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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9:17
作者: 王小鷹
郝固大約在十點敲過到的,跟安子翼場面上地寒暄了幾句,三個人都心照不宣,都努力地演著一齣戲。辛小苦替他們沖了咖啡,安子翼笑道「小苦,早就說要請郝因吃一頓家庭午餐的,索性你今天弄幾隻菜,難得的嘛。」辛小苦勉強維持家庭主婦的角色,便下樓去超市選購食品去了。買了些凍蝦,買了只凍雞,又買了豆腐、玉米、腰果,又買了些時鮮蔬菜,想想,再買了兩瓶白葡萄酒,這才上樓。上樓時無聊地想這兩個男人該算是情敵吧?他們面對面會說些什麼呢?一個念頭忽然跳了出來安子翼會不會是存心支開自己要跟郝固說什麼?這麼一想,走到門口便放慢放輕了腳步,儘量不出聲地開了門,立在客廳門後面屏息靜氣地聽,他們好像談得很投緣很深人,卻已是尾聲了。安子翼問道「如果我跟辛小苦離婚了,你會娶她嗎?」辛小苦心蹦出胸膛,連忙一口含住了它。郝固答道「不不不,我不會重新娶個太太了,婚姻生活本身對我們這種人不合適。再講,辛小苦被你慣壞了,脾氣太作,時間長了誰受得了啊?」辛小苦心裡呻吟了一下,趕緊扶住門框,門卻吱呀響了一聲。安子翼大聲問道「小苦回來了?」辛小苦鎮靜下來,抬高聲音道「是我。你們談吧,我準備起來,真是家常便飯呀。」辛小苦不善掩飾,故而還是躲在廚房裡安全。辛小苦胡亂配了幾個菜便端出去了,安子翼和郝固當著辛小苦的面反而有點尷尬,都沉默下來。這時候沉默讓人喘不過氣,辛小苦便順手德了電視機開關。電視裡正是午間新聞,一位服裝新穎神情端莊的節目主持人以沉重的語調說著「……昨天大約半夜時分,本市城西文化館的展廳突然起火,正在展廳中展出的寒竹畫展全部化為灰燼,作者韓此君葬身火海,不幸身亡,起火原因正在調查之中。據悉,城西文化館正在進行拆遷工作,故而沒有值勤人員,致使火災初起時無人覺察,延誤了搶救的時機……」
安子翼和郝回驚駭地看了這則新聞,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太可惜了,那麼多畫!」卻沒聽到辛小苦的聲音,兩個人回頭看去,辛小苦沒有絲毫表情地立在那裡,像一尊透明的玉雕。安子翼輕輕拉拉她, 問道「小苦,菜都做好了?」辛小苦用手撐住椅把手道「子翼,你陪郝固喝幾杯,我頭痛得要裂開來,先去躺一會。」說著,便硬撐著走進臥室,一個筋斗栽倒在床上了。
辛小苦這一躺便躺了靠十天,發燒,昏迷,說胡話。郝固自然不會承擔什麼義務的,不過偶然打個電話來問候一下。安子翼忙著出國前的諸多瑣事,也無暇顧及她,便從天池街把辛小苦的養母接來了。老太太一輩子都沒住過這麼高級的房子,嘆道「地板也像鏡子一樣,馬桶間比我們廚房間還香喲。」劉姥姥進了大觀園似的,成天出洋相。辛小苦清醒過來,反見著心煩,便讓安子翼叫了部車把她送回去了。辛小苦現在需要獨處,靜靜的靜靜的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
這一日早晨,辛小苦從長長的夢中醒來,睜開眼便看見安子翼坐在她床邊翻報紙,很閒暇的姿勢。她奇怪地問道「咦?你的事都辦好了?」安子翼挪開報紙笑道「你睡得真沉,睡足了吧?」辛小苦也笑笑「好像睡了一輩子,剛剛才醒來。」安子翼垂下眼皮道「你在夢裡哭了,你是哭他吧?」辛小苦冷下臉道「安子翼,你不要無聊了,我們之間再討論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你今天不會無緣無故坐在這裡的,怎麼也變得牽絲攀藤起來?」安子哭用手指捏著眉心揉了一會,抬起頭道「小苦,我們兩個弄成這樣我真沒想到,原先我是真心實意與你白頭到老的。」辛小苦忽然笑了起來,她覺得安子翼到了這個地步還這樣表態很滑稽,笑著笑著眼淚卻流出來了,便把被子拉上來蓋住眼睛。安子翼嘆了口氣,道「我也沒有辦法,我必須離開這裡。」辛小苦把被子挪開,她看見安子翼不堪負荷地弓起肩膀,很沮喪的樣子,便輕輕問道「為什麼?」安子翼搖搖頭,忽然把腰挺直了,像摔掉了什麼東西似的,又是平常調鏡不羈的樣子,道「我不想瞞你,昨天沈瑪莉回來了,把我的機票也帶來了,只等她把這裡的事辦好,我就跟她一起飛了。」說著,看著辛小苦的反應。辛小苦只是冷淡地看著他,好像在聽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安子翼聳聳肩膀,道「我想在走以前把我們的事情了結一下,這樣對大家都好,我們總不至於像人家那樣跑到法庭上哭哭啼啼吵吵鬧鬧是吧?」辛小苦哼地冷笑了一聲,並不說什麼。安子翼便從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著的紙,道「我起草了一份協議,你看看……」辛小苦心想 原來早準備好了的,何必還繞東繞西呢?便從被窩裡伸出一隻手好些天不調丹青,那手潔淨如玉,仿佛輕輕一碰便會折斷了似的接了那張紙,並不急著看,就擱在枕邊,故作輕鬆地問道「你急嗎?我現在有點累了。」安子翼忙道「不急不急,反正有幾天好等的。」辛小苦不再說話,閉上了眼睛。安子翼卻站著不走。辛小苦感覺到了, 閉著眼睛道「你還有什麼事嗎?」安子翼道「瑪莉說,她想和你單獨談談。」辛小苦道「有這個必要嗎?」安子翼道「她不要我參加,也不告訴我什麼事,她說這事很重要,是你和她之間的事。她要我告訴你,今天晚上她會在天池街辛家屋裡等你的。」辛小苦像是敏感到了什麼,心呼地脹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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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辛小苦撐著起了床,人還是很軟弱,不敢騎助動車,叫了輛出租去了天池街。難得回娘家一次,辛小苦下了車先到路口私人開的水果攤上買一串香蕉,再稱幾斤橘子。就聽到老闆娘和兩個女顧客正在議論文化館失火事件,一個道「……韓老師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麼就不會跑呢?活生生被燒死啊?這裡面肯定有蹊蹺,聽講公安局正在偵破呢。」又一個道「有人看到那天夜裡有兩個人去文化館找韓老師的,一個是穿米黃色長風衣的,還有一個個頭很高的,說不定就是他們謀害了韓老師!」還有一個嘆了口氣道「韓老師也是作孽,落魄了這麼多年,剛剛好像有點起色了,又慘遭橫禍……」辛小苦聽得發了呆,還是老闆娘催她「辛家姑娘,找頭拿好呀!」方才拎了水果慢慢走去。老闆娘點點她的背影道「有點神經兮兮的了!」
辛小苦跨進天池街心就咚咚咚地擊起鼓來,下意識地竟朝地泉坊楚了進去。經過那隻公用水龍頭時,她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看到水龍頭旁正蹲著個女人,兩條粗壯的胳膊在搓板上使勁搓著衣服,肥皂泡沫白花花地濺了一地,她的腳邊還放著菜籃和淘米籮。暮色中看不清這個女人的面容,她身上的衣服也是灰不溜丟的,卻見她漆黑的鬢髮間觸目驚心地綴著朵雪白雪白的絨花!這女人聽到響動便抬起了頭,辛小苦慌亂地將水果往她腳跟頭一放,別轉頭就跑,跑出地泉坊,一直跑到自己家門口,再回頭看看,花木蓮並沒有追出來,她卻已是渾身虛汗,氣喘吁吁了。停了好一會,等氣吐得勻稱了,方才一步一步地蹬上樓梯。
辛小苦立在家門口, 自己明明有鑰匙,卻仍抬手敲了敲門。便聽養母顫顫地叫道「來了來了!」 門打開了,辛小苦站著不動,屋裡的沈瑪莉倏地立了起來,兩個人門裡門外痴痴地對望著。辛家姆媽撩起衣襟抹眼淚,又是笑又是哭,順著嘴道「怎麼這樣像呀,像得一個人似的,到底是一個娘肚子裡跑出來的……」沈瑪莉先叫了聲「姐姐」辛小苦懷疑地望著她,道「你不要搞錯了?!」辛家姆媽道「不會錯,一點不會錯的,是二小姐生的。二小姐在私人醫院裡偷偷生下了你,沒有滿月就把你托給了我,老爺已經給她買好了飛機票,她沒有坐滿月子就漂洋過海去了!」沈瑪莉便道「媽媽叫我一定要找到你,把你的身世告訴你。媽媽說,她恐怕不能回來看你了,可是,她希望你能去叫一聲……爸爸!」辛小苦憤怒地叫起來「我沒有媽媽,我沒有爸爸,他們既然拋棄了我,現在何必再來干涉我的生活!」沈瑪莉淚流滿面地撲上來,抓住她的手道「姐姐,不要責怪媽媽,這麼多年來她已經自責得很苦了。我從來沒看見媽媽開懷地笑過。她總是憂鬱,總是暗暗地流眼淚,她是那麼虛弱。這次我回來前,她又住醫院了……」沈瑪莉泣不成聲,辛小苦卻沒有一滴眼淚,冷冷地道「請你不要碰髒我的身子!」沈瑪莉震驚地鬆開了手,抬起淚眼道「姐姐,你誤會我了,我和安子哭什麼事都沒有的。我只是欽佩他的才華,同情他的遭遇,盡我之能幫他一把!」辛小苦冷冷發笑 他有什麼遭遇?名譽地位金錢美女,他都占全了!她卻懶得去說,她對這世間的男歡女愛已經膩味透了!她看看沈瑪莉,這個長著漂亮臉蛋的小傻瓜,有你吃苦頭的時候呢!便擺了擺手道「安子哭已經和我沒有關係了,請你不要在我面前再提起他。我倒很想知道,你我的母親是怎麼結出我這個孽果來的?」沈瑪莉硬咽著說不出話來,辛家姆媽拍了一下大腿道「我老早就曉得這個姓安的靠不住的,幸而現在二小姐來認親了。小苦,姆媽把你拉扯大多少千辛萬苦你是清爽的,現在你去榮華富貴了,橫豎要帶了我去,讓我再去服侍二小姐……」辛小苦恨聲道「媽,你來湊什麼熱鬧嘛?我哪裡榮華富貴去了?我就跟你在這天池街住一輩子了!」辛家姆媽道「小苦,你也不要說氣話,二小姐也有她的難處。這裡面的關節我最清爽了。那時候大小姐二小姐在遠近這一帶是出了名的頭挑女子,老爺送她們到畫館學畫,不想她們倆都迷上了那個大師兄。那個大師兄卻不是個好東西,一邊跟小姐們調情,一邊卻突然娶了先生的獨生女兒,做了畫館的東床快婿。大小姐收了心,嫁了人,二小姐卻仍與大師兄私下來往,不想有一日卻撞見大師兄與家裡女傭人搞不清爽,二小姐一氣之下便跟老爺說要出洋留學去了,誰知二小姐肚子裡已經有了孽果……」辛小苦心簌簌地抖起來,問道「那個大師兄,他倒還有臉活著?」沈瑪莉抽泣道「他後來也受了很多苦,就搬到令舞鎮去了,才有了那座很有名的鶴案……」辛小苦驚道「陳亭北?!」她感到一陣昏暈,就像在山洞裡轉了很久,突然鑽出了洞口。
辛小苦當晚趕回寓所收拾自己的東西,準備搬回天池街。安子龔道「小苦,你何必呢?你看了我的協議書了嗎?這套房子,這房子裡的全部東西都屬於你了呀。你可以把你的母親接來同住,也可以……重新組成家庭。你回到天池街怎麼生活?不說別的,你怎麼畫畫呢?那間亭子間恐怕塞不進你那張長畫桌的呀!」辛小苦道「我以後怎麼生活已不勞你操心了,你已經用不到負任何責任了。謝謝你的慷慨和大度,這說明當初我並沒有看錯人。可我不能要這裡的一切,那不是屬於我的。我同意離婚,什麼財產都不要,只帶走我和我的畫,還有一件,不知你能不能割愛?」安子翼道「小苦你說,只要你能帶得走的。」辛小苦淡淡一笑,指著他書柜上面那報紙包著的一卷「韓此君的畫,全部!」安子翼怔住了,許久不作聲。辛小苦望著他點了點頭,突然問道「安子翼。。那天晚上你去看韓此君的畫展,什麼時候回來的?天快亮了吧?」安子翼愣了一下,道「你問這幹什麼?我也沒看時間,誰知道幾點鐘。」辛小苦冷笑道「你沒聽說?現在公安局還在調查那天晚上起火的原因,如果他們來問我,我該怎麼回答?」安子翼叫起來「辛小苦,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是懷疑我放的火?真是天大的笑話,我為什麼要害韓此君呀?」辛小苦咯咯笑起來,道「你那麼緊張幹什麼?我只是說人家可以這麼懷疑你,而且你也有動機。」安子翼慌道「我有什麼動機?我跟韓此君幾十年不來往了。」辛小苦道「你為什麼千方百計收藏他的畫?你知道他畫的遠遠超過你,你妒忌他,想壟斷他的畫,不讓它們流傳於世!」安子哭見她並沒提及那張「亂雲飛渡乃從容」的事,心定了,冷笑道「世上恐怕沒有這麼笨的人的,至少我不會去做這種傻事,誰能壟斷得了誰呢?我買他的畫,是為了研究他參考他從而超過他戰勝他,這有什麼問題嗎?」辛小苦被他問住,停了一會,道「不管怎樣,那天晚上你到過現場,公安局總要進行調查,這一調查不知要拖多久,你就別想跟沈瑪莉一塊出去了。而惟一能證明你不在現場的人就是我了!」安子翼聽她說完,嘿嘿嘿笑道「小苦呀小苦,說你是個人精,沒錯。這也說明當初我的眼光準確無誤。其實,你用不到這麼逼迫我,我什麼時候說過不給你韓此君的畫啦?我原就不想把它們帶到美國去的,對我來說,它們已經完成歷史使命了。」便將櫥頂上的那捲東西取下來,遞給辛小苦。辛小苦抱住韓此君的畫,鼻根處酸溜溜的。
辛小苦拎著箱子,抱著韓此君的畫走出了房門。安子翼送至樓梯口,對她說「小苦,你若後悔,什麼時候搬回來都成。」辛小苦並不回頭,一級一級走下樓梯,邊走邊笑道「從前我走進來不後悔,現在我走出去也不會後悔的。」辛小苦沒有仔細地想過以後的生活怎麼過,可她知道,她必須從這裡走出去。
卻說陳良諸原是定下了要去參加韓此君畫展的開幕式的。陳亭北自髮妻碎死後一直神情沮喪鬱鬱寡歡。縣文化局周局長親自到縣中心醫院弄下一間清靜的單人病房,讓老先生住進去將息身體,調整情緒,故而已無心過問女兒的行動去向,陳良諸方可自己拿下主意,她甚至別出心裁地自己動手扎了只精巧的花籃,她嫌外面訂的千篇一律。她自己用院子裡的竹枝編成籃子,插以絹制白色梅花,素潔高雅,獨一無二。她跟周局長約好,那天清早周局長的車來接她一起去省城,周局長也要去看「寒竹的畫」。前一時令舞鎮文化館展出無極傳人畫作,周局長對韓此君的《天池長短歌》備加欣賞,還打算寫評介文章,只是因為工作太忙而擱下了。不料,這日前夜周局長特為叫文化局的小羅到鶴案通知陳良清,說明日無法去看「寒竹的畫」了,因為接到省文化廳宣傳部的緊急通知,明日上午要參加魏子峰紀念畫展開幕式,又說陳亭北也要出席魏子峰紀念畫展的,還要代表老畫家發言,要陳良諸一早趕到縣中心醫院等著,縣文化局會派車送她和陳先生去省城美術展覽館的。小羅再三叮囑「周局長關照,這個活動非常重要,省里方方面面領導都要出場,務必請陳小姐準時到縣中心醫院等候。」其時,陳良諸已沒有辦法通知韓此君了,連傳呼電話恐怕也關門了,陳良諸急也急不出,只好想 待魏子峰紀念畫展結束再找藉口脫身去阿竹那裡,讓他盼也只盼兩三個鐘點罷了。其實,這麼想只是騙騙她自己,到時候如何脫得了身?說是魏子峰紀念畫展卻是省城文化界名流大薈萃。陳亭北「文物出土」正是價值連城之際,圈子中人都曉得歷史上那段瓜葛,如今一方已作古,另一方正當紅,且陳亭北近日又遭喪妻之痛,誰都想上來寒暄幾句,敘舊的敘舊,慰問的慰問,久仰久仰,敬請指教等等。陳亭北身體還虛著,應酬了幾句便有些乏力,接下來都由陳良清回復周旋。不覺已至午間,美協作東會餐,馬青城哪裡肯放走陳亭北?肌籌交錯之間,陳亭北興致反倒上來了,酒不停地加滿,話也多了起來,陳良諸愈加不敢藉口離開,生怕他興奮至極萬一有個差池,只得寸步不離、暗暗勸阻不要貪杯。席散已是下午兩點左右,陳亭北執意要去精神病院看望曹荒圃。陳亭北已是耳熱心跳,步履踉蹌,陳良諸只好陪著他了。晚上,又是政協領導請客,直弄到九點多才散。陳亭北在回程的車上就蔚聲如雷了。陳良清無奈地想,看看明日是否能有機會去看「寒竹的畫」,幸好還要展出幾日,阿竹那裡還有機會解釋,阿竹總會體諒自己的。卻不料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因為時間太晚,回醫院怕太驚動人家,陳良潔便叫司機送他們回鶴案。楊嫂一個人守著偌大的院子正是心驚肉跳,稍有響動便疑心是師母的冤魂作怪,只將上下樓道中的燈都點亮著,盤腿坐在床上嘀嘀咕咕念經驅邪。忽見陳良諸陪著先生回來,真是喜出望外,忙著替先生撣床鋪被,不時地掏出帕子抹眼淚。師母摔死後,先生便住進了醫院,陳良潔咬定是她害死了母親,跟她像仇敵似的,不許她去醫院陪伴先生,鎮上的人見了她都點點戳戳說三道四。楊嫂這麼多年下來,這一刻才是真正的做人難。她想到過一走了之,又不甘心,不見得這半世苦熬,一樣結果都沒有?21後來,她聽說先生在警探面前為她開脫了,心裡便又有了希望,無論如何要跟先生見了面討個說法才是,雖在鶴案里神經一刻不得安寧,卻仍握著。總算握到先生回來了,楊嫂己準備停當,今晚是要使出渾身解數的。不想剛服侍先生躺下,陳良諸便趕她出書房,冷冷道「你在這兒,這兒哪裡能太平?萬一將他也折騰去了,我豈不成了千古罪人?」楊嫂只望先生能幫她說幾句,先生卻閉著眼裝聾作啞,楊嫂心裡恨著,卻不敢多說什麼,只得掩面而去。陳良清和楊嫂這一夜都是徹夜不眠,聽著院子竹林間簌嘩簌嘩鬧騰得厲害,她們都只道是韓素馨的冤魂作的妖風,誰都沒想到是替韓此君報喪。
次日清早,陳良潔原想送父親回了醫院自己便可趕去省城,不料陳亭北回鶴案住了一夜感覺很好,髮妻陰魂夜夢中並沒來干擾他,他便不願意回醫院住了,叫陳良清替他到醫院結帳去。父親回到鶴案,陳良諸不放心把他交給楊嫂, 自然不可能再去省城看「寒竹的畫」,只好趁去醫院結帳的那一會兒給城西文化館打電話,電話卻永遠沒人接。中午,省電視台午間新聞播出了韓此君死於大火的消息,令舞鎮上幾乎人人都知道了,那個常常來鶴案看望陳亭北的憂鬱的中年男人死了,且死得十分兇險。關於鶴案不祥徵兆的議論,又成了令舞鎮人飯後茶餘消閒的頭號話題。鶴案里的人卻還不知情,鶴案里沒有電視機。後來是楊嫂首先得知這個噩耗的。陳良諸不讓楊嫂走進書房,甚至不吃楊嫂做的飯菜,好像楊嫂會下毒害死他們父女倆似的。楊嫂氣無處出,一個人又憋得慌,索性走出鶴案到熟人家串門。在人家那裡看到了電視,晚間新聞中重播了這則消息,並且說起火原因還在進一步調查之中。楊嫂聽了這則消息先是呆了片刻,忽然意識到這是她報復陳良諸的一個好機會,便幸災樂禍地跑回鶴案,大聲叫道「先生,韓先生死了,被大火燒死的,燒成一截木炭了……」陳良涪氣得渾身發抖,斥道「楊金鳳,你紅口白牙胡嚼什麼!你當心遭天雷劈!」楊嫂頭頸硬撬撬地道「誰胡嚼啦?電視新聞里都播出了,韓先生的畫展先燒起來的呀!」陳良浩真想抄一樣家什扇她的嘴巴,、這時卻有人把門鈴,陳良諸打了個寒襟。這麼晚有人來總沒有好事!楊嫂連忙去開門,卻是周局長。周局長開了一天會,也是方才看晚間新聞才知道這件事的。他也很震驚,心想這事多少和鶴案有關。這韓此君是鶴案的遠親,又是陳亭北的高足,好歹要去跟鶴案主人表示一點慰問吧?這周局長向來是個把細的人,也不叫車,趁著稀薄的月色便朝鶴案來了。
陳良諸見是周局長頭皮一陣陣發麻,但願周局長口中不要吐出韓此君三個字。偏偏周局長張口道「韓此君……」陳良諸聽不見周局長下面說的什麼,周局長面孔的神態就證明楊嫂的話是真的了。陳亭北聽了這消息,便從床上撐著爬起來了……陳良諸已經支撐不住,別轉身跑到院子裡,撲進竹林哇哇地嘔吐起來,吃進去的東西嘔光了又嘔清水,最後嘔出來的是黃蠟蠟的膽汁。陳亭北叫楊嫂倒了杯溫水端給她,她卻一掀手打翻了,又跑進自己房間,將門反鎖。不一會,便傳出她悽厲的哭泣,卻像曠野里失偶的母狼的叫聲。陳亭北跟周局長稍微解釋了一下,陳良潔沒有兄弟姐妹,與這位師兄從小情同手足,故而如此傷心。周局長表示十分理解,又說讓她哭出來也好,哭出來反而爽快了,郁在心裡反倒要生病的。又說我也不去勸她,外人去勸反要讓她難堪,過幾天再伺機寬慰她。又說陳先生你替我轉告良諸,我抽空會把評介韓此君那組《天池長短歌》的文章寫出來寄給報社的,也算是對他的一種哀悼和紀念。便告辭走了。
陳亭北由楊嫂攙扶著送周局長出了院子,楚回來走到陳良潔門外,側耳聽聽,又咳了一陣,啞著聲呵斥道「端午,你這樣成何體統?讓周局長看了會有什麼聯想?你娘死的時候你也沒有這樣哭天搶地的,他算你什麼人啦?你還叫周局長為他寫評介文章,你為我的畫都沒這樣拉下臉皮過,你太叫我寒心了!」又咳起來。楊嫂連忙捶著撫著,輕聲道「先生,千萬別動肝火,身子才復原幾日呀。唉,端午也是中了邪氣,心裡只有韓先生的……」陳亭北頓了一下腳,叫道「端午,你不要嚎了好吧?深更半夜的叫左鄰右舍聽見了算哪一出呢?你叫我明日拿什麼臉去見人?人家問我韓此君是你們家什麼人我怎麼回答呀!」門吮地一聲拉開了,陳良諸蓬頭散發,淚痕滿面,冷笑道「爸,你盡可坦坦氣氣對人家講,這個韓此君便是我女兒心裡想的男人,是我親手拆散了的,我已經不得已人贅韓門,萬不可讓我的女兒再做韓門媳婦了!」陳亭北驚恐地望著她,哆嗦道「端端端午,你瘋啦?!」陳良諸咯咯地笑了起來,道「爸,你不要害怕,我不會像媽那樣瘋了的,我要瘋早就瘋了,也不會等到今天了。你還可以告訴人家呀,這韓此君不是你的得意門生嗎?你曉得他才是韓無極真正的傳人,你也曉得他畫得比你強多少倍。這些年來,不是你在教他,而是他在教你。你從他那兒得到了許多東西,可以說是阿竹成就了你,你卻妒忌阿竹,生怕阿竹的畫面世後人們看穿了你的底細,你便不讓阿竹的畫參加無極傳人畫展,才逼得他到那種地方自己辦畫展,原是你害死了阿竹呀……」陳亭北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只用手點著陳良清喘氣。陳良潔忽然捶胸頓足道「卻是我幫你做成了這件事,我是你的幫凶,是我害死了阿竹。我答應阿竹去看他的畫展卻沒有去,阿竹他失望之極才放火燒了他的畫。他是在報復我呀!」說罷,陳良潔失聲坳哭,哭聲驚動了竹林里的野雀,簌里嘩啦一片喧騰。陳亭北抓住楊嫂的胳膊道「阿鳳,端午她真瘋了,你快打急救電話,快、快……」
縣中心醫院的急救車十分鐘後到了鶴案門口,抬上車的不是陳良諸,卻是陳亭北。陳亭北跌倒在地, 口吐白沫,楊嫂喊道「端午,你不要哭韓先生了,先生不對了呢!」陳良諸收住聲音,才見父親挺屍般躺在地上,狠狠地推一把楊嫂「叫你去打電話還不去呀?」楊嫂委屈道「這時候,到哪裡打去?」陳良潔道「平常游蛇似的蠻會竄的,找最近的人家去打呀。」楊嫂只好敲開了隔壁人家的門。
這次陳亭北進醫院比上回病情嚴重,醫生診斷為輕度腦梗阻,幸而搶救得快,沒有危及生命,只右半側略有行動遲緩,醫生說經過鍛鍊是可以恢復的。數日後,沈瑪莉又回到令舞鎮,她奉母親之命,以民間文化傳播公司的名義投資將曹荒圃的「蟲穴」改建成曹荒圃石刻藝術紀念館,這一點正合令舞鎮縣文化局周局長之意。這可與即將落成的無極畫藝術紀念館遙相呼應,形成令舞鎮特有的人文環境。縣文化局派車去省城接她,她得知鶴案近日所發生的一切,先去醫院探望陳亭北。她現在已知母親與陳伯父的一段經歷,更是別有一番滋味了。那陳亭北見到沈瑪莉恍惚又是當年脈脈多情的小師妹,精神竟好了大半,坐了起來,還吃了點心。陪伴一旁的楊嫂不無妒忌地笑道「沈小姐,你好比一帖靈丹妙藥呀!」沈瑪莉卻含蓄地笑笑,道「陳伯父,真正的靈丹妙藥我給你帶來了。」說著,便從皮包里抽出一隻帶有梅花圖案的長信封。陳亭北一見這信封眼睛都發亮了,慌忙接過,抽出信瓢看起來,短短一張信箋,卻看了很長很長時間。沈瑪莉見他發呆,便道「陳伯父,我已經找到她了,她說她會到令舞鎮來認父親的!」陳亭北長嘆一聲道「瑪莉,先前我一直懷疑你就是我的女兒,算算年歲雖是不符,感覺上卻像真的一樣。要是就是你那該多好啊!」沈瑪莉笑道「陳伯父,你若見了她必定就嫌我毛糙了,連我見了她都愛得不行,她是個好潔淨好高雅的女人呢。」楊嫂在一旁聽了心別別跳一個陳良諸已夠她對付的了,再來個女兒,鶴案中哪裡還有她楊金鳳立錐之地啊!
陳良諸這一段卻慷慨地將父親丟給了楊嫂,獨自住在省城的綠玉青影齋里,夜夜等待韓此君不安的靈魂與她夢中相逢,傾訴衷腸。她幾乎天天抽空到城西文化館舊址的廢墟場哪踢徘徊,她想尋覓韓此君留下的蛛絲馬跡,她想阿竹總該給她留下點什麼暗示的,只是因為她懂,沒有發現。後來,廢墟被清除了,新建的商務大樓開始奠基打樁了,陳良諸覺得自己的心隨著那打樁機一起沉到地層深處。
再說馬青城乍聽到韓此君葬身火海的消息,也是歇覷唱嘆了一陣,又協助公安局召開了幾次調查會,心裡慶幸自己那日還想著為「寒竹的畫」送了祝賀花籃,韓此君在天之靈再不會責難自己了吧?令他憂心忡忡的是葉知秋的身體總也不見好轉,最近複查竟又發現有擴散趨勢,醫生悄悄囑咐他,多弄點好吃的給她吃吃,多講點高興的事給她聽聽。現在,全靠她本身肌體和精神的力量來戰勝病魔了。馬青城心裡著急,面上不好流露,每次去醫院裝憨作傻,那葉知秋又是太敏感了的女人,哪裡瞞得過她?馬青城愈是又說又笑,葉知秋愈是神色灰暗,好吃的東西竟是一口也咽不下去。這天,書畫出版社給馬青城送來了他那本畫冊的樣書,真是千呼萬喚始出來,且臨上機前把序言抽了,總有點殘缺的遺憾,馬青城已經沒有多大的興奮了,卻想到這對於葉知秋來說倒是一件高興的事,便巴巴地帶了畫冊去醫院。誰知葉知秋見了他的畫冊,默默地翻了幾頁,忽就落下淚來。馬青城慌道「小葉,你這是怎麼啦?原是想叫你高興高興,不想又惹你傷心,倒是不給你看得好了。」葉知秋泣道「我曉得你是好心,可我已是站在生死線上的人了,人世間的一切於我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了。青城,我是擔心你呀,做事總是脫頭落攀的,就像這畫冊的序,換上換下的,要早依了我用魏子峰的名義,也不至於這般折騰。你以後的路還長,誰再會提醒你周全你呢?」馬青城捏住她瘦骨伶仃的手道「小葉,你不會離開我的,你要為我快點好起來。」葉知秋悽慘地一笑道。
「我是想,在我之後你能找到一個有我一半待你好的人,我也就眼目一了。」
馬青城從醫院出來,隆冬季節,馬路上人跡稀少,昏昏的路燈下,只有殘葉被風追逐著殼落落地滾過,蕭疏的枝條間,兩三點寒星十分冷淡地閃爍著。馬青城心情沮喪無聊,想到陳良清最近住在綠玉青影齋里,不如前去小坐一刻,也好打發晚間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