師的近作。每當她靈感枯竭時,她總會從韓老師的創作中獲得啟發。果然,郝固看了確實為之震動,每幅畫前都要佇立幾分鐘方肯離開。從展廳出來後,他們找了家僻靜的私家餐廳吃晚飯,郝固仍很興奮,他說感受到了一顆騷動不安的靈魂的掙扎,據此可寫大塊文章闡述畫家內心多變的色彩,與筆底丹青既矛盾又統一的關係。辛小苦便嗔道「你講好為我寫中華女神論的,寫到現在也沒見一句完整的句子!」郝固笑道「我答應了寫就會寫的嘛。說老實話,你的中華女神給我的衝擊和震撼,沒有寒竹的畫大,跟你的啟蒙老師相比,你還差一口氣。你當我們搞評論的真的是擦鞋匠,什麼作品拿來都能評長論短了?有些作品根本激發不起你的創作欲望,我可不是指你的中華女神。我們希望從作品中感受到的信息,跟自己心中所思考的某些理論問題契合了,或者更引發了你對新的理論的深人思考。其實,我最討厭吹捧別人的作品,我也渴望表現自己的心靈。」辛小苦道「你的意思是不想幫我寫中華女神論了?」郝固道「你看你又來了,我只是談我的看法,並不實指某個具體的事件。說是這麼說,吹捧文章還得寫,這就是我的社會角色,你不演也得演。」辛小苦這才笑道「跟你們理論家說話就得特別留個心眼,不曉得什麼時候就鑽進你的圈套。我已經跟書畫出版社的李社長說好了,他們要拿你這篇中華女神論做序言。你的文章什麼時候出來,他們就什麼時候印我那本畫冊。」郝固道「我知道了我的小姑奶奶,你已經說過多少遍了。我們現在不談這類問題好吧?談起來就像做交易一樣。」辛小苦道「不談這類問題談什麼啦?」郝固眯著眼道「談談你那位安子翼吧。」辛小苦陣道「他有什麼好談的?你算什麼意思嘛!」郝固道「聽說他最近要去美國開畫展,是嗎?」辛小苦道「不過是一個美籍華商開的小畫廊邀請他。。郝因道「我想明天到你家去拜訪他一下,他說過好幾次了,要我去看他新畫的一幅《上下五千年》,我一直沒抽得出空。」辛小苦道「他那幅《上下五千年》偷了我的構思,把我的女蝸原封不動地搬上去了。」郝圈道「你們女人就是斤斤計較,藝術上互相受啟發總是難免的。他偷了你的女蝸,我還偷了他的老婆呢!」辛小苦板下臉道「你把我當成什麼啦?」郝固笑著拍拍她的手「人嘛,總也沒辦法免俗啊。」

  他們從餐廳出來時隨便在報攤上買了張晚報翻翻,魏子峰紀念畫展的消息登在頭版顯著位置,而在文化新聞版下面一束短訊中,夾著這麼一句話新聞「由小蓬萊字畫貿易公司主辦的寒竹畫展今日上午在城西文化館開幕。」

  後來,辛小苦又到郝固住處纏綿了兩個小時才回家。辛小苦推門進去,正巧安子翼要出門,順口道「你回來了?」辛小苦道「去看了韓此君的畫展。你還出去?」安子鬢道「我也去看韓此君的畫展。」便出門了。辛小苦忽然想起,便追著他的背影道 「明天上午郝固要來看你的《上下五千年》!」安子翼停了停腳步道「是嗎?」話出口,人已下了樓梯。

  安子翼走後,辛小苦便跑進他的畫室,她原想看看他新畫的那捲《上下五千年》中是否還有她的女蝸形象,卻發現安子翼已經將畫室的東西都收拾起來了,畫都裝進了一口大皮箱,一派要出遠門的樣子。辛小苦心中有點悵然,難道他這麼快就要走了?辛小苦知道是沈瑪莉幫他辦妥了一切出國手續,她卻搞不懂是什麼促使他下決心放棄這裡已取得的許多東西去大洋彼岸開闢新天地的?記得前不久他還雄心勃勃地要競爭美協主席的位置呢。辛小苦相信安子翼決不會是為了對沈瑪莉的愛情,也決不會是因為她辛小苦背叛了愛情,男人決不會因為女人而放棄自己的名利地位,那麼,安子翼究竟是為了什麼呢?辛小苦迷惘地環顧著充滿了熟悉而又陌生氣味的畫室,她對這個即將離她而去的男人並不留戀,她卻留戀自己過去的十幾年生活。她忽然看到書櫃頂上還有舊報紙包著的一捆畫沒有放進大皮箱,她便取下來,心想大概就是那捲《上下五千年》吧?拆開了一看,竟全是韓此君的作品,包括那幅《離騷圖》。辛小苦十分吃驚,她只知道安子翼買下了那幅《離騷圖》,卻不知道他會收集這麼多韓此君,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得來這麼多韓此君,更不知道他為什麼要這麼多韓此君。辛小苦滿腹疑團地退出了安子翼的畫室。這一晚,她不曉得安子哭是什麼時間回家的。早上,她在書房外聽聽,聽到安子翼的呼嚕聲,便進去把他推醒了,道「你快起來,把《上下五千年》翻出來,待會郝固就要來看的。」安子翼勉強爬了起來,神情卻懶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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