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2024-10-04 06:29:20 作者: 王小鷹

  敲開門後,馬青城發現從來修淡的陳良諸此刻卻是眼皮紅腫,眉鎖傷痛的模樣,心便軟綿起來,道「良潔,你還在哭韓此君呀?韓此君哪來的這麼大福分,我真恨不得跟他換一換呢!」陳良清正是情緒低落無處排遣,倒也十分願意馬青城來閒聊一會,便側身讓座,陣道「你哪裡肯跟他換?你春風得意、官運亨通,哪裡捨得去死?」馬青城想 這倒是實話。原想把畫冊拿出來給她看,繼而想到抽去了陳亭北寫的序,無法交代,這個風頭只好按下不出了。陳良諸含怨嗅道「都怪你不好,那日給他送花籃,怎不告訴我一聲?我也好捎個紙條或口信解釋一下,他也不至於走這條絕路。」馬青城道「良諸,你何苦這樣自責?韓此君決不會是自己放火自栽的,他就算真捨得他的小命兒,卻萬萬捨不得那些畫的。公安局都懷疑另有人縱火,還在調查。安子翼那天晚上去看寒竹的畫,被公安局盤三盤四問了二三趟了。」陳良諸道「你不了解他,誰也不曉得他心裡想什麼,我卻知道他想要什麼,倘若他那些畫沒有知音,他寧願毀了它們的。他是要用這種極端,引起人們對他的重視,他被人們拋棄得太久太久了!」說著眼圈又紅起來,忙將手掌捂住嘴巴。馬青城憐惜地遞給她一張餐巾紙,嘆道「韓此君在天有靈也該知足了,他的願望已實現,他的事已引起全省城的注意,他的名字也屢屢在電視報刊上出現,就連從不主動為人寫評介文章的郝固都為他寫了長篇文章,《論寒竹的畫》,我們《墨凹》全文登載,你看了嗎?可把韓此君捧得很高啊I "陳良潔卻恨道「我,最討厭這個郝因,總是殺人不見血的。他用阿竹作炮彈打我父親,他未必真欣賞阿竹,不過用死人壓活人罷了。我擔心父親與阿竹,這對冤家怕是到下一世也解不開了。」馬青城道「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嘛,我打算再組幾篇不同意見的稿子,引發一場爭論。鶴老怕什麼,愈是有爭議愈是抬高他的威望嘛,這倒是兩全其美的好事呢。」陳良諸幽幽地膘了他一眼,道「若真這樣,父親要感謝你,阿竹在天之靈也會感謝你的。」馬青城不免心族搖動,一把捉住陳良清細纖細柔軟膩滑的手指,道「那麼你呢?我做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你自然是明白人,曉得怎樣回報我。」陳良諸慌亂問道「青城,不要這樣,你愛人毛病好點了吧?」馬青城忽就鬆開了手,他感覺到葉知秋兩隻黑洞洞的眼睛正盯在自己後背脊上。

  自打沈瑪莉帶來了那隻印有梅花圖案的信封,真像喝了靈丹妙藥,陳亭北恢復得很快,趕在過年前出了醫院。事先,沈瑪莉已叫楊嫂回鶴案上下收拾了一番,陳亭北回到窗明几淨的鶴案,感覺上像是過了一個輪迴,想著前面的事猶如隔世一般。

  陳良清除夕那天也回到鶴案,走進西廂房,見橫在窗前的竹枝被修剪了許多,房中光線敞亮,父親正立在案前作畫,慣常地叫了聲「爸。」陳亭北並不抬頭也不住手,也是慣常語調道「端午,你來看看,我這幾筆東西怎麼樣?」父女倆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韓此君不存在了,他們之間便少了一重隔閡,少了一份尷尬,相處起來反倒輕鬆多了。陳良諸走過去看,父親仍是畫他的紅粉君子文君當滬,取了最動態的注酒那一瞬間,高擎的酒壺遮住了面容,只露出纏在雲鬢間的藍花細布帕,那帕子似隨著酒瀉微微顫動著,酒香瀰漫著整個畫面。陳良清連聲道 「好,好,爸,你的手竟好得能畫了,這也是奇蹟呀。」陳亭北笑道「天助我也,還有點軟,多練練才是。」用力飽蘸了一沱朱紅去點裙據下露出的三寸金蓮,以這鮮亮的一筆襯托文君彼時追求愛情自由的歡快心情。陳良潔又道了聲「妙呀!」陳亭北冷笑道 「這是刻意出新反而不新嗎?這是過分機巧反失真趣嗎?」陳良清的心一顫,原來父親已經看到了郝固寫的《論寒竹的畫》,而且把文中評斷他的話都背了出來,可見他是如何的耿耿於懷。正愣怔著,陳亭北又反問道「端午,恐怕你心裡也是這麼看的,不過大面上哄我開心罷了。」陳良清忙強笑道「我若這麼看,我早說了。爸,你還不了解我的脾氣?裝是裝不來的。只是這藝術評價,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況且,這郝固原是喜歡標新立異的。我聽馬青城說,下一期他組織了反駁文章,索性對藝術流派進行一番探討和爭論,這反倒是好事,爸,你說呢?」陳亭北不作聲,只顧醒活他的文君,在關節處仔細收拾著,看他神情卻是平和下來了。他們都小心翼翼不碰到韓此君三個字。陳亭北又在背景處渲染了幾筆,便放下了,坐在太師椅里,慢慢拿起茶杯呷了兩口,喊了聲「端午!」那眼睛卻轉到窗外很遠的地方去了。陳良清曉得他要說什麼了,垂竹般低下了頭,靜靜地等著。

  陳亭北咳了一聲,終於開口道「端午,今晚上年夜飯,我叫瑪莉去省城請辛小苦和她的養娘一起過來團聚,瑪莉跟你說了嗎?」陳良清靜靜地道「瑪莉都跟我說了,我原說應該把辛小苦的丈夫也請來,可瑪莉說,他們最近剛簽了離婚協議書,單等民政局批了。我想這種情況也就算了。」陳亭北停停,又道「端午,你不怪我吧?我從前沒告訴你……」陳良諸吁了口氣,搖搖頭,忽而自嘲地笑笑,道「其實我該想到的,爸,你珍藏的那幅《野梅瘦鶴圖》,沈家姐妹都是畫梅的高手啊。」陳亭北輕輕合上了眼睛,像是睡過去了。陳良潔便起身,悄悄退出書房,轉去廚房幫楊嫂端整晚上的小菜。她聽沈瑪莉講述了父親與沈家姐妹的那段傳奇,對楊嫂的恨竟化解了許多。母親跟一個不愛她只是利用她的男人生活了一輩子,註定是要發瘋的呀!

  傍晚時分沈瑪莉到了,卻是一個人。陳亭北朝她身後望望,疑惑地問道「她……不願意來?」沈瑪莉搖搖頭,嘆口氣道「辛小苦失蹤了。她養娘說她在家住了兩日便走了,也不說去哪兒,只帶著一隻小箱子和一卷報紙捲住的畫。我問了許多人,都不曉得她去哪兒,去幹什麼。」陳良諸見父親神情黯淡的樣子,忙道「小苦她一時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出去找個清淨處避兩天也是情由可緣,我想她會回來的。」

  鶴案里的這頓年夜飯,雖然比往年多了沈瑪莉的笑著和嬌音,卻總是有種壓抑感,各人各懷著心思,說的話都是現想現編的,太多的迎合湊趣的成分,進了別人的耳也進不了別人的心。那些笑也是設計好了的誇張的,人人像套著個假面,反倒更疏遠了似的。遠遠近近的爆竹聲弄得人心愈發沉重。陳良諸想,怎就忘了買幾發高升放放掃掃晦氣呢?

  新年伊始,傅小槐精心排練半年之久的大型傳奇悲喜劇《丹青淚》終於在省城最大的人民劇場上演了。這一晚真是盛況空前,劇場門口高懸「客滿」的霓虹燈,等退票的隔著兩三條馬路就候著了,直至戲開演了門口的人群仍不肯散去。

  傅小槐的表演可以說是登峰造極、爐火純青了,先後飾演三個不同身份的女子,各貌各心且都恰到好處,唱腔也各不相同。劇場中自始至終掌聲叫絕聲不斷,觀眾大都秋覷感嘆淚濕衣衫,最後是謝了八趟幕方才罷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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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亭北和陳良潔這天是搭乘周局長的車進城看戲的,他們都是傅小槐給的嘉賓席的票。傅小槐原本還請了沈瑪莉,沈瑪莉卻與安子翼有約,商議國外畫展的諸多事項,便推辭不去了,多了一張票就給了楊嫂。戲落幕楊嫂已是個淚人兒。陳良清只是聯想到母親與韓此君的慘死才落了幾行清淚。陳亭北卻冷眼觀看、不動聲色。這一晚,他們一行由周局長聯繫了令舞鎮設在省城辦事處的招待所里將就宿了一夜,因為隔日上午陳亭北要參加省文化廳宣傳部和劇協聯合舉辦的關於《丹青淚》的研討座談會。傅小槐卸了妝還特意跑到他們住地關照 陳先生陳小姐明日一定要來捧場的呀!

  傅小槐萬萬沒想到,在座談會上眾口一致說戲好,表演好,唱腔好,布景好,服裝好,幾乎完美無缺了,卻有一個人跳出來唱反調,而且是從根本上把這齣戲給否了。這個人竟是傅小槐周局長都寄予厚望的陳亭北!陳亭北開始只是半醒半睡的樣子聽人家講,主持會議者點了他幾次名他都說等等,等等,讓別人先發言。其實,許多人都想聽他講,許多人都以為這個戲的幕後策劃者是他陳亭北。陳亭北不是無極畫最正宗的傳人嗎?陳良諸見父親模樣以為他沒心思說戲,便代表他說了幾句,無非是些場面上的捧場話。傅小槐仍不甘心,親自將話筒遞給陳亭北,只要他稍許說幾句,明天的新聞報導里就可以點到他的名字,陳亭北這三個字如今也是很有分量的琺碼。陳良清將話筒推開,求道「小槐,你就饒了爸吧,他才恢復不久……」這時候陳亭北忽地撐大眼睛,一把奪過那話筒,小槐不無得意地笑道「你看,我曉得先生會說幾句的嘛。」

  陳亭北危崖般站起來,雙目炯炯,聲音洪亮,開口道「這齣戲雖有些譁眾取寵之處,從根本上來講,它卻是失敗的。」全場譁然,傅小槐和周局長都目瞪口呆,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陳良清跳起來扯扯他的衣袖試圖阻止他講下去,卻已是無奈,陳亭北口若懸河止不住了,道「無極畫由盛至衰一撅不振的原因是什麼?在這齣戲中,編導將它歸結於幾個虛構的女子,企圖讓人們以為那些恩恩怨怨終因這幾個女人而起,這是徹頭徹尾的大騙局。歷史真相都是被這種無聊的民間傳說給掩蓋了。他韓無極是什麼人?民間雖有他拒不降清、剔目而亡的說法,卻不知他性情奸詐,心胸狹窄,設計害死了他的師兄,奪了人家的《傳神秘要》,做起了畫館的總堂,這便是所謂無極畫的來歷。他的幾個兒子終究做了清廷的官僚,也是爭名奪利, 自相殘殺。我以為替這樣一個無恥之徒做這麼一出大戲,根本沒有必要,是浪費人力物力,浪費演員的天才!」說到激憤處,他又劇烈地咳起來,陳良潔連忙將話筒奪下,遞給他一杯茶。主持人見狀也隨機應變道「陳老先生尖銳地提出了寶貴的意見, 目的是為了使這齣戲改得更完美,我們為老畫家的一片苦心鼓掌!」掌聲稀稀落落,會場上議論蜂起 這陳亭北牛頭不對馬嘴怎麼說起了歷史?他這麼僧恨韓無極,難道他不是無極畫傳人或者是無極畫的偽傳人?也有人便對他的老婆、那個韓無極九世孫女韓素馨以及韓素馨的內侄韓此君先後意外死亡發生了懷疑,會不會是他……?會議便在一片切嚓聲中草草結束了。

  散會後,傅小槐慘白著臉拂袖而去,陳良諸拉住周局長急切地道「我怕他是腦子有毛病了,他可是從來沒說過這種事情。」周局長沉吟片刻,一拍大腿道「或許這正是陳先生埋於心底的一段往事,最近受到接二連三外界衝擊,便冒了出來,一個不小心脫口而出了。看來,我們對他還是很不了解,對這段歷史也幾乎毫不了解。」陳良諸毛骨驚然地輕輕叫道「難怪他總不願以無極傳人面目辦畫展!」周局長道「你先陪他回家歇歇,隔幾日我抽空去看他,跟他詳細談談。良清啊,你父親可是歷史的活化石,是稀世之寶啊!」

  他們回到鶴案已是午後,陳亭北自陳良諸奪下他的話筒起便緘默不語,神情呆滯,木偶般任人擺布。陳良諸弄他躺下,已是筋疲力盡,便叫楊嫂陪著, 自己也回房打個磕耽。楊嫂陪著呼嚕起伏的先生也是沒趣,見他一時還不會醒,輕輕地退了出來到廚房弄菜去了。等楊嫂一走,陳亭北蔚聲頓時消失,一個鯉魚打挺便坐了起來,面色清朗, 目若晨星,與方才判若兩人。他沉沉穩穩地走到畫案前,鋪開了六尺全幅宣紙,他三根手指捏住一段曹素功紫玉光墨刷刷地研去了半截,研得一池色黝香凝的好墨,提筆略假思索,狠狠運了口氣,便揮毫走筆,鶴行雲卷。他先畫了一株墨梅,又依梅畫了一位清麗女子,那面容簇擁在花枝間,嘴角正啥著個憂鬱的笑。最後要點睛了,陳亭北換了枝三號紫狼毫,又慢慢地慢慢地運了口氣,這才筆直地戳了下去!畫畢已是氣喘吁吁,將筆一擲,跌人太師椅中。片刻,陳亭北戰戰兢兢地站起來去看那幅畫,那女子一雙剪水之目脈脈含情,訴出了心中無限心事分明是當年沈師妹離他而去前送給他的那一瞥!陳亭北心臟猛地脹大了,大得把胸肋骨都撐得發痛,他心裡喊道 我畫出傳神之目了,我陳老鶴能畫傳神之目了!胸悶得透不過氣來,他硬支撐著走到窗前,用臂肘將窗戶撞開了,一陣風將兩扇窗吹得呼澎作響,陳亭北扶著窗台一點點滑倒在地上。

  陳良諸小睡一刻醒來,便去書房聽動靜,聽得裡面呼呼膨膨的聲音,慌忙推門進去。見窗戶洞開,父親癱倒在地上,大驚失色,喊來楊嫂將他架到床上。這時候陳亭北四肢僵直,已不能出聲,只用眼睛死死地盯住陳良沽。陳良潔見他眼中似有千言萬語,忙道「爸,你別急,我們馬上去醫院。」陳亭北輕微地搖搖頭, 目光急切地投向畫案。陳良清看懂了,便走到案前,見是一幅六尺梅花仕女圖,卻被風捲起撲在硯池上了。陳良清連忙將紙揭起,已經來不及了,一大團墨浸淹了圖中仕女的頭部和面容這世上永遠不會有人知道陳亭北曾經畫出過天下無雙的傳神之目了!

  陳亭北躺在地上動彈不得,心裡卻煞清,望著被墨團吞噬的畫紙,他惟一活動的眼珠頓時變得猙獰恐怖起來。

  馬青城這個年過得索然無味。葉知秋境況日漸不濟,大年初一竟發了病危通知。索性一腳去了也就是傷痛幾日的事,卻又救了回來。雖然誰都曉得不過是握時日罷了,卻仍要做出情深意篤好丈夫的樣子,說一些愛情能戰勝一切的傻話去逗她開心。葉知秋神志還十分清楚,曉得是放假日子,馬青城不用去上班,便總是死死地拉住他的手,哪怕昏睡中也不鬆開。馬青城推卻了好幾個社交應酬,想著小葉過去對他的許多好處,勉強守候在她身邊,病房中的氣息令他窒息,他想再這麼下去自己恐怕也要橫倒了。

  總算將這幾個假日涯過去了,馬青城待葉知秋甦醒過來,輕輕拍拍她的手背道「小葉,今天我可要上班了呢,晚上再來陪你好吧?」葉知秋可憐兮兮地一笑。便鬆開了手。

  馬青城跨進美協的大院,做了好幾個深呼吸,把窩在肺里的鯉凝吐乾淨,便在門房抱了幾天積下的報紙刊物信件上樓去了。春節過後頭幾天上班其實是做不了什麼事的,人心還沒有收回,大家不過閒聊天,喝喝茶,磕磕瓜子,翻翻報紙。馬青城在醫院憋了幾天,世面上的事都不靈通了,聽辦公室里的人吹牛,把積下的報紙大略翻過,大標題一目十行地掃過。原來新聞還真不少啊,那個令舞鎮上靠寫幾行獵奇文字而青雲有路當了文化局長的周某人又在文論版上發表了大塊文章,言之鑿鑿地考證出韓此君原來是韓無極長子韓細舟的後人,算下來該是韓無極十世嫡孫,韓此君才是無極畫正宗傳人!馬青城肚子裡暗暗冷笑 韓此君是韓無極後人的說法早就流傳過,只是因為中間橫著個陳亭北,韓此君又落魄潦倒,故而無人重視,現今一個死了,一個癱了,倒給你撿了個便宜。又在同份報紙的文化新聞欄里看到一則消息 女記者沙沙到韓此君家裡採訪,意外地發現了韓此君臨死前的絕筆,畫面奇特,色彩瑰麗,意象變幻莫測,竟是比他以前的任何一幅都好,真正展示了無極畫藝術的無窮魅力。馬青城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叫道「韓此君的絕筆現在何處?這種事應該由我們美協來管,她沙沙夾在裡面湊什麼熱鬧?」辦公室的小項笑道「馬主任你激什麼動?韓此君的絕筆已成文物, 由廳里直接抓去了,現正在博物館裡請高手裝裱。上面已派人專門到民間徵收韓此君遺作,準備選時機推出真正的無極傳人畫展。」看看馬主任臉色,又湊前了,放低了聲音,仍笑道「馬主任,你不知內情,我也是聽報社的朋友說的。那沙沙去韓此君家採訪,被韓此君的老婆罵得狗血噴頭。那女人潑辣得要命,點著沙沙鼻子罵道都是你們這種人引誘我男人,害死我男人,現在還不讓他的靈魂安生啊!虧得是去了沙沙,潑辣對潑辣,經罵,仍是緊追不捨。那屋子又小又黑,哪裡也藏不住東西,鄰居說韓此君剩下的畫都被他老婆燒了,他老婆恨死那些畫了。沙沙卻不死心,獵狗似的東張西望,便在硯台底下發現了那張紙,胡亂團著的,原是韓此君作畫時舔筆的廢紙,誰知展開了,竟成了稀世珍品啦!」馬青城聽得瞪大了眼睛,愣了半天才嘆道「這韓此君死了運道卻來了!」小項又道「還有奇的呢,聽說那韓此君的慈大兒子也會畫畫,畫得還很不錯。沙沙偷偷地把錄音機打開了,引那孩子說話,被韓此君老婆發現了,奪過錄音機就砸,罵道你們害死了我男人還想害我兒子啊?狠命一推把沙沙推出門外,沙沙沒有防備,一屁股坐在地上,聽說尾骨錯位,臥床不能動彈呢!」馬青城卻被韓此君老婆的話擊中了,那個粗俗的女人罵人的話里似乎隱藏著什麼玄機,讓他的心七上八落惶惶不得安寧。

  這小項索性給他做新聞指南,又翻出一張報紙,點劃著名笑道「馬主任,這一條也跟我們美協有關。著名畫家安子翼近日赴美國舉辦畫展,行前向省博物館捐贈長卷《上下五千年》,此畫拍賣錢款將於畫家故鄉興建藝術小學,專為培養具有藝術天賦的貧困兒童而設。」馬青城點點頭道「安子翼總算做了一樁大好事。」這世上大概只有他馬青城心裡明白,安子翼出國遠遊,做出此番舉動也是迫不得已。小項道「馬主任,這條新聞背後也有好戲。聽說辛小苦與安子翼離婚後便隻身去了大西北的敦煌藝術研究所任職。近日,她聘請了律師向省中級人民法院起訴安子翼侵犯她的著作權。她說,那捲《上下五千年》原是她與安子翼的共同創作。這場戲有的好演了。」馬青城又是一嘆,道「要好的時候恨不得兩個人碾碎了捏在一起成一個人,不好的時候又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這又是何苦來?」小項邊簌里劃拉地掀動報紙尋著,邊道「馬主任,有一條新聞是跟你有關係的呢。」馬青城嚇一跳,忙問 「什麼事?在哪裡?」小項翻出來了,遞給他看,笑道「世紀末印象派又要在城裡最熱鬧的中心公園舉辦世紀末印象畫展了。馬主任,我記得你兒子也是那個派的骨幹,是吧?」馬青城一看那畫展的日子就是明天,罵了句「這小鬼,從來也不跟我說什麼,眼裡哪裡還有我這個老子!」心卻吊了起來,廳里部里對這個世紀末印象派很不感冒,他們還蠢蠢欲動,萬一鬧出什麼事來,他這個藝辦主任也脫不了干係。便想 今日無論如何得回家一次,碰碰兒子的面,叫他不要攪和進去了。

  快下班時分,馬青城接到文化廳宣傳部的電話,卻是個報喜訊的電話,原來廳部領導商議,為了工作方便,讓馬青城先代理省美術家協會主席的職務,待省文代會召開會員選舉後再正式任命,又通知他隔日下午便以美協主席的身份出席省文化工作會議。這應該是馬青城的大喜事,馬青城想高興卻高興不起來。辦公室的一幫小青年已經馬主席長馬主席短地叫起來,起鬨要馬青城請客,馬青城摸出一百塊的票子給他們吃快餐去。要是前幾個月小葉聽到這個消息肯定會高興的,可是小葉現在這個樣子,愈是看到馬青城發達心裡愈是會難過的。馬青城拿起電話筒想給陳良諸打電話,忽然想到陳良潔也在醫院裡陪她父親。陳亭北已是第三次中風,這次病況十分嚴重,四肢癱瘓失音失聰,聽醫生說能保住性命就是上上大吉了,要想恢復恐怕是不可能的了。馬青城得了那麼大一個喜訊卻沒有人跟他分享,不免有些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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