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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9:23 作者: 王小鷹

  下班後馬青城叫司機把他送到自家附近的超市門口停下了,這一段一直在醫院陪小葉,冰箱裡什麼東西也沒有,便去買了一大堆食品。路過弄堂口的飲食攤,看見剛揭鍋的生煎饅頭熱騰騰香噴噴十分誘人,也買了四兩。做生煎饅頭的胖阿姨用只花紙袋盛了饅頭遞給他,馬青城接了,燙呼呼的,又換了只手。走了兩步,總覺得哪裡不對勁, 目光不由得盯著那隻紙袋看了又看,怎麼這紙袋外面的圖畫這麼眼熟?半天,忽然醒悟過來 這不是他的畫冊里的畫嗎?!馬青城忽然冒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左右前後地張望了一陣,還好沒有熟人,趕緊將那包饅頭塞進塑膠袋子裡去了。馬青城走了幾步,想想還不放心,便楚轉回去,堆著笑臉問那位做生煎饅頭的胖阿姨「同志,你剛才裝饅頭的紙袋還有嗎?」胖阿姨大拇指往身後案板上一翹道「多著呢!」馬青城一眼望去,差點昏了過去那一疊紙袋全是他的畫頁粘成的!定定神,又問「同志,你們這種紙袋是從哪裡買來的?」胖阿姨道「從舊書攤稱幾本舊畫報回來自己粘的。」忽然警覺起來 「你是衛生檢驗站派來的吧?」馬青城忙道「不不不,我是看著這畫好看,你能把這些袋都賣給我嗎?我出十塊錢怎麼樣?」胖阿姨懷疑地看看他,見他已把鈔票掏出來了,方才綻開笑容,道「你喜歡你就拿去吧,十塊錢我也賺你不多,粘紙袋還有人工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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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青城將那疊紙袋也塞進塑膠袋裡,生煎饅頭大概都被擠扁了,哪裡還顧得著它們?像做了賊似的心虛虛的,匆匆回家。

  馬青城開了房門,聽到小間裡有音樂的貝司聲咚嗒咚嗒地傳出來,曉得兒子是在家裡,先將那疊紙袋壓到放啤酒罐子的紙箱底下。 自己的畫冊被人家做成紙袋裝生煎饅頭,簡直是奇恥大辱,這種事體就連兒子也不能讓他知道。便推開兒子房門,兒子正在拿大頂,雙手撐地,雙腳豎在牆上,嘴裡還跟著音樂的節奏數「一二、三四、二二、三四……」看見父親探頭進來,趕緊放下腳站起來。馬青城望著兒子目瞪口呆兒子原先捲曲的披肩長發沒有了,剃了個青皮瓜瓢的光頭,乍一看不知哪裡來的小和尚。馬青城指著他道「你、你、你這是做什麼?!」兒子伸出五指刨了下光頭道「爸,你不是反對我留長髮的嗎?」馬青城又好氣又好笑,道「不留長髮也沒讓你一毛不留呀,專門喜歡弄得奇出怪樣!」兒子卻道「我們明天的畫展爸爸你有空來看吧?你一定要來看的,否則要後悔死了,那可是空前絕後的燦爛輝煌!」馬青城在兒子的光瓢頭上抨了一下,道「年紀輕輕,不要那麼狂妄好吧?你明天展出幾幅畫呢?」兒子道「這次畫展我們每人就拿出一幅畫,都是自己平生最得意之作。」馬青城奇怪道「一人就一幅畫,弄到那麼大的公園裡去展出幹嗎?」兒子神秘地笑笑,道「我們的畫都是鴻篇巨製嘛。」馬青城哼了聲,道「你的最得意之作是什麼?平常我就沒看到你好好地畫過什麼像樣的東西。」兒子一撇嘴道「爸,你的眼光算了,被你看上的東西,省省吧,只好賣到廢紙回收站,給人家小攤販包包臭豆腐乾生煎饅頭!」馬青城撩起手要刮兒子的光腦袋,被兒子躲開了。關了音響,背起馬桶包,笑道「爸,你明天一定要來看我的畫,也好開拓開拓你的思路,提高你的現代審美能力。」馬青城想罵他兩句,他已經竄出門去了。馬青城獨自怔忡了一會,先處理了那疊子紙袋。撕碎了,放在一隻搪瓷臉盆里點火燒了,再把灰燼倒到抽水馬桶里沖乾淨,那堆擠扁了的生煎饅頭被他圖圈吞棗地嗔到肚子裡去,仿佛這樣便不會有人知道他的畫冊曾被人粘成紙袋裝過生煎饅頭了。

  馬青城歇歇氣又想到兒子他們那個畫展,總有些蹊蹺,一人一幅平生最得意之作?為什麼要弄得那種怪模怪樣?想想不對頭,不要再出什麼紙漏, 自己今天才做了代理的美協主席呀!便馬上給文化廳秘書長家裡打電話,將自己的憂慮向他匯報了。秘書長卻道,廳里部里早有覺察,已跟公園負責人聯繫了,作了一定的部署。馬青城這才放下懸著的心,人一鬆弛睏乏就襲了上來,原本該去醫院陪葉知秋的,卻靠在長沙發上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沉,連夢都沒做一個,開始只是想眯一會兒緩口氣便去醫院的,等到睜開眼,卻已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多了,陽光像懶洋洋的貓臥在他胸口,他覺得腦袋裡空空的,四肢像融化了一般。忽然清醒過來,騰地跳起來,跑到水龍頭下沖了沖臉,顧不得吃點東西,出門招手叫了部出租,趕去中心公園。

  馬青城一下汽車就看到中心公園的大門上方拉了一條黑布橫幅,上面用白漆寫著觸目驚心的一排字「世紀末印象派最後的畫」,經風一吹,那布幅簌劃簌劃翻騰,造成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氣勢。公園門口磕頭碰腦人群熙攘,早起到公園鍛鍊身體的不走了,更有許多聞訊趕來看熱鬧的。馬青城總是有種不祥的預感,匆匆擠進公園,就見人口處原是用矮冬青築成的一道綠屏障現已被上千朵紅玫瑰遮滿了,形成一道玫瑰牆,旁邊豎著塊木牌,也用黑漆寫著「最後的純潔作者魏紫」。有一位裹著鮮紅長鴨絨大衣的女子正在跟幾個公園糾察爭吵,圍觀的人驕肩接踵。那女子聲音嘶啞,情緒激動,問道「……你們懂得什麼叫藝術嗎?你們就這樣做個衣架飯囊難道不感到悲哀嗎?」一個有點年紀的糾察道「我們是不懂藝術,可是卻曉得人間還有羞恥兩個字。藝術不藝術的事以後再說,你先跟我們到公園管理處去走一趟!」幾個人推推操操將那女子帶走了。圍觀者中議論紛紛,有人罵道「什麼藝術?脫了精光往那玫瑰花上一躺,還要作各種姿勢,簡直是流氓活動,不曉得她的爹娘怎麼教育的!」馬青城暗暗叫苦,又擔心4兒子不曉得要出什麼怪招,只聽有人道「裡面還有更玄乎的呢,一個小伙子爬到觀覽車頂上要往下跳,也算一幅畫,叫作最後的血,現在驚動了消防隊呢!」馬青城腦袋轟地一響,他想那一定是他的兒子了。他只有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呀!他跟著人群往裡跑,遠遠看見大圓盤似的觀覽車了,馬青城腳骨一軟,叭地摔倒了!就聽得人群一片喧譁 「哦啃當心呀!」一咬牙爬起來趕過去,但見觀覽車周圍的草地上也鋪滿了紅玫瑰,觀覽車頂端的車斗中站著一個只穿條鮮紅三角褲的青年,幾個全副裝備的消防隊員企圖從邊上爬上去。剛攀上一級,那青年便作出要跳的姿態,人群便「哦嘀」叫起來。消防隊員只好放棄了攀登的打算。他們稍作商議,便從公園兒童樂園中移來充氣蹦蹦床,候在觀覽車下面,眾人一起喊「跳呀,快跳呀!怎麼不跳啦?」馬青城看看那人不像自己的兒子,忙看旁邊豎著的木牌,黑漆寫的是「最後的鮮血作者 龍飛」。馬青城鬆了口氣,這才有力氣跟著一起喊「快跳呀對準那蹦蹦床」觀覽車頂上的龍飛幾次將腳伸了出來,幾次又縮了回去。忽然,他撲在車斗邊沿號陶大哭起來。人們紛紛道「他怕了,哪裡敢跳啊,一時心血來潮罷了……」有人喊道「快掘電鈕,把他轉下來呀!」於是,觀覽車緩緩地轉動起來,大家都不出聲了,等著那車斗一點點落地。消防隊員呼地擁上去,把不知是嚇還是凍得索索抖的龍飛扶下了車斗,馬上有人將一件棉大衣替他披上,龍飛只是嘔嘔地哭,竟像傻了一般。

  馬青城是在石橋畔找到兒子的,兒子裹著羽絨衫,裡面也只穿了條游泳褲。馬青城又是惱又是疼,斥道「還呆著幹什麼?快把那塊牌子拔掉, 出什麼洋相!」兒子身邊的木牌上,黑漆寫著「最後的憧憬」,馬青城一看氣就冒上來,將木牌一腳踩斷了,罵道「你還憧憬啊?玩命I你不想活早點告訴我,我好不把你養下來的!」兒子懾濡道「他、他們說,天池小學一個圖畫老師一把火燒成了天才藝術家,說不定我們也能成為當代凡高、莫奈、馬蒂斯呢?」馬青城道「你沒腦筋啊?怎不想想,是名要緊還是命要緊啊?」

  馬青城帶著兒子上飯館飽飽地吃了一頓午飯,然後叫兒子回家睡大覺,最近幾天不要去學院上課。他關照一句,兒子就應諾一句,JL子從來也沒有這般聽話過。馬青城持了一下兒子的大光頭,便趕去參加省文化廳宣傳部召開的文化工作會議了。

  馬青城在會場上意外地遇到了令舞鎮的周局長,周局長熱情地跟他招呼,笑道「馬主任,聽說你已是美協代主席了,眾望所歸呀。哦,對了,該叫你馬主席了。」馬青城敷衍地笑笑「小周,你也來例席會議啊?」心裡嘀咕這小子什麼路數?他一個小小的縣文化局長怎麼也能擠進這個會場?不料,正在一旁的廳秘書長笑著介紹道「這是我們新上任的文藝處處長呀。」馬青城臉上的笑凝固了,笑不下去也收不起來,只望著周某人很有書卷氣的臉發呆。這姓周的卻仍是往常的恭敬,笑道「馬主席,我初來乍到,省里情況也不熟悉,你要多幫助我。」馬青城尷尬地不曉得作何種狀態,倚老賣老不行,恭順下氣也不行,只好模稜兩可地道「哪裡哪裡。」周處長卻極認真地道「眼下正有一樁棘手的事要請馬主席出面做做工作。」馬青城好不容易才適應與周某人的新位置新關係,勉強笑道「周、周處長儘管吩咐。」周處長道「馬主席也曉得令舞鎮上無極畫藝術紀念館和韓無極的筆硯家都即將落成,原是想讓陳亭北出任紀念館館長的,現在看來已不妥當。是我提出由陳良諸代替陳亭北出任館長再合適不過了。她母親是韓無極九世嫡孫女,她也可算正宗無極傳人的。可是,陳良諸卻死活不肯接受這個任命,聽說她已向博物館遞了辭呈,竟要去修復的玄黃庵當主持,豈不是太糟蹋了這麼一個女才子?聽說馬主席跟陳良諸是老同學了,關係不錯,只有請你去說服她了。」馬青城並不清楚陳良諸近日的動向,去玄黃庵當主持不就成了蓄髮修行的尼姑了嗎?馬青城心裏面湧起一股說不出的酸楚味,只公事公辦地道「我也只好去試試,陳良諸的脾氣一向是很古怪的。」

  會議結束後有個例行的工作會餐,馬青城一點胃口都沒有,山珍海味卻味同嚼蠟。一散席他便趕去醫院,已有一天一夜沒去陪小葉了,小葉準定又是眼淚汪汪盼著他的。可是,馬青城進了醫院卻鬼使神差地走到陳亭北住的病區去了,他托一個值班護士把陳良諸叫了出來。陳良諸沿著病區長長的走廊走過來,像一條憂鬱的影子。陳良諸愈發清瘦了,面孔窄得眼角眉梢都長到臉龐外面去了。陳良潔陌生人似的望著馬青城,好半天才咧嘴一笑。這個笑好讓馬青城心痛,仿佛她的臉都四分五裂一般。馬青城叫了聲「良諸!」陳良諸又咧嘴一笑,道「昨日我才知你當上美協主席了,是周局長來看我爸時告訴我的,原是想向你賀喜的呢。」馬青 城心裡卻不是滋味,道「這也不是什麼喜事,不過多點雜務事罷了。」陳良堵道「怎麼不是喜呢?死的死,走的走,瘋的瘋,癱的癱,倒是你這個好好先生穩坐釣魚台」馬青城實在憋不住了,輕輕叫道「良諸,你為什麼要到玄黃庵去?你也不值得為一個韓此君這麼懲罰自己呀。要我想想韓此君倒是死得其所,他現在才是功成名就,連他的一張舔筆紙也成了無價之寶。」陳良諸並不望他,淡淡地像是自言自語地道「我要是真為了阿竹。,我便去做那個無極畫藝術紀念館館長了,我不想再回那令舞鎮。那鶴案已是一座空巢。楊金鳳捲走了父親所有的字畫,真是連一張舔筆紙都不放過。我倒是在母親房中找到了那隻梳妝盒,人家都以為那裡面藏著無極畫世代相傳的《傳神秘要》,連我父親都是這麼想的。我把它撬開了,哪裡有什麼《傳神秘要》?卻是父親當年人贅韓門時親筆寫下的字據,發毒誓不再與沈家姐妹來往的,他卻沒有守信。

  母親瘋了,他也癱了,一切都靈驗了!」馬青城哀求道「良清,可這一切與你有什麼相關?你是清白的,你不該為此受到報應啊!」陳良諸冷冷一笑,道「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清白著呢。我實在膩煩了,只想找個清靜之處。我接到通知說玄黃庵修復,神完後就用我畫的《觀音出道圖》,我想這便是我的緣分、我的歸宿了。」馬青城看她那神情,曉得是說不回她的,恨聲道「罷罷罷,既然你已鐵了心,你做尼姑,我便去天池廟當和尚去!」陳良清嗤地一笑,道「你六根不淨,塵緣難斷,廟裡哪容得下你?青城啊,你一向待我不薄,我是記得的。你實在不值得為我這樣。我欠著你的總有還報的機會。從此,你真不必再牽掛我,等葉知秋病好,你跟她踏踏實實過日子吧!」陳良潔說罷便回身走去,淡淡窄窄的身影像一個無聲的嘆息。馬青城呆呆地望著她的背影,眼前便有一片霧飄過。忽然值班護士從辦公室探出腦袋喊「馬主任。上面病區的醫生到處找你,你老婆大概不行了!」馬青城被擊中了似的晃了晃身子,他聞到了一股死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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