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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4 06:28:54 作者: 王小鷹

  卻說韓此君那日在碧波春受了冷遇一氣之下跑回家,外婆和小強都已午睡,木蓮獨自在灶披間修小強的鞋,倒吃了一驚 「不是說要在那兒宿一夜的嗎?我真的辭了那鐘點工,家裡你不要擔心的嘛。」韓此君掀起帘子進了裡屋,往床上一靠,瓮聲道 「那種床什麼樣的人都睡,我嫌髒。」木蓮跟進來,笑著往床沿上一坐,就勢輕輕地拍了他一下,道「人家倒沒嫌你髒啊?聽說那地方的被褥天天都換洗的。」韓此君沒好氣地道「你見著了?那種髒是髒到骨子裡去的,洗也是洗不乾淨的!我餓癟了,飯做好了吧?」木蓮又是一驚「不是說有宴會的嗎?怎麼空著肚子回來?」韓此君翻起身道「你倒是有完沒完?你不願做,我自己做去,死了張屠夫也不會吃連毛豬!」木蓮見這光景便知他在外面不順心了,硬將他把下,柔著嗓道「誰說了不願兩字?統共一雙手總要一樣樣端整起來。」便重新熱飯熱菜,又探進頭道「就在裡面吃吧,不要吵了那兩個。」便將洗衣搓板墊在床上,端來飯菜,看韓此君風捲殘雲般地掃蕩,笑道「這天底下凡有人的地方哪裡不是人擠人人氣人呀,你要受不了那氣,就只有躲了,惹不起還躲不起嗎?凡事想穿了不過名利兩字。那名原本就是虛的,當了面吹你捧你背後不定把你說得狗屎不如,那利雖是實的,卻沒有底的,橫看看比不得人家住洋房坐小車的,豎看看總比從前在工場間拾碎布料好多了吧?氣是最氣不得的,氣壞的是自己的身子,又氣不倒人家,人家照樣吃香喝辣。不如放開了心,過自己的日子。老天總是有眼的呀!」韓此君放下碗道「你這一套一套哪裡來的,聽得人都煩了。」臉上卻順和了許多。木蓮一邊收拾碗筷一邊道「我不說就是。你若看著我煩,不如我還是去做做鐘點工,閒著也是閒著的。」韓此君堅決道「我的老婆不准再去幫人家,又不是就等那兩個錢溫飽,昨日那一疊子錢和她辛小苦不相干的,是人家外國人買了我的畫。小蓬萊那裡還有好幾張畫,我再去催催瞿老闆,未必他敢把它們吞了。」說罷便立起身。木蓮道「催是催,好好的說,不要像吃了炮仗似的。」韓此君道「不見得我連話都不會說了。」便出了家門。

  韓此君暖暖和和吃飽了肚子,又被木蓮一番話點穿了心思,頭腦倒醒明了許多。這次去找瞿老闆,單問韓疏林之事,其他且不提。它小蓬萊生意做大了,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便直奔小蓬萊。節假日原本遊客就多,加之小蓬萊新裝橫的門面,雖有點不倫不類,卻是金碧輝煌,招徠了不少遊客,店堂里竟是前所未有的繁榮興旺。韓此君一步跨進去看見瞿老闆正在跟幾個港商模樣的客人周旋,便喊了聲「瞿老闆!」瞿老闆倒吃了一驚,這個木嚎嚎的韓老師從來沒有這般亮開嗓門叫過人,再看他雙目炯炯,神情亢奮,氣沖牛漢的樣子,不覺提防起來,便喚老闆娘去應付那幾個港商,滿臉堆笑道「韓老師,今日也有雅興逛街呀,想看看字畫嗎?」韓此君道「我只跟你打聽韓疏林的來龍去脈,我要找他算一筆帳。」瞿老闆嚇黃了臉,忙道「韓老師我們樓上詳談。」韓此君道「就幾句話的事情,就這兒說嘛。」瞿老闆只好就勢將他拉出店門外,苦著臉道「韓老師,我們平日也無冤無仇的,你何苦這樣來攪我的生意呢?」韓此君道「瞿老闆言重了,我哪裡是來攪你的生意?是你前日自己說的,那韓疏林來路不正,還坑了你的錢,我是來幫你去討這筆帳的。你不是說他有三四種名片嗎?你告訴我,也不要你出面, 由我去告他一個詐騙罪。」瞿老闆看看他是極認真的,曉得這書呆子憨勁發作了,便道「韓老師我勸你一句,我們想辦法托托各路朋友查訪他的行蹤可以,萬不可去公安局告他呀。」韓此君道「為何告他不得?莫非他是皇親國戚?真是皇親國戚這回我也豁出去了。現在已是清明盛世,不信告不倒他。」瞿老闆嗤地冷笑道「你看他那委委瑣瑣的樣子就不像皇親國戚,住在碧波春,用不掉的牙膏肥皂統統塞到皮包里去的,癟三腔調!我勸你不要去告,是為韓老師你著想。」韓此君道「莫非瞿老闆與他是串通好了的?」瞿老闆道「我不見得與他串通了來騙自己的鈔票,你倒真是和他串通好了的呢。他手中那幅押寶的韓無極真跡不正是你製作的嗎?」韓此君啞了片刻,咬牙切齒道「是你們作了圈套逼我上鉤的!」瞿老闆道「你有何證據?人家又如何信你?你卻是白紙黑字逃不掉的。現代刑偵技術查查墨跡還不是小菜一碟?你曉得偽造文物罪要判多少年?哪怕你揭發他人有功,三五年官司總歸要吃的!」韓此君恨恨道「我拼了自己去吃官司也不能便宜了你們。」瞿老闆道「你不想想你圖一時痛快去吃官司了,木蓮她帶著兩個小因一個老娘病的病殘的殘怎麼過?你女兒已經勞教了,你再坐牢,木蓮她不撞死才怪呢!」韓此君面孔一點點灰白起來,像燒盡了的木炭一樣,許時,方道「就算我不去告他,他的狐狸尾巴終究也是要露出來的。」瞿老闆哼了聲,道「未必!騙人的受騙的都是為了謀利,受騙的也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我就看到他有一張名片叫黃某某的,是香港什麼藝品公司的經理。有一回,他喝了幾杯老酒得意忘形地告訴我,他就用那張名片把省裡面大大小小十幾個畫家都騙了,都心甘情願地把畫交給他出畫冊,就那批畫他不知賺了多少呢!你聽到過風聲嗎?那些冠冕堂皇正人君子之徒怎麼都啞巴吃黃連,沒一個作聲的呢?」韓此君冷冷地膘他一眼,道「誰知不是他杜撰的呢?不過在你面前擺擺嚎頭罷了!」瞿老闆道「此事千真萬確,省美協那個團頭團腦的馬主任還在碧波春請他吃飯,還煞有介事地簽了張合同的呢!」韓此君怔忡半日,問道「黃什麼?什麼藝品公司?」瞿老闆道「黃什麼記不清楚了,好像是華泰藝品公司!這倒真是杜撰出來的東西,走遍天涯海角也查不到這家公司的。」韓此君不再聲響,也不與瞿老闆招呼,竟別轉頭自顧去了。瞿老闆忖忖不放心,又追上去道「韓老師不進去坐會啦?韓老師走好!韓老師常來光顧啊。」韓此君冷冷地道「自然是要來的,我和你瞿老闆的生意還沒了呢。」瞿老闆道「當然當然。韓老師以後不要再叫我瞿老闆了好吧?我現在的頭銜是總經理,你就叫瞿總吧,聽上去味道足點,氣魄也大點。」韓此君也不知聽進沒有,悶著頭走去,滯重木吶的步子已沒了來時的勁頭。

  韓此君從瞿老闆那裡意外得知馬青城與那韓疏林也有點什麼瓜葛,便動了心思要找馬青城問個究竟。那瞿老闆原本就和什麼韓疏林是一丘之貉,哪裡還能指望他?馬青城總也是個受騙上當者吧?說不定能同心協力尋找騙子下落。韓此君並不想向韓疏林討一半錢財,只是不能容忍那韓疏林毛筆也捏不像樣的人竟以韓無極嫡傳人自居,而且是借了自己的手做成了這場騙局的。韓此君原本可以托師姐跟馬青城聯繫,可陳良諸近幾日一直沒有電話過來,去那間綠玉青影齋候了兩夜,也沒候著,打電話到博物館,博物館卻說陳良潔請了幾日事假沒來上班。韓此君雖覺有點蹊蹺,哪裡會想到師姐這一段怕見他有意迴避他?正納悶間,馬青城卻破天荒打電話到學校找他,他聽他報了姓名後,捧著話筒「馬、馬、馬」馬了半天不知該馬什麼,當著面,眼睛看著說話可以不加稱呼,憋了半天方憋出個「主任」來。馬青城笑道「老同學了,叫主任難聽吧?就叫名字蠻好嘛。」韓此君便不響,摸不透他的意思,只聽他的下文。馬青城道「無極傳人畫展和研討會已定在本周末舉行,你的請柬是寄到你先生那裡呢還是寄到你家裡?」韓此君連忙道「就就就給我寄到天池小學好吧?地址是……」馬青城便道「就在天池廟旁邊是吧?曉得了曉得了。」韓此君生怕他掛斷了,搶著道「馬……青城,我正好有樁事,跟你打聽一個人。」馬青城便笑道「不是吹牛,在省內美術界我好稱部活字典了。」韓此君便道「有位香港華泰藝品公司的黃某某你碰到過的是吧?」對面沉寂了一下,馬上道「對對對,是有位黃先生,跟我們合作出中華墨寶圖冊的,你也認識他呀?」韓此君道「你認識的黃先生是不是老是披件米黃色風衣的?」馬青城道「對對對,很瀟灑的樣子。」韓此君又問「那個什麼圖冊出版了沒有呢?」馬青城略微格愣了一下,道「快了快了,第一輯馬上要出了。第二輯第三輯也已經編排得差不多了。對了,韓此君你的畫也可以結成一冊的,第四輯第五輯,我們打算一輯一輯地出下去。」韓此君便道「我恐怕你們一輯也出不來了。那個黃某某是個騙子,他跟我說他是姓韓的!」對面沉寂得像個黑洞。片刻,馬青城方喘過氣來,嚴肅地道「韓此君你不要搞錯了!黃先生的華泰藝品公司在香港市面做得很大的,黃先生前兩天還跟我通過電話,他怎麼可能是騙子呢?世界上穿米黃風衣的人不曉得有多少呢!」韓此君不知道怎樣才能讓馬青城相信,便道「我不會搞錯的,我親眼看見那騙子房間裡就有華泰藝品公司黃某某的名片,他一個人有三四種名片呢!」馬青城已經不耐煩了,道「韓此君你的脾氣怎麼和幾十年前一模一樣?腦子不會稍微打個彎的,有張名片能說明什麼?現在名片交換來交換去的,誰手裡沒有一疊名片?我告訴你,我都有幾千張名片呢,我便是個大騙子了?我們美協和華泰合作得很好,你去問問陳鶴老,他和黃先生也談得很投機呢!」韓此君幾乎是喊了 「這個騙子把你們都騙了,他把你們給他出畫冊的畫都賣了,賣了許多錢,一夜工夫腰纏萬貫……」馬青城打斷他道「韓此君呀韓此君,你苦頭還沒有吃夠呀?你這樣不負責任地亂講,人家是可以告你誣告罪的懂吧?我們不談這個問題了!」說完,叭地掛斷了電話,馬青城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暗暗罵道「神經病! 白痴!星外人!」馬青城弄不懂韓此君如何會曉得有黃先生這麼個人這麼樁事?若被他那樣張揚開去,他馬青城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幸而這個晦氣的韓此君不過區區一個小學教員,大河裡小蝦小魚掀不起風浪。又慶幸自己大話尚未說出口,原本他是真真心心想為韓此君兩肋插一回刀的,從《城春草木深》開始把韓此君一點一點抬出去,一來他確實欣賞韓此君的作品,二來縱觀畫壇惟有韓此君的畫能與安子翼領頑相對,甚至超過安子翼的。掛了電話後,他卻把這份心思徹底打消了,不要用自己的手抬起一個拆自己台腳的人。韓此君啊韓此君,只好委屈你了!

  韓此君聽得馬青城氣急敗壞地掛斷了電話,頭腦倒是有點冷靜下來。他吃不准馬青城與瞿老闆究竟誰真誰假?馬青城說的那個黃。先生與瞿老闆說的黃某某究竟是不是一個人?馬青城究竟是蒙在鼓裡還是故意掩蓋真相?這些疑團一時也無法解開,不如先將這樁事擱一擱,更要緊的是無極傳人畫展和無極畫藝術研討會已經迫在眼前了,他還有許多事要做。不知師姐將《城春草木深》送到展覽館了沒有?他到處找不到她,師姐好像日中天的影子消失了。這期間已經沒有一個禮拜天能容他去趟令舞鎮,況且他也不能當著先生的面詢問師姐什麼。他還不如相信師姐會把事情辦得妥當,師姐辦事一向是滴水不漏的。他必須趁這幾日工夫準備好在無極畫研究會上的發言,他要公開亮出無極畫嫡系真傳人的旗號,他已經等不到先生去世就要分庭抗禮了,因為那個韓疏林已經搶先動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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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此君回家只簡單地跟木蓮說要寫發言稿,萬不可打攪他。木蓮見他不再去陳良諸的綠玉青影齋,夜夜只縮在自己窩裡苦思冥想,望著男人伏案的背影她已是十分的滿足,更是小心翼翼地服侍,不敢有半點差池。韓此君畢竟不專於此道,遣字措詞頗費工夫,便從學校捧回一攘報紙,找點相關文章來參考參考。這日卻被他翻到一篇郝固評論安子翼近作的文章,愈讀愈覺蹊蹺。郝因文中提到安子翼的一幅《離騷圖》,大加讚揚,從立意結構筆墨功夫一一論來,怎麼愈看愈像是他的那幅《離騷圖》?不覺疑竇重重,莫非那《離騷圖》並非為外商買走,卻是被安子翼扣下了?轉而又覺辛小苦不至於如此捉弄自己,她雖有點驕橫自私,卻還不像是恩將仇報的小人。韓此君將那篇文章剪下了藏著,心想日後見了小苦好歹問個明白。

  這幾日韓此君天天去門房打聽有沒有請柬寄到?那個老阿姨總是笑眯眯地道「韓老師,還沒有到呢,大概下一班會到了。」中午問一趟,傍晚問一趟, 問得那老阿姨有點不耐煩了,跳起來道「韓老師,你的意思,莫非是我扣壓了你的信件?我坐在這張位置上多少年了,從來沒丟失過一張紙片,難道你韓老師的信件比旁人的都要金貴?」韓此君懶得跟這種人理論,不敢再問,每次經過門房眼睛朝那信插上掃過來又掃過去,卻總是看不到自己的名字,卻聽得老阿姨正同旁人說自己的名字道「……那個韓此君我看是神經搭錯了,什麼信弄得他這樣神魂顛倒?不要是情書吧?……」韓此君趕緊走開了。終於涯到了星期五,隔日便要開會,請柬卻仍沒有收到,韓此君焦灼煩躁,如火舔胸,卻又不能流露,讓同事們看笑話,直憋得雙眼通紅, 口角生瘡,回到家中,什麼都看不順眼。小強東塗西抹,將顏料整管整管往紙上擠,若平常他定會大聲稱好,今日卻一把奪過顏料吼道「小赤佬尋死啦,你想叫我傾家蕩產呀!」外婆道一阿竹,火氣不作興朝小固身上發,沖我老太婆來好了。」木蓮告訴他收到勞教所通知,這個禮拜天可以去看小箔,問他有沒有空?韓此君丟石頭般吐出兩字「不去!」木蓮看看他,搖了搖頭嘆道「阿竹,我曉得你沒收到那張請柬對吧?就值得這般失魂落魄了?上回叫你去了,你也是氣沖沖地回來,今日不叫你去了,你還是氣鼓鼓地回家,你的氣也太不值錢了。要我想想,沒有請柬怕什麼,美術館不是可以買票人場的嗎? 自己買張票不就進去了嗎?」韓此君想,跟她講她也不懂,沒心沒肺的,便不言語,跑進裡間蒙頭就睡。木蓮坐在床沿邊柔聲細語道「說不定郵政編碼寫錯了呢?說不定郵局出了差錯呢?說不定那請柬現在正在門房等你呢?這麼想想,心舒坦些,睡個好覺,明日一早去學校看看,實在沒有,拉倒, 自顧上你的課去!」韓此君被她一說,心裡便又升起希望,期盼著明日一早發生奇蹟。這一夜卻是一個夢疊著一個夢,沒有片刻的間歇,一會兒上天人地地尋那張請柬。一會兒拿著請柬入會場,卻被門衛攔住說那是假的,一會兒請柬被人奪了去撕成了碎片……嗽地叫醒了,棉毛衫頭頸一圈都濕透了。木蓮蒙嚨道「還早呢,再睡一會。」他如何再睡得住?

  韓此君急匆匆趕到學校,校門還沒有開,只好到附近農貿市場兜了個圈子,腳步走開了,心還停在校門口。轉了一圈回來,校門開了,便提著心跨進去,急忙去看那老阿姨的面孔, 目光像兩根井鑽深人地心。那老阿姨卻毫無表情地挪開了眼睛,去跟隨後進來的老師說什麼去了。韓此君又掙扎著掃了眼信插,裡面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昨日的信已取走,今日的信還未到。韓此君心倏地往無底深淵墜去,一切都已成定局,周圍的東西都變得十分黯淡,只機械地挪動腳步走進辦公室,跌進椅子成了化石。頭一節課他沒課,就這麼坐著不知分秒如何流去。第二節課他有課, 自己也不曉得自己講了些什麼。小朋友們呱呱問道「老師,為什么小鴨子長了小雞的爪子呢?」下課鈴響,他仍是機械地挪動腳步走回辦公室。剛到辦公室門口,正要推門,卻見門房間老阿姨從樓梯口顛顛地跑過來,手中高舉著一張牛皮紙黃信封,喊道「韓老師韓老師你的信來了!」韓此君怔住了,心臟呼地脹得快要爆開來。老阿姨把信塞在他手中,道「韓老師,老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被你等到了呀,我說是吧?在我手裡不會丟掉一張紙片的。」韓此君動了動嘴,好像是道聲謝謝或者別的什麼,便抬起手腕看表,忽然就發瘋似的奔出去了,手中的一盒五彩粉筆嘩啦啦撒了一地。辦公室里的老師們聞聲出來問道「怎麼啦?什麼事?」老阿姨嘆道「韓老師接到的是什麼信啊?怕不是狀元發榜,范進中舉似的,瘋了!」

  韓此君趕到美術館,但見美術館外彩旗彩幅標語彩色氫氣球把天空都鋪滿了,一人高的大花籃從門廳一直排到馬路兩邊,地上鋪著厚厚一層鞭炮碎屑,是一派花團錦簇的景象。雖是隆冬季節,韓此君卻汗流俠背,氣喘吁吁地將那張大紅燙金的請柬交給門口斜挎著紅緞帶的迎賓小姐,小姐笑道「先生,您來晚了,剪彩儀式已經結束了。方才可熱鬧呢,廳長部長都出席了,從來沒有這麼高規格的畫展。您快進去吧, 電視台在大廳里給陳老先生做節目呢!」韓此君一路趕得太急,腳骨都軟了,腳軟軟地走進去。

  果然大廳裏白熾燈雪亮,晃得人睜不開眼。正面牆上貼著金箔紙剪出的一排大字「無極傳人陳亭北先生暨弟子畫展」,在強光下顯得輝煌奪目。就在這排字下面擺開一張長桌,鋪開筆墨紙硯,陳亭北、陳良清和傅小槐正站在桌子後面,聽任一位手執話筒大約是電視導演之類的擺布,一會兒要陳良諸和傅小槐分立陳亭北兩旁,一會兒又要她們都站到左側去,又對她們指手畫腳地說了通什麼,然後一揮手道「現在正式開始錄啦,旁邊人不要說話啦!」

  韓此君一眼看到先生師姐便想走過去的,被導演這麼一吼又不敢造次,只好站在一旁。他想跟師姐招呼一聲,做個手勢使個眼色都行,可陳良諸並不朝他看一眼,或許他在暗處,他們在明處,他看他們一清二楚,他們卻看不到他。他便只好耐著性子等著。師姐今天穿了一襲墨綠竹子圖案織錦緞盤香扣滾邊旗袍,外罩豆綠色羊毛長背心,盤起的髮辮上別了一枚碧綠生青的翡翠髮夾,沉靜典雅卻又搖曳多姿,雖不及名角》L傅小槐的鮮艷秀媚,卻比傅小槐更賞心悅目。韓此君往日裡只招架不住地承受師姐的愛撫與幫助,對師姐總是抱著無以回報的歉疚和只可遠觀不可近押的敬畏,從未這樣細細地欣賞她作為女人的可愛之處,不覺心中盪起一片漣漪。這時,一位青春年華的女主持人笑容可掬地將一柄長話筒伸到陳亭北面前,問了個什麼問題,先生清瘦的面孔上掠過難以名狀的表情,恰如朝暉夕陽,氣象萬千,克制地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清了清嗓子,方才對著話筒說了幾句。主持人又朝著鏡頭說了一通,便由陳亭北當場獻畫。導演指揮傅小槐幫先生鋪紙,叫陳良清研墨。攝像機鏡頭咔咔咔地搖近了,先生的手突然顫抖不止,面孔刷地慘白。只見陳良諸走上去在先生耳邊嘰咕了一會,先生鐵青了臉,噢地抄起了筆,閉了閉眼又忽地睜大了,狠狠地蘸了一管墨往紙上投去。周圍人都屏息靜氣,只聽見攝像機絲絲的轉動聲。先生手腕終於靈活起來,毫尖在紙面上或行、或停、或頓、或挫、或如蜻蜓點水、或如鐵錐挑沙,忽而綿里藏針,忽而細流穿石,頃刻間一位英姿颯爽又俏麗嫵媚的穆桂英躍然紙上,只剩了沒畫面容,卻見先生用毫尖挑了些許硃砂,稍蘸些清水和勻了,就勢一揉一拖。穆桂英出槍如旋風,風捲起大靠上的錦旗遮住了面容極動態的一剎那!旁觀者均為先生這齣其不意的一筆叫好。先生繼而以淡墨和色多加渲染,蘸水時卻將毛筆伸進了茶杯,有人驚呼「哎呀,茶」馬上有人噓地制止了他,不要驚擾先生的畫興。先生終於畫成了這幅女英雄穆桂英,似已耗盡全部心力,將筆一擲,便捧起杯子咕咕地喝了個痛快。這會許多人都驚叫起來 「茶杯里有墨!」主持人不失時機地將話筒戳到先生面前, 問道 「陳先生,剛才您作畫時將毛筆伸進了茶杯,您一點也沒有覺察嗎?」陳亭北愣了一下,茫然地搖搖頭。主持人又問「您又將攙了墨色的茶喝得精光,您沒有覺出這茶味有什麼不對嗎?」陳亭北搖搖頭,笑道「我從七歲開始習畫,便是喝墨長大的,若是肚子裡沒有墨,筆底下怎能有源源不斷的墨湧出來呢?」大家都為他機巧睿智的回答鼓起掌來,導演激動地連連道「好,好極了,太生動了!」圍觀中人們議論蜂起,有人嘆道「這魏子峰一死,我省畫壇陳老鶴便首屈一指了。陳老鶴只要能活過九十歲,便有希望成為大師級畫家。那魏子峰處心積慮這麼多年,可惜只差了一口氣。」有人便道「所以說笑要看誰笑到最後嘛!」

  韓此君原想等拍完先生作畫一段總有間隙好說話,誰知導演馬不停蹄把鏡頭對準了陳良諸,主持人也將話筒送到她跟前。陳良潔卻有點心神恍惚的樣子,三言兩語敷衍過去。主持人做個手勢請她畫幾筆,她卻將傅小槐推到前面,主持人便趁勢向傅小槐提問了。那傅小槐畢竟這種場面見慣了的,從容應答,侃侃而談,大有二十四史從頭說起的架勢。韓此君見不得這個唱戲的仗著演了一部《丹青淚》,六法還未知全竟處處以無極傳人自居,哪裡有心思聽她講經?不如先進展廳看自己的畫去。因為一直沒跟師姐聯繫上,他還不知道最後展出的仍是《天池長短歌》呢還是已換成了《城春草木深》?抑或兩幅都掛出來了呢?他想自己的畫總是掛在靠後半部的,便先走到出口處,倒著往前看。先在一處看到兩幅署著自己名字的小鎮即景,先是一愣,仔細看果真是自己墨跡,原是模仿先生筆意畫了放在先生那裡,讓先生具了名去對付各種應酬的,心裡納悶,師姐怎麼把這兩幅也拿出來了?大概這展廳太大,畫不夠掛了吧?看看這兩幅旁邊沒有《天池長短歌》或《城春草木深》,又想一定是那兩幅比較好,掛在前頭一點了。便匆匆掃視過去,一直搜尋到前言人口處,仍未見著《天池長短歌》或《城春草木深》。韓此君刷地冒出一層冷汗,膽戰心驚地想 怎麼會這樣呢?莫不是自己心太急眼便看花了?於是從頭開始,一幅一幅無一遺漏地看下去,看一幅便念一下畫題,一直看到結尾,仍沒有他的《天池長短歌》或《城春草木深》,在這個眾人瞻目的無極畫傳人畫展中,他韓此君竟只展出兩幅替先生畫的應酬畫!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像被雷擊中似的定住了,又像被手術刀肢解了一。般。好一會他才回過神來,便像去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里走了一圈,煉出了火眼金睛,洞悉了這一切的幕後文章!他楚轉身要去大廳找師姐問個水落石出,走到一半卻被幾位工作人員攔住了「對不起,先讓一讓,電視台在拍節目。」攝像機緩緩地退著進來了,接著是馬青城和安子翼陪著廳長、部長走過來,後面還跟著陳亭北、陳良諸、傅小槐,指指點點談笑風生,韓此君慌忙轉過臉假裝看畫。導演又指揮在陳亭北所作的《紅粉君子圖》前,廳長部長與陳亭北父女親切交談,還要陳亭北談談創作這套畫的過程,談談他最近創作的意向造型新人物畫的特點。韓此君不覺嘿嘿冷笑,先生分明畫不好眼睛,只好不畫顏面,竟成就了他的什麼意象造型新人物畫!他忽然看見馬青城此刻不在鏡頭裡面,也靠邊站著。便悄悄地挨了過去, 叫道「馬青城!」馬青城見是韓此君,勉強笑道「你來啦,剛才站哪兒去了?拍無極傳人你應該在場啊!人家對你那兩幅反映不錯,都說你學陳亭北已經幾可亂真。」韓此君壓低聲音兇狠地問道「馬青城,你老實告訴我,為什麼把我的《天池長短歌》換下來?」馬青城瞪大眼睛道「不是你自己要換的呀?」又苦下臉道「唉,這段時間我老婆生癌動手術,弄得我心煩意亂,都沒過問這樁事體。我也納悶,不是說過要把《城春草木深》換上去的嗎?」韓此君反倒被他問住了。馬青城並不給他喘息機會,忙道「不過現在這兩幅也滿不錯的,我們以後再談。你看電視已拍好了,我要陪廳、部長看畫展,你再問問陳良潔究竟怎麼回事。」攝像機撤走了,人們鬆動了許多,韓此君感覺到一股幽幽的目光冰冷地落在自己身上,抬起頭,師姐正立在十步外無限心事地望著自己。韓此君第一個衝動是想衝過去,瞬息便打消這個念頭,冷冷地想 既然你能背著我做出這等卑鄙之舉,可見往日你說的一切甜言蜜語不過是拌了毒的誘餌罷了,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便只輕蔑地掃了她一眼,別轉身朝門外走去。陳良諸張了張嘴沒出聲,她對他已是個罪人,還能跟他說什麼呢?硬生生地把眼淚吞了進去。馬青城過來問道「要不要叫韓此君留下一道吃午飯?」陳良諸淡淡地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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