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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9:10
作者: 王小鷹
傍晚,韓此君下班回家,進門就喊「木蓮」沒有應聲,便問外婆「木蓮上哪裡去了?」外婆道「巴掌大的地方,能到哪裡去了?」平常韓此君下班回來,木蓮總是團團圍著他轉,拿拖鞋啦,倒洗臉水啦,泡茶啦。韓此君往廚房間張了一眼,花木蓮正在起油鍋炒菜,像是沒聽到他的聲音。韓此君便立在她背後看她四周團圈掀動鍋鏟,花木蓮也不看他,伸手道「鹽!」他便將鹽遞過去,隔會又道「味精!」他又將味精遞過去。花木蓮將菜舀起來,用肩膀擠開他道「哎呀,這麼丁點地方,你還戳在這裡幹什麼呀?有閒空幫我端端碗筷!」韓此君終於忍不住了,道「木蓮,你曉得吧?」花木蓮沒好氣地道「我曉得你問的哪一樁?」韓此君目光閃亮道「下午瞿老闆到我們學校來了,先找陸校長和胡教導談,說要出兩萬塊錢贊助我開個人畫展。陸校長和胡教導一聽有鈔票進帳當然高興了,當下把我叫了去,三頭六面敲實下來,算是小蓬萊貿易公司、天池小學和城西文化館聯合舉辦。瞿老闆說,他還會到報紙上做一個通欄GG的。」停停,笑道「沒想到瞿老闆還挺仗義啊。木蓮,你怎麼說動了他的?」。花木蓮心裡著實感激瞿老闆的一番舉動,面上不動聲色,冷笑道「我並沒怎麼多說,人家是欽佩你韓此君的人品畫品嘛,總算趁了你的心思,用不到成天哭喪著臉了吧?」韓此君曉得她心裡還在氣他,便不敢多言了,格外勤快地幫她端碗盛飯。
吃了晚飯,花木蓮照例收拾廚房,侍弄外婆和小強。韓此君回裡屋翻弄他的畫,真要辦畫展了,要做的事還很多,先得把畫挑出來,一併送去托裱。韓此君眼睛看畫,耳朵卻捕捉著花木蓮的動靜,聽她腳板在外面蹬蹬蹬走過來又蹬蹬蹬走過去,心裏面搔撓得七上八落。好不容易花木蓮做完了事體,一掀門帘進來了,韓此君滿臉堆笑地迎上去,花木蓮卻又一掀門帘出去了,又聽得嘩嘩的水聲,花木蓮在洗臉洗腳。韓此君已熬得不耐煩了,正待出去催她,她卻進來了,剛洗了臉,面孔濕媲轆,眼睛波閃閃,很生動的樣子。韓此君汕仙地笑道「我原想理理畫,今天累了,就睡了吧。」花木蓮也不理他, 自顧鋪被子,仍將兩床被分開了,三下五除二剝去外衣,骨碌鑽進被窩。韓此君想說什麼,張開嘴又閉攏了,也迅速脫了衣服躺下,便將一條長臂叭地搭在花木蓮身上,花木蓮用力一揮打開了,翻過身將背脊對著他。韓此君憋了一會,欠起身子湊了過去,懾懦著道「瞿……瞿老闆,他、他、他沒有碰你身子吧?」花木蓮氣不打一處出,猛地翻過身抬手給了他一記耳光。
舊曆年尾這段時間,原是最喜人也是最煩人的,是最舒閒也是最忙碌的,是充滿憧憬的也是令人懊惱不已的。一年裡籌劃做的事大都有了眉目,喘了口氣好輕鬆輕鬆過節了,卻有種種不如意,想著補救,想著挽回,翻著日曆算時間,好一陣心急慌忙、手忙腳亂,又有了新的期盼和打算,希望和擔憂便一起壓在了心上,撣塵抹灰收拾房間,想著年復一年,萬事翻覆,人便是這樣將自己折騰老了的,不覺有許多傷感與嘆息。卻容不得你有許多空隙去感嘆,紛紜雜沓的瑣事、繁華喧鬧的世態、大街上花花綠綠的年終大拍賣GG和商家此起彼伏的吃喝聲,將你心裡的空隙都嗔滿了,就像水漫過沙灘一樣。
陳亭北的生日恰恰就嵌在這段激動不安的日子裡。囚居鶴案幾十年裡,陳亭北從來不過生日,差點就把這個日子忘了。今年先是楊嫂提起的,道「先生許久不做生日了,現在時運轉回來了,索性借這個日子熱鬧熱鬧,也是慶賀的意思。也簡便的,做幾式點心,壽桃福糕之類的,燒幾隻家常菜,無非雞鴨魚肉,倒是好好地煮一回茶,先生你說呢?」先生卻是興趣不大,一來並不是逢五逢十的大生日,二來曹荒圃精神錯亂住進了省城精神病醫院,沈瑪莉又回美國去了,韓此君自上回無極傳人畫展後一直未到令舞鎮來過,傅小槐為了這齣《丹青淚》大年三十在省城大劇院公演,沒日沒夜地排戲,也難得到鶴案坐坐,故而鶴案在熱鬧了一陣後又冷寂下來,反倒讓陳亭北悵然若失,不堪清冷,其三,陳亭北一直沒畫出傳神之目,不治的心病令他寢食不安。他的無面仕女畫已被傳媒炒得神乎其神。這一段社會活動繁多,頻頻到省城亮相,方方面面的關係,舊朋新友都來索討墨寶,又無了韓此君代筆,他已是應接不暇,根本沒有時間靜心琢磨筆墨技法,心裡卻是虛空,生怕讓人看出破綻。。有此三條他哪裡還有心情做生日?便不耐煩地對楊嫂道「就你花頭經透,你沒聽人講生日越做越折壽的?你嫌我活得太長了是吧?」楊嫂熱著心腸討了個沒趣,只得作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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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這生日卻是不能不做的了。前一日便收到了四五隻生日蛋糕,有縣政府的,縣文化局的,縣文化館的,還有無極畫藝術紀念館籌委會的,等等,後來還是跟周局長打了電話,讓他關照其他方面不要再送蛋糕了,蛋糕快要堆成山了,這才止住。鮮花花籃卻仍是源源不斷,把鶴案的竹院裝點得錦繡燦爛。陳良諸便對父親造「爸,看來這生日不做也不行了,人家來賀你,你卻無甚表示,那也說不過去呀。」陳亭北嘆了口氣道「要麼太冷清要麼太熱鬧,做人也是煩。」陳良諸笑道「到底還是熱鬧點好。爸,你最近忙是忙,臉色卻好看多了。不過,也不要大動干戈,來的人都不會吃飯,小菜用不到做什麼,只弄些家常糕點,反而稀罕,再煮些上等好茶也就對付了。」陳亭北點點頭,除此還有什麼辦法呢?從前求之不得的東西,得了沒多長時候又想躲卻躲不得了。人一旦卷人潮流中便由不得自己,再不想隨波逐流也只好隨波逐流了。
當日一早,楊嫂便又歡歡喜喜地忙碌開了,做點心,洗茶具,將院子裡的花籃都整整齊齊排好。陳良諸也早早地起床,淡淡地化了妝,穿的是藍花土布製成的中西式對襟薄襖,深藏青毛嘩嘰西褲,一雙黑羊皮高幫棉靴,靜得不能再靜,恬靜中透露出沉穩和精幹。這段日子博物館等於放了她的假,陳亭北現在是省級重點保護的「文物」,到處參加社會活動需要人照顧,文化廳宣傳部都跟博物館領導打過招呼了,她不需要天天八小時到博物館去上班,便有更多的時間管理鶴案內務。她起床後先巡察了一下院子,人冬以後竹枝上的葉子和地上的落葉都少了許多,院子便疏朗空廓起來,幸而有許多花籃點綴,不至於有蕭條的感覺。便將花籃的位置調整了一下,將縣政府和縣文化局的花籃放在廊下最顯著的地位。隨後又去廚房,見楊嫂將做好的壽桃福糕都倒在漆盤中,便取出幾隻青花蛋形瓷盆,將壽桃與福糕分別壘成塔狀,另用紅紙剪了壽字鋪在上面。又對楊嫂道「今日來的雖都是貴客,卻不必當場煮茶的,因都是要人忙人,坐坐就去了,不過是一個禮到了就成。你只需將上等好茶一鋪鋪煮了灌在壺裡,現來了現灑,茶具用得精巧些,它不又簡便又周到麼?」楊嫂原是想在眾人面前大顯身手的。她現在愈來愈不能違拗這位大小姐了,因為先生愈是名聲在外,愈是活動頻繁,愈是離不開良諸了。畢竟楊嫂名不正言不順,又沒文化,上不了台面。楊嫂極不情願地唔了聲,心想 還是從前那樣好,先生囚在鶴案,便是捏在她手心中的家雀,如今先生從鶴案走出去了,便是她捉不到的雲中仙鶴了。
上午九點光景,便陸續有鎮上的各方顯要登鶴案給陳亭北祝壽,大都是送上賀禮,寒暄幾句,端起茶盅濕濕嘴唇就走的流水客。近午時分,縣文化局周局長和縣文化館賈館長一同來了,也拎了一大包補品啊名酒啊,陳良諸道「周局長,你們太客氣了,昨天已送了蛋糕,今日這禮就免了。」周局長笑道「昨天是文化局送的,今日是我個人送的,壽禮是不能退還的呀!」陳良諸只好收下,便道「今日周局長賈館長非在我們這裡吃碗壽麵了。」賈館長便道「我們文化館在自己的餐廳里備了一桌酒菜給陳先生做壽呢,周局長也不要走,一起過去。」」陳良清道「來了不坐一會怎麼行?茶總歸要喝一口的。」便叫楊嫂上了茶,主客依次坐定。周局長捧起青花玲瓏小茶盅,抿了口茶,順順嘴道「恐怕我們也是最後一次在鶴案對竹品茶了。聽說陳先生在省城的房子已經有著落了是吧?」陳亭北沉著臉道「我是不離開鶴案的,任是洋房公寓哪有這裡隨心所欲?」陳良清笑道。「讓我們去看了三處,都不錯,也都有不滿意處, 自然是拿鶴巢做標準的。爸是看鶴案一千一萬個順眼,看人家的房子一千一萬個不是,現在還沒定下呢。」周局長道「索性等無極藝術紀念館落成後再搬。我有個新設想,借無極藝術紀念館的落成典禮,索性搞成一個無極藝術節。」賈館長笑道「周局長點子就是多,跟著周局長千事情總有出人意料的驚喜。」正說話間,聽得院門外汽車喇叭人聲笑語一陣喧譁,周局長便站了起來「準是省美協馬主任到了!」
陳良清急忙跑去開院門,果然是馬青城,拎著一隻碩大的蛋糕盒,後面還跟著一位一身牛仔服卻留著齊腰長發的漂亮女子,雙手捧著一隻鮮花花籃。馬青城進門就喊「鶴老,給您祝壽來了,祝您老福如東海,壽比南山。」陳良涪朝門外看看,沒其他人了,才關了院門,道「蛋糕你帶回去,誰吃得了?吃多了倒真,長壽不了呢。」馬青城道「這蛋糕可是省政協主席托我帶來的。你們還不曉得,我今天還有個任務,特來報喜,鶴老已被增補為省政協委員了!」周局長賈館長都向陳亭北賀喜,陳亭北雖仍矜持著,面孔線條卻柔順多了。賈館長道「馬主任這喜訊來得真及時,我們那桌酒便是雙喜臨門的意思了。馬主任,你也別走,我們都為陳先生多干幾杯。」陳良諸見那摩登女子還捧著花籃立在一邊,便示意馬青城。馬青城笑道「沙沙今日怎麼靦腆起來了?」忙介紹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省報記者沙沙小姐,她今天特意來採訪鶴老的。」陳亭北道「我已經說不出什麼了,角角落落里的事情都被人家挖出來曝光,再談也是炒冷飯了。」沙沙便燦然一笑道「陳先生你不要緊張,我不會採用一問一答的採訪形式的,太呆板了。你們自顧交談,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或者只當沒有我這個人,或者把我也當作你們自己人。」賈館長提議道「時間也不早了,不如就過去,邊吃邊談,酒逢知己千杯少嘛。」陳亭北掏出紫銅懷表看看,道「再坐一會,沙沙小姐也品嘗一下鶴案的茶。傅小槐說好上午排練一結束就過來的。」楊嫂便給馬青城和沙沙也上了茶,又端點心,笑嘻嘻地扭來扭去。陳良諸便道「楊嫂,上去陪陪我媽!」楊嫂雖不情願,只得汕汕離去。那沙沙捧起茶盅就喝,苦得要命,璞地噴了出來。馬青城便笑道「沙沙這叫牛飲水,鶴案里的茶要一噬一哩地抿,那味兒就出來了。」
這邊陳良諸也顧不得許多了,問道「馬青城,韓此君沒跟你聯繫搭車的事?」昨天陳良潔特地給韓此君打電話,要他千萬來鶴案給先生做壽。韓此君不在學校,學校說校長准了韓老師半個月假去布置他的個人畫展了。陳良諸又打傳呼到他家裡,是韓此君那位大白鵝似的老婆來接電話的,也說韓此君到文化館布置畫展去了。她便關照他老婆,讓韓此君去搭馬青城的小車到令舞鎮來。陳良諸想借這個機會讓父親和阿竹和好,至少表面上仍保持師生之誼。馬青城並不很清楚其間曲折,笑道「韓此君這個時候怎麼有空來啊?他那個畫展里里外外就他自已操持,我們美協也沒人手。證明是給他開了,也只有從道義上支持他。」陳亭北唆了陳良諸一眼,良諸從來沒跟他提過這樁事體!便似隨意地問道「韓此君也在省美術館開畫展嗎?」馬青城驚訝道「鶴老你不曉得?聽說是一個個體戶老闆贊助了他兩萬塊錢,借了城西文化館即將拆遷的舊展廳,也真是難為了他。我擔心那地方偏了點。」陳亭北沉吟片刻,道「阿竹這個人就是自視太高,他這樣沉不住氣,我擔心他要碰釘子的。」馬青城道「讓他碰碰釘子也好的,吃一塹方能長一智嘛。」那賈館長便道「像馬主任這樣又是行家又是領導,胸懷還要這樣五湖四海的人,現在真是難找了呀!」陳亭北冷笑道「馬主任方寸海納、八面見光的氣度,我等是向來欽佩的,卻有不敢苟同之處。就在最近一期《墨凹》上讀到一篇奇文,字句信屈瞥牙,文法狗屁不通,馬大主編竟堂而皇之將它放在首篇,真不知這是寬容大度呢還是同流合污了?」馬青城知道老先生指的就是郝固評論世紀末印象畫展的那篇文章,其中似隱似現地抨擊了他陳亭北的畫作。便笑道「鶴老是在敲我木魚了。我也是沒辦法,辦本雜誌總得要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才好。鶴老不妨寫篇文章與其針鋒相對,我也一定以頭條位置登載。」聽了一會的周局長忽然插嘴道「不過馬主任,我卻聽到一個內部消息,上面對這個郝因有些論調的灰澀極不感冒,對那個什麼世紀末印象畫展也很不滿意。我是沒去看。聽說在那個畫展里裸體已不足為奇,有的竟赤裸裸地描繪變形了的生殖器。所以,文化廳宣傳部正著手籌辦魏子峰紀念畫展,以正壓邪,作正面引導。馬主任,難道你不知道這件事嗎?」馬青城勉強拉起嘴角笑道「聽、聽說了,因為雜七雜八事太多,又攤上老婆生癌住院開刀,也就沒有精力去過問這樁事了。」心裡卻萬分震驚,他曉得周局長眼觀四路耳聽八方路子很粗,這個消息一定有根有據。廳里部里卻為何不和他這美協藝辦主任通氣?倘若上面真是這個意思,對他馬青城便是個危險信號!他已是方寸紊亂,坐立不安了,硬撐著又敷衍了一番,便藉口下午還要去醫院看老婆,堅決告辭。他哪裡還有心思吃飯喝酒?要立即趕回省城摸透情況尋找對策。沙沙叫起來「馬主任,你走了我怎麼回去呀?」周局長是猜著了馬青城匆忙告辭的原因的,便道「我下午要去省城辦點事,沙沙小姐跟我的車走好了。」這才替馬青城解了圍。
馬青城剛剛離去,那傅小槐帶著一張舞台妝的臉趕到了,見了周局長賈館長,抱歉道「今天我們是著裝連排,我想怎不見你們兩位劇本改編者來骨頭裡挑刺,原來跑到鶴案里喝茶來了。」便朝著陳亭北雙膝跪下,磕了三下頭,道「先生身體康健,多活幾年,便是我們的福氣了。」陳亭北不由得長嘆一聲,學生中也只剩下這半路出家的傅小槐了。
周局長蠻有興致地問道「小槐,連排下來,感覺怎麼樣?」傅小槐誇張地嘆道「周局長,你改的本子,真能把人折磨死了。就說那頭場裡的秦朵娘,以往一直是與韓無級同生死共患難的貞烈女子,如今要演成為府台大人作釣餌,誘得韓無極束手就擒,這樣一個水性女人,不要被台下觀眾罵死了?!」賈館長道「這正是周局長的高明之處。試想一個青樓女子,被帶進府台衙門,一邊是酷刑死牢,一邊是榮華富貴,她能堅持多久?何況,韓無極只不過是她眾多漂客中比較投緣的一個,她的變節改志是可想而知的了。以往將她描繪得忠貞不貳,只是傳統戲曲中的俗套。最妙的一筆是末了秦朵娘眼見韓無極剔目而亡,受到良心譴責而自找,這個人物的內心複雜便淋漓盡致了。」傅小槐頻頻點頭道「確是如此,秦朵娘臨死前那段唱腔真把我的血都唱出來了呢!」周局長呵呵笑道「小槐,你若得了最佳表演獎,可怎麼謝我們呢?到時候鮮花掌聲都是屬於你的,人們往往不會記得編劇的功勞。」傅小槐動情地說「周局長,我傅小槐是永遠不會忘記你的!」賈館長便道「陳先生,不等什麼人了吧?我們這就去餐廳,好吧?」
眾人便說說笑笑地朝院門外走去。還沒走到門口,忽聽得頃吮一聲巨響,接著便是怪誕的聲音「……兩眼碧波青,不是好人心,面上笑嘻嘻,不是好東西,女人顴骨高,殺人不用刀……」眾人驚回首,韓素馨半個上身探在窗外,兩手揮舞著,聲嘶力竭地喊著,傅小槐驚恐萬分,抱頭逃出院門,陳亭北面如死灰,泥塑木雕般呆著,陳良清跺了一下腳,恨道「楊嫂,你好!」便要奔上樓,卻在這一瞬,那韓素馨朝前一躍,身如薄紗飄飄蕩蕩地落下來了。陳良諸尖叫著撲上去接,哪裡還接得住?只聽得風旋起竹葉簌嘩嘩一陣響,這位曾也是冰肌玉骨才華超人的韓無級第九代嫡孫女叭嚓一聲落在那梅樁邊的青磚地上,腦漿迸濺,當下氣絕身亡,可憐一縷冤魂纏繞徘徊不肯離去。
鶴案里發生的慘劇不脛而走,迅速傳遍了整個令舞鎮,傳聞的版本五花八門,離奇曲折。消息傳到省城不過兩三日工夫,省報記者沙沙有幸成為現場目睹者,非常含蓄地在報上發了一則短訊。縣文化局周局長也親眼目睹了這幕悲劇,痛心疾首之餘,當下組織專門班子幫助陳家料理後事。在場的還有傅小槐,好幾日驚魂不定無法進排練場排戲。陳亭北先生不堪那驚心動魄的一瞬,血壓陡增,心律失常,住進了醫院。鶴案里的另外兩個女人卻因此差點對簿公堂,陳良潔一口咬定是楊嫂從背後將她母親推下樓的,多少年來她母親住在這個小樓上從未有過向下跳的舉動。縣公安局派了資深警探進鶴案調查,卻找不到任何謀殺的證據。楊嫂淚漣漣伸出手臂持起衣袖,露出斑斑傷痕道「我哪裡拉得住她呀。我要謀害師母也用不到等著這麼多人看著的時候呀。師母每次看到傅小槐來總要發作,你們為什麼不追究這裡面的原因?」此事自然與傅小槐風馬牛不相及的,在一定程度上傅小槐也是受害者。陳良諸深思熟慮地道「楊嫂就是存心選擇這麼多人看著的這一刻下手,便可以此脫了干係呀,她謀害我母親之心是由來已久的了。」警探問及她這麼分析的根據,她卻緘默不語了。警探到醫院詢問陳先生的看法,陳亭北一口咬定「楊嫂決不會謀害我妻子的,這麼多年了,多虧了她服侍她呀!」最終,警探以「韓素馨精神病發作跳樓身亡」作了結論,這便是上上下下都希望的結論。傳聞中卻說得有板有眼楊金鳳早有取而代之的意思,近來陳亭北聲名重振,大有破壁而去的跡象,楊金鳳日漸失寵,見先生青睞於傅小槐,便生妒意。取此下策,一來除卻眼中釘,二來亦可嫁禍傅小槐,敗壞她的名聲。傳聞畢竟只是傳聞。都說在陳亭北壽誕之日發生了這起慘禍,實在是凶多吉少的不祥之兆,它究竟預示著什麼呢?
韓此君是跟鶴案多少有關聯的人們中最晚得知這個噩耗的。這段日子,他一門心思撲在城西文化館的展廳里布置自己的畫展,對外界的事充耳不聞閉目不見。再三斟酌,韓此君為自己的畫展取名「寒竹的畫」。開始,陸校長覺得不好,太多的傷感,不料贊助商瞿老闆卻拍案叫絕,認為既有藝術品味,又耐人尋味,寫在海報和門票上也很漂亮,便敲定下來了。瞿老闆贊助了兩萬塊錢,根據三方面的合同,一萬塊上繳給天池小學,韓此君便換得了理直氣壯的假期。還有一萬塊除了場租費,還包括裝裱、印門票和請柬,還要訂幾桌酒,實在是緊得不能再緊了。為了省錢,也是不放心別人來擺布自己的畫,韓此君從清掃場地開始,裝裱布置都自己動手。晚上弄到深更半夜,只在展廳地板上棉大衣一裹眼睛一閉將就了。花木蓮隔日給他送些小菜,看到那些就在他們的床板上畫出來的畫,原本皺巴巴地塞在床底下的,現在一經裝裱,便像注人了生命一般鮮活起來,每次去展廳都有煥然一新的驚喜。文化館的工作人員進進出出,都嘖嘖讚嘆,都說從來沒見過這麼精彩的畫展。花木蓮心裡的氣漸漸地也就消釋了,只盼著「寒竹的畫」快點展出,只盼著這個畫展能給阿竹和他們家帶來好運氣。
陸校長和胡教導也到文化館來檢查過一次,基本上還是滿意的,也對其中一二幅畫提出一些並不很內行的意見。最後,陸校長道「人家開畫展前面都要有個前言和作者簡介的,韓老師你也應該補上。在作者簡介里,你就把獲宋慶齡兒童藝術教育園丁獎寫上去,我已得到可靠消息,十有八九你被評上了,這個獎檔次還是很高的。另外,若是能請到藝術權威人士寫一個前言就更完美了。」韓此君笑笑不置可否,當夜便在展廳的地板上鋪紙潑毫,畫了一幅六尺整幅的「寒山野竹」圖,荒山野嶺中層層疊疊的竹將整幅畫面擠得密不透風,他像是犯了中國畫的大忌,紙上沒留一處空隙,令人透不過氣來。他便將這幅畫掛在展廳一進門處的影壁上,真像當門橫亘起一道嶺,野山竹在風雨中掙扎吶喊。什麼說明也沒有,韓此君想這便是我的簡介,這便是我的前言。轉過這寒山野竹的影壁,一眼就可見正廳篤底巨幅《城春草木深》,雄鬱勃發之氣撲面而來,整個展廳便有種讓人迴腸盪氣的蒼涼感。韓此君對這種感覺很滿意。
展廳終於布置好了,預定的展期也就迫在眉睫了。文化館已陸續開始搬遷,展廳後面的一些附設平房也開始拆除,整日價灰塵蔽日、噪聲隆隆,讓人覺得焦躁不安,心猿意馬。又等了兩日,瞿老闆終於把印好的請柬拿來了。他們的計劃,持請柬的來賓,中午便留下吃飯,根據錢款尺度訂了四桌酒,便有四十份請柬。天池小學十份,瞿老闆十份,還有二十份由韓此君支配。瞿老闆提醒韓此君道「給木蓮幾份,讓她請請廠里的頭頭和小姐妹,也好出口惡氣,風光風光。」韓此君只是冷冷地笑笑,礙著瞿老闆掏出鈔票的面子沒有發作,心想 要你想得這麼周到做啥?結果韓此君沒有給木蓮一張請柬,他的畫展給那些街道工廠的老阿姨看有什麼意思呢?他掐指算算,從文化廳宣傳部到美協美術學院,相關的人都分不夠,還要請幾個跑美術的記者,他甚至決定給郝固也送一份。他私心裡暗暗期望著這次畫展能在美術圈甚至整個文化界引起人們對他的足夠重視,這才是他嘔心瀝血苦苦追求的真正目的啊。
一看日程,請柬送郵局寄已是來不及了,瞿老闆發興,一拍大腿道「送佛送上西天,我叫天池街上的幾位兄弟分頭去送。反正都有屁股冒煙的,雖是兩隻輪子,總也比兩條腿走得快。」韓此君只將先生、師姐和馬青城的三份留下,其餘的都交給瞿老闆去送。他曾有過閃念,把辛小苦的那張請柬親自送到她家去,卻總想到辛小苦鬼鬼祟祟鑽到郝固家裡去的一幕,便打消了這份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